第五十八章 空棺
孑甥在狸媪的网中挣扎不断,连带着甲士们各自压着的躯体也不时甩动。这些肢体的断面处,迅速生出一层白脂,将伤口平整地封了起来。
见孑甥扔在挣命,典沛两只大手隔着网将其头颅捏住,咬牙道:“狸媪,你是要我捏碎它,还是又装进罐子里研习?”
狸媪摇摇头:“两样皆非,此孑甥是异种灵物,虽尚存畜生本能,但对人之是非恩仇分的很清楚。与其杀了它,引得其他同族来复仇,倒不如趁着眼下的威势放了它,不定何时还能让它偿情。”
狸媪说罢,便对着那嘶嘶不止的孑甥,发出一阵如野兽般的呼喝嘶吼声。徐焱惊然发觉,狸媪一双碧眼瞳仁,在一瞬间似乎也变成了如野兽般的立瞳。
他正震惊中,又见孑甥不亦再挣扎,只是不时有规律地震颤着长颈,吐信和嘶嘶声交错,呆滞又狰狞的蛇眼中竟出现了一丝畏惧和信服。
狸媪点点头,收起了叱咤的凶相,对众人说:“放了它吧……”
徐焱二人和众甲士,都犹疑地松开了手。孑甥的一段段身体似是各有心脑般,蹦跳着向一起聚拢,须臾间条条断体便重新黏合,回到最初的模样。
众人皆持兵器戒备,不敢松懈。狸媪见孑甥正在摆动着身体,让自己重新适应,便掏出一颗丹丸扔了过去。孑甥抬头接住吞如腹内,骤然全身舒展蛇口大张,连鳞片都有微微张开之势,看上去颇为舒畅熨帖。
典沛好奇:“狸媪给这孽畜吃了何物?怎好像憋粪多年,谷道突然通畅了一般?”
狸媪掩嘴笑道:“是专给牲畜通血脉经络的丹药,不过牛儿若胀了肚,吃这个可通畅不了……”
“我我……不是我……”典沛急欲争辩。
徐焱想起刚才狸媪那一番谈判,也追问道:“狸媪,你方才是与它以何种灵语交谈了?可否与我里面那位……也谈谈?”
狸媪摇头:“与禽畜对谈,是要以自身之能与势来威压的。你里面那位,既不是禽畜类的灵物,老妪我也压不住。且要与那位谈,也不用说这种……灵语是耶?这个字眼好,我之前都唤作鬼吼,以后就叫灵语,我须得记下来……”
说话间,孑甥已然整理好了全身肢体,经狸媪丹丸调理后,一攒一动间鳞片都闪着流光。它晃着头环顾众人一圈,最后目光定在狸媪身上。
狸媪发出一阵温和的呼喝,孑甥便退后几步,接着振翅飞起,朝着一侧顶上的小洞口飞去。
在经过石棺时,它原地滑翔一周,用尾钩挂住其中一个石人狠狠一勾,石人经微微偏斜,于此同时墓穴内发出一阵朦胧的机括声,两侧铁门便缓缓开启。
做完此事,孑甥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小洞口中,消失不见了。
典沛急急走到石人旁,用手拍了拍,便挥起轮轴般的小臂猛地一击,那石人的半身登时裂开掉落,断面处可见同样是泥塑包着薄木片。
通路已开,路忠再无其他担忧,匆匆赶至石棺前,他急着要弄清楚先祖墓穴的真相。
四面转了一圈,他又自行踢打了假石棺和另一个“石人”,发现皆是泥塑抹灰,唯有那石碑倒是真的物件。
见他咬牙拧眉不语,徐焱说:“先人棺椁,都尉自不会时时近抚拂拭。那两尊石像,都尉更是看一眼便可。唯有这石碑,都尉曾亲手细细拓写过碑文,所以那些贼子便只将真的石碑放于此处,其余皆是伪造……”
路忠听了徐焱的分析,只得微微点头长叹:“路忠无能,不仅牵连居延塞军民和几位义士,还让先人尸骸蒙羞。”
徐焱又将那柄名曰碎星的手弩,连同弩箭一起奉还路忠。路忠持弩瞄试了几下,慨然道:“此番我定要让许昭如季明般,裂体焚身以偿!”
“那也得先找到路才行……”狸媪轻咳着过来,“方才我似乎闻到有一股墓中朽气,自另一侧壁上吹来,说不定真的墓穴就在隔壁。”
众人闻言迅速行至石壁处,细细寻找了一番,果然寻到有一处两指宽的小孔,隐隐有风从另一侧吹来。
典沛见状退后两步,就势要冲过去踹石壁,却被徐焱急急拦下。
“蛮牛你又不过心了,且不说这石壁又多厚,会不会折断你的牛蹄。真的墓穴想必与此处大小相当,两穴共又这一墙支着顶,你就不怕真的踹破了石壁,把我等一同埋在下面?”
典沛怔了怔,挠头笑道:“子明说的是,那该如何寻路?”
众人皆带着此问看向徐焱,徐焱用刀尖在地上划拉着碎土,心里细细琢磨。既然墓穴就在隔壁,而路忠是在进门十几步后突然发现路有变化,那说明进来门当是真的,只是被改了道,真墓穴的门应就在……
一个如两条鱼儿互相咬尾的图案,出现在徐焱刀下。他眼前一亮道:“入口当就在入门处的十几步间,我等去找找有没有何机关!”
众人又一同返回至入口处,对着徐焱所说的范围上下搜寻起来。徐焱仔细地摸着每一块砖,典沛则不耐烦地用戟敲着石壁。狸媪等在入口处,鼻子不时抽动着。
细细摸了一圈,仍不见有什么凸凹不平的机关,徐焱站直了身子向后仰着,活动着有些酸乏的腰,随之轻呼了一口气。
“慢着!徐郎你刚才碰了什么?似是有季明和许昭两人的气味……”狸媪突然急问。
徐焱好奇,呼了口气扇了扇,心想莫不是之前无意中,有两人的飞血碎肉溅到嘴里?他心里不禁一阵恶心。
可就在他呼气扇风之后,狸媪突然匆匆赶来,指着壁龛中的油灯说:“就是此处!他们二人定是时常碰这里!”
徐焱闻言,赶紧吹灭了油灯,石壁上顿时黑了一片。他把手伸进壁龛,对着油灯后的墙摸了摸,果然摸到一处有些光滑的违和之物。他就势轻轻一按,就听“咔嗒”一声,那东西竟突然陷了进去。
紧接着,石壁上下都传来一阵阵棘轮旋转声,众人赶紧都退至入口外,生怕是触动了什么要命机关,被活埋其中。
当棘轮转毕,几乎紧靠着入口门的石壁外侧,一道石门轰然抬起,露出了后面幽黑的通道。
“这就对了!他们就是将原来的路改了道,又造了个隐蔽的侧门通向真的墓穴!”徐焱惊喜道。
路忠一马当先,擎着火把走进通道中,点燃了壁龛中的几盏油灯,四下看了看,回头对众人说:“此番便对了,我之前来的就是这一条路。”
总算寻到正路,众人鱼贯而入,甲士们先行进入,争抢着去点燃所有壁灯,似是在抢头功一般。待所有灯都点亮,整个墓穴内部也让众人尽收眼底。
这墓穴看上去确实与隔壁的疑穴如出一辙,只是除了相同位置的石棺和石人外,中间的石碑确实被移走了。
路忠铁青着脸,走到石棺前,再度燃起香炉撒上碎香,便一言不发地跪地叩首,前额触地铿然有声。
众人知道他心中的羞愧与激愤,便不再打扰他,只是微微躬身揖礼。
路忠一边嘴中碎念,一边叩首十多次,声音中隐约带着哭腔。徐焱正思量着该如何劝解,忽听旁边传来典沛的声音。
“唔……我说,都尉……唔,你倒是再开棺看看再说,莫又哭错坟。唔……某是说,左右二丞两贼奴煞是阴毒,别在这真棺里……唔……也藏了什么孽畜,你可就又拜禽兽为祖了……”
煞风景的话,还夹杂着咀嚼吞咽声。徐焱忙回头,就见典沛捧着胡饼夹肉干,正啃个不亦乐乎。
“仲德!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且你这时候用的什么饭啊?”徐焱低喝。
典沛用水送下嘴里的食物,一脸茫然的回道:“说的汉话啊,用的胡饼肉干,饷食,怎的?”
徐焱被他气得语塞:“我说的不是……唉!”
路忠此时却直起身来,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眼徐焱和典沛。徐焱正要拉典沛道歉,可路忠突然拧眉咬牙,下定决心吩咐众甲士道:“开棺检视!”
徐焱本想劝阻,但见路忠已然下了决心,且典沛所言确实有理,便只好作罢。而此举毕竟冒犯先祖,路忠也默默背过身,不忍再看。
甲士们碰上此等只用卖力气不用卖命的活,都纷纷闷头动手,须臾间便将真正的石棺盖移开几寸。最靠前的一个甲士擎火把小心照了一下棺内,便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路忠。
“都尉……这这……”
典沛有些得意:“看看,被我压中了吧?里面又是个什么禽兽?”
甲士摇头:“不是,是空的……”
路忠闻言脸色骤变,急急冲到石棺前,仔细看了一番,忽然怒目圆睁欲裂,双手抬着棺盖一声暴喝,便将石质棺盖掀翻在地。
甲士们惊得哄然推开,徐焱等人急急上前,路忠却已虚脱跪地,身体搭在石棺上。
徐焱三人行至石棺边,就见棺中连一片碎骨或碎布都不剩。边地干燥少雨,尸体可脱水不腐,而当前棺中无尸,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路博德的尸体已被季、许二人移走甚至毁灭。
路忠趴在棺边双眼泛直,身体微微颤抖。狸媪眼中露出急色,忙让徐焱和典沛撬开路中的嘴,用水送服了一粒丹药。
须臾之后,路忠眼珠一转恢复了神色,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继而在棺边啜泣,直至嚎哭。
“让他静一静,我等……先休整吧。”狸媪说。
徐焱见眼下只能如此,便让甲士们各自用饷食,他们三人则围坐在了路忠身旁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