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的海誓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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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个拥抱

    紧接着,强子师范生涯第二个代表作出炉——他在课外兴趣组习得人体素描基础后。参照班级集体照周玉娟的头像,挑出教材上与她体型相仿的模特人体,耗时半个多月,倾尽款款深情、呕心沥血,创作了一幅《美人图》。又觉得太过完美,特意于画作臀部加上一点胎记。

    一天,强子刚进教室就引起几个男生起哄——发展到哪一步了?屁股上有颗痣你都知道……

    他心里一紧,才发现他那幅《美人图》不知被谁贴在黑板上!任谁一眼也能看出——那就是周玉娟!那几周,她请假了,只到班主任震怒,强子公开澄清、诚挚道歉。

    最终让强子得到“留校察看”处分的,却是在他看来的一件小事——

    宿舍楼改建,同学们的住宿被安排在一排平房里过渡,后窗外是学校教工宿舍楼,花花草草的,强子他们窗户后面的小院中,恰好有颗被裂开果实压弯腰的石榴树。

    窗边石榴很快被他和室友们吃个精光。强子动手做出一把工具:拿铁丝从边缘串在一块撕下的被单边缘,连上竹竿做成口部可伸缩的口袋型“摘果器”。

    不到一周,后院石榴树恢复了应有的挺拔,挂满树梢的果实只稀稀拉拉余下七八只。

    一次,室友刚套住一颗石榴正奋力往回拉,突然,一位白发老头一声暴喝冲到院中,人赃俱获,投诉到校长室。

    校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亲自现场处理,强子才知道这老头正是老校长!室友们集体记过处分,唯独他被“留校查看”,距开除仅一步之遥。

    ……

    对江娜的留意,是从师范一年级下学期开始的。一次《普通话》课程上,强子课本丢失,干脆趴在桌上睡觉,被老师请了出去。

    自此后,每次普通话课程开始前,他的桌面上总会出现一本《普通话》课本,而课后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收走。

    强子很好奇,刻意观察下,发现江娜在课间休息时,不动声色地把《普通话》课本放在他桌上。

    强子很意外,对这个室友口中“非常普通”的女同学,他从没注意过。意外之后,也没有多想,只佯装不知,任由《普通话》课本出现再消失。

    直到一天中午,强子路过教学楼,鬼使神差地走进教室,却发现江娜坐在他的位置上,翻他的笔记本——那是他从初中开始,混杂着日记、随笔等多种题材的“文集”,扉页还有他亲笔题下的“强子文集”四个大字。

    江娜很专注,以致强子干咳一声,她才猛地合上笔记本发现强子进来,脸刷一下红成苹果,连耳朵都红透了。

    通道被坐在一侧强子的二郎腿封锁,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低着头不言不语。

    “干啥呢?”

    她窘迫的样子很可爱,强子明知故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卫强,我觉得你其实并不坏。”

    半晌,江娜依然低着头,忽然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

    强子很得意,深以为然,“那当然了,风流不羁只是我的表象。”

    说到一半,又觉得兴味索然,“我拿点东西,你慢慢看。”

    他随手拿本书离开了教室。

    此后,那本《普通话》课本,长期留在他课桌里。

    强子报名课外素描兴趣小组,几天后,他书桌里多出一套崭新的素描套装:精美的铁盒里,美工刀、宣纸棒、可塑橡皮和十几支各号铅笔。

    本以为是谁放错地方了,观摩中发现其中的小纸条,笔迹清秀——你知道我是谁。

    强子笑了,他感到一股暖流,他知道是谁,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用上了。此后,他与江娜眼神的碰撞明显多了。

    两周后,他的课桌里又多出一个厚厚笔记本,黑色皮质封面,印上垂柳燕子的凸凹图案,很是高档。依然有个小纸条——你那本快用完了,换新的吧:)

    强子那颗对周玉娟求之不得甚至连说话都没机会而煎熬痛苦的心,不知不觉中对江娜产生了一些期待。

    甚至在学校对他几次处分后,强子竟对江娜开始患得患失起来——她会怎么看我?

    尤其是,他用江娜那套素描工具整出《美人图》事件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深了,他甚至产生了“脚踏两条船”人品层次的自责。

    果然,一多多月过去了,他的课桌里再也没有惊喜出现。他提前想好借口,多次中午去教室,没有再看到江娜。

    强子感到失落,踌躇很久后,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事已至此,他认了。

    这天,强子为自己虚度光阴深深自责,满心负罪,半天课程心不在焉。中午放学后,他还是趴在桌上,奶奶那双粗糙干枯的双手,总颤颤巍巍地在他眼前晃悠——

    上周末父母不在家,强子找奶奶拿生活费。见奶奶打开她的嫁妆——大红旧木箱。从角落里摸出布包,一层一层打开,凑出二十五块递给强子。那叠钞票只有一张是五块面值的,其他全是五毛、一块和两块的。

    “卫强,你怎么了?”

    强子赶忙抹干眼角,发现江娜竟还坐在后面,教室仅剩他们两人。

    “没事。”强子笑笑。

    “你很不对劲,出啥事了吗?”

    江娜言语中满是关切,让他倍感温暖。短暂沉默后,强子讲出生活费之事,她感同身受,感伤流泪,叮嘱强子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老人。

    二人相隔几排桌椅,假装做着作业,强子低声诉说,她安静倾听,不时插问,直讲到强子报考师范的缘由,直讲到开始有同学进来,才先后走出教室。

    强子没有注意到,他们谈话内容都在与他相关的方面,对她,他一无所知。好像他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什么。

    这天下午,他的书桌里多出一块肉松面包。

    自此之后,他们总能心领神会,中午空荡的教室,时而出现看似乎专心作业,实则隔着几排桌椅畅谈的身影。

    他们交流内容也逐渐扩展了许多,当然,谈话内容更多是在强子这方的拓展,他只知道江娜是县城的,是“城里人”。

    江娜好奇心很强,百问不厌。尤其他儿时“棉袄事件”成了持久笑料——强子对玩伴的新棉袄很是不忿,拿刮胡刀片偷偷在背后给划上十几道口子,其母气不过,围着村子骂街。有人告密,挨打赔罪,母亲新做一件新的换回破袄,缝补后强子一到冬天就穿这件蜘蛛网似的棉袄,不穿不行,直到三年后长高到实在穿不上为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第三学年的下学期,短暂的师范生涯即将结束,毕业实习就在眼前。

    一天下午,强子收到江娜的纸条留言——晚上下课小操场见。强子心跳加速,丢了魂似的挨到晚上下课,偷偷溜到学校小公园。

    小公园的隐秘一角,强子和江娜在过道两侧长凳上,面对面而坐——这是他们在班级之外首次单独见面。

    强子发现江娜似乎面色不善,但她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的目光只有在欣赏周边风景时快速扫过她的脸。

    “你就这么装傻,要装到什么时候?”

    终于,江娜开口说话了,“马上要毕业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她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和直视过来的眼神,让他很不自在。强子手足无措,躲避着她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他假惺惺地感叹时光飞逝,岁月无情。飘忽的眼神忽然发现江娜哭了,默默无声两行眼泪!

    强子更加无措,其实他知道应该说什么,但他不敢确定她会怎么想,又没勇气去问。两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良久,江娜说话了,“你知道我在哪实习吗?”她顿了顿,“卫强,我在想什么你很清楚,但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连串质问下,强子知道,她知道自己在装糊涂。

    但他很难直面自己——张扬表象下的自卑深种,洒脱笑骂的背后,半点打击也承受不起的脆弱。尤其与她相关的,他知道她的心!

    她的眼泪让他在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异样的心痛。

    “你在城关二小实习,向阳路边上,我在城南试验小学,坐22路公交车能直达你那边。老师说实习地点已经写进档案里,找谁都换不了!”

    强子有些伤感,更有豁出去的决然,他接着说道:“江娜,我不傻,我了解你!更了解我自己,了解我的条件,我不想在你这里失败,包括以后很可能会出现的失败!”

    接着强子又很快自我否认,“不对,是我根本就承受不了!你懂吗?”

    强子像忽然打开的水闸,一股脑全讲了出来。

    江娜一呆,随即眼神里又有了光彩。她突然扑向对面,抱住木偶似的强子痛哭起来。她真的很担心——他只是因为无聊。她更加害怕——以后连说话聊天都没有机会了。

    这一刻,除了彼此的心跳,整个世界静止了。

    忽然,江娜猛地推开强子,生生毁掉了这个世界。

    “人家屁股上真有黑痣吗?”

    她直直盯着他的双眼。强子连忙澄清,“我跟她话都没说过几句!”

    江娜不依不饶:“把人家叫出去表白那次,都不止几句了吧?”

    虽然《美人图》全班皆知,他只承认那图只有脸是周玉娟的,身体是教材上的模特,“我拿教材给你看!”

    “真没有?”

    强子指天而誓,“绝对没有,她看见我就跑……”

    “如果人家不跑呢?”江娜打断他,强子一下目瞪口呆。

    她依然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双眼,似乎要从中挖出点什么。慢慢地,她的目光柔和下来,缓缓靠在他的胸口。

    “卫强,我相信你。”

    世界又美好起来,可时间又偏偏过得太快!

    宿舍快要锁门了,他目送江娜进入女生宿舍楼。那扇大铁门,隔开了强子依依不舍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