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的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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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代表作

    强子坐在广场上,藏到人群中,到第二天上午,他充分完整地体验了,什么才是饥饿:

    先是肚子咕咕叫,后来饥饿感消失,腹部一团麻木混沌、浑身无力,接下来胃部刀绞似的疼痛,直疼到顶点再缓缓消退,再疼再消退,头晕脑胀,间歇性干呕,周而复始。

    可能是广场边烧鸡的味道影响,开始很香,后来闻到,一边想吃一边又要呕吐,只能包住鼻子。

    也可能与他喝下太多的自来水有关——拿牛仔包当掩护,捡起地上的纯净水空瓶子,到公共卫生间接来的。

    次日上午,他第二次打电话回家,父亲在半秒内接起。强子得知,临时身份证已托人连夜办好,大哥凌晨就出发去市里火车站,应该隔天就到!

    强子安心些许,耐心等候。

    他时而在广场昏睡、时而在垃圾桶上干呕、时而呆呆地看着周边形形色色的人群。他的头脑忽然多出一个从未有过的维度——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外出?皱成一团的眉毛下会有什么样的故事?

    他的裤子口袋、牛仔包,不知何时被人划出几道口子。幸好贴身的IC电话卡无恙、师范的中专毕业证没丢。

    这个毕业证,让强子想起,几年前中考刚刚结束,一家人晚饭后谈起填报志愿话题所产生的严重冲突——强子想上高中,向往着大学和电子专业。而他的父亲,老卫建议他填报中专师范学校。

    强子不从。

    他的父母甚至爷爷奶奶,你一言我一语的,从老师职业“包分配、铁饭碗”的安逸,讲到家族血泪史,又讲到供强子兄妹五个读书,家里债台高筑、无力供他读大学的现实……

    强子不愿意听这些,不要想这些,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些!

    最终,他以高于录取分数线80多分的绝对优异成绩,被县城师范学校录取。

    也正是这个“绝对优异”,在他心里成为不平、不甘的逆反养分,他变成师范学校不受待见的差生典型。也成为他与母亲赌气的导火线,他的父亲卫老师,每当此时总沉默不语。

    收好毕业证,强子对自己辞掉铁饭碗的工作是否明智,首次产生一些动摇。他没有多想,继续看着日出日落,广场大灯亮了又熄、熄了又亮……

    浑浑噩噩中总算熬到第三天下午16:30——老家列车17:30左右到站!

    此时,他连十来斤重的牛仔包也拿不动了,只能抓着包带在水泥地上拖着走,晃晃悠悠来到出站口。

    16:40

    16:41

    ……

    17:25!

    强子逢人便问,终于,老家来开的班车,有乘客出站了!

    他仔细扫视出站人流,生怕错过大哥,有几次回他喊出“哥——”后,才发现认错人了。

    17:35

    17:55

    ……

    18:30!

    没看到大哥!

    直到出站的乘客换了两趟列车,他最终确认——

    大哥没来!

    他拖着牛仔包,在车站前的宽大广场上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遍——大哥真的没来。

    勉强支撑着强子的那股力量不见了。他视线越来越模糊,脑袋中嗡嗡响个不停,甚至连嘈杂的广场都安静了。

    他找出原本打算等到大哥,再打回去的IC电话卡,僵尸般的走到电话亭,一位一位地拨出代表希望的固话号码。

    “强子,大壮到了吗?”

    “喂!强子,说话啊!”

    “你哑巴了!”

    ……

    “爸,我哥没到,我三天三夜没吃东西,坚持不下去了。”他心如死灰,毫无半点生气,像是在做某种告别。

    “你混蛋!”在强子心里一直温文尔雅的父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强子,你混蛋!”

    “我命令你!我不管你是偷是抢,马上给我去找东西吃!”

    “你这个混蛋!听到了没有!”

    强子放声大哭起来!

    最后,他听到父亲低语,感受到父亲的绝望。

    “一个在外面要饿死了,还有个连个电话没有,到底上没上车,到底在哪儿?”

    “我马上过来找你们,马上就来!强子,你马上找东西吃,等我过来!”

    “你去!这黑灯瞎火的你咋去?你去找大壮还是找强子?!你再丢了咋办?!”

    “你懂个屁!!”

    ……

    父母在听筒里声嘶力竭地争吵起来,强子清醒过来。

    “爸!爸!”他大声说:“我保证,马上去找东西吃,你就在家待着,留点话费明再打回来,我保证!”

    听筒里只有父亲刻意压抑地颤抖呼吸。

    “爸,我挂了,我马上去吃东西,你不要过来!我明天再打回来,我保证!”

    强子挂掉电话,径直走到路边垃圾桶,挑出方形酸奶盒、几块香蕉皮,转身拖着牛仔包回到广场。

    在牛仔包遮挡下,他撕开酸奶盒——内壁厚厚一层乳白酸奶!

    随着浓稠鲜香的酸奶下肚,胃部被激活了,他又能感觉到饿了。抹去香蕉皮内侧的异物,埋头挨个啃起来,十分香甜,直到仅剩下几片松软的半透明黄皮!

    舔光余下的酸奶,不觉间,他的眼泪哗哗流出,啪啪滴在银白反光的酸奶盒内壁上。

    次日早上六点,强子再次走到电话亭。

    “我吃过了。”

    “香蕉跟酸奶,没吃饱。”

    “不多说了,等我哥到了,再打过来。”

    17:26,大壮的身影出现在强子视线中!

    强子看着大哥笑了,大壮身穿拉链衫、鸡心领毛衫、白衬衫,三七分发型,倒是越来越像老师了。

    “走!”

    大壮正要说话,强子将牛仔包往背上一抡,转身就走。

    来到入站口一侧的绿色售票窗口——强子几天观察,这里只出售发车前一小时内的车票,大壮递上二人身份证、付钱,买下两张当晚三小时后回程的火车票。

    “走!”

    强子又是一个字,他们来到电话亭。

    “爸,我哥到了,票买好了,后天到家。”

    “走!”

    这次,他们来到烧鸡店,买下一整只烧鸡、一大瓶可乐!大壮赶紧付钱,再回头时,强子早已经坐到路边,边打嗝,边大口啃着烧鸡、大口喝着可乐,旁若无人!

    “哥,你吃了吗?”强子递过烧鸡,他啃掉一大半,这才想起大哥来。

    原来,大壮只知道强子在车站等他,其他没想太多。当天他赶到市火车站,小睡一觉后只买第二天的车票,怕父亲责怪,心想差一天也关系不大,就没有打电话回去。

    强子觉得很正常——大哥不了解情况,直到现在都很敬畏父亲,父亲的话就是圣旨,打小就如此。

    大壮感叹刘一森竟然在做传销,关心强子在那边有没有挨打,他听说被传销骗过后,“进去就出来不,连打带骂逼着人交钱。”

    强子只是笑笑,“没那么夸张”一带而过。按他过往秉性,肯定会就自己“如何坚贞不屈、与歹人斗智斗勇,再以寡敌众、成功脱身”的史诗传奇,吹到天花乱坠。

    大壮明显感到强子话变少了,像是哪里不太一样。又见他闭目养神,苍白脸色带着深入到骨髓里的疲惫,就没有再探究,静坐候车。

    坐上回家的列车没多久,大壮又对强子不愿教书出去打工深感惋惜不解——朝九晚五、轻松稳定、假期又长。

    强子只是笑笑,有些事大哥不了解,可能也理解不了。大壮又接着叨叨,“江娜对你那么好,家里条件也好,动不动就打电话找你,你应该为她多考虑……”

    强子干脆闭上眼假睡。

    不光大壮想不通,就连强子自己,当时都很意外——其他女生唯恐对他避之不及,他的“名声”可是全校皆知!

    那是刚进师范没几天的一个晚自习。一坨湿答答的纸巾,啪的凭空掉在大腿上——新买的米色修身裤沾满漆黑墨汁!

    强子怒发冲冠拍案而起,后方男同学赶紧起来连连道歉。他径直走上去“啪啪啪”几个清脆响亮的耳光招呼上去,在同学们一片惊诧中,他走回座位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

    没过多久,他与校内几个县城出身的二货青年臭味相投——喝酒抽烟翻墙逃课,俨然县城新一代古惑仔。

    通过大半学期的观察揣摩,从有的女生下课时偶尔会拿本书夹着什么出去的细节,强子找到灵感,完成了他师范生涯的第一个代表作——《97级(一)班女生生理周期表》,甚至对个别女生还细致标注:紊乱。

    有人吃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结果在“某日哪些女生下课会拿书”的事实面前,同学们惊为天人,半数男生几乎人手一表。

    直到班主任要求全班男生上缴《周期表》,强子当众宣读《检讨书》,公开向全班女生道歉为止。

    很快,强子情窦初开,苦苦暗恋班上一个女生,苦闷中无意跟哥们透露出去。结果第二天,全班人人皆知!又被同桌嘲笑“没种”,强子就在安静的晚自习上一嗓子喊出来:“周玉娟,出来一下。”

    同学们一片错愕,周玉娟竟真的走出教室!

    “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强子开门见山,她手足无措低头不语。

    “没事了,你走吧。”周玉娟又木偶般回到座位,脸红到脖子。

    不久后,又因室友几句激将,强子做了一件直到多年后仍会愧疚的蠢事:到隔壁宿舍,将喜欢与周玉娟讨论题目的男同学臭骂一顿,被校教导处点名批评、公开道歉。

    此后,周玉娟走路都避着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