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实习开始前，他们每日如约而致，愈发亲密。江娜率直天真，强子似有隐忧——穷人孩子早当家，他确实会思考一些她触及不到的维度。

    实习开始后，他们的相聚只有周末一天或半天了，但每次相见，他们总会大把时间，浪费在核实彼此“一周以来，是否有变化？是否与自己同样思念？”方面，直到试探确认完毕，才又回到本该有的温暖温馨中。

    毕业后。强子分配到乡镇小学，江娜在县城的城关四小，到后来，他们不再需要确认彼此“是否同样用心”的无聊问题，他们很珍惜工作之余的相处时光。

    疲惫时盯着强子傻笑，是江娜的专利。一点小得意能说到荡气回肠，是强子的特长。

    强子用尽心力耗时一个多月，创作出精细素描画——《娜娜》，底部亲笔书写上“君住长江头”的小诗。

    江娜一整天都处在“看好收起来、收起来再打开看”的反复循环中，这让强子深感自豪！

    而江娜仅靠“抱塑料模特”去感觉，就送强子一件大小长短都非常合体的休闲立领中山装。他穿在身上精神异常——这成了她不时得意的代表性事件！

    县城的城关四小、电影院、公园、马路、网吧……乡镇的小学校园、小树林、小河边、小面馆……都留下了他们的温馨身影和欢声笑语，以致他们再也离不开对方、至死不渝！

    在江娜率先一步“谈婚论嫁”之下，他们，尤其是强子，逐渐陷入艰难。如果有可能，他情愿永远这样下去，不带一丝杂质、没有半点困扰！

    她尽力照顾他的感受和自尊，一厢情愿地推进着她的打算，她委婉表示——她父母可能会觉得镇里上班太远……

    他知道她的家庭和父母，他需要调到县城才有一些可能，但这只是底线条件。但就是这个底线条件，却是强子高不可及、无法翻越的大山。

    其实，强子早已开始默默筹划工作调动之事。他向单位校长打听门路，托父亲找城里的老同学咨询。卫老师非常支持，强子却在沉默中主动放弃了，他知道摆在眼前的事实——

    大壮刚刚成家，彩礼基本是借的；强子刚工作，待遇不高、势单力薄；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正在读中专和初中……

    强子觉得有些事，不能对江娜说出来，他不想她心累；他知道有些问题她能解决，但他绝不会开口，哪怕是她主动提及，因为，他是男人！

    她可能知道一些事实和问题，但只能小心翼翼地回避，因为，她了解他。

    强子和江娜，两个人的美好世界，慢慢多出一些阴霾，他们尽力回避这些负累，甚至在不该快乐时依然强颜欢笑。

    强子在江娜眼神中发现从未有过的、本也不该存在的忧虑，这让他心酸心痛，面对一眼能望到头的当下，他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出去赚钱！

    江娜一番劝慰，仅稍稍提及她家里可以帮衬，面对的却又是他的沉默和满面阴沉，“能不能成熟点！”最终，她还是爆发了，随即，两人长久沉默。

    不久，现实又给了她们沉重一击，或者说，这重击八成都落在了强子头上！

    在江娜的哭诉中，强子得知，她向父母提及强子，遭到极其激烈的反对。她没说理由，但他明白，这个重击再次壮大了强子那个大胆的想法。

    江娜与父母的“旧思想”几番争斗，毫无结果，甚至要他们见强子一面，都是奢望！江娜绝望了，她泪眼蒙眬，看着强子，“如果你愿意，我跟你一起走！”

    强子心里一喜，随后又低沉下去。先不管诸多未知未卜的前路，他不能以这种方式委屈江娜。

    “江娜，给我点时间，我会堂堂正正见你父母！”

    江娜哭红了眼，他们紧紧相拥。两人曾经有那么多、那么多轻松温馨的时刻，却在迄今最压抑、最沉闷的时候，两颗心才真真的贴在一起……

    强子对一切都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递上辞职报告，略作思考决定到S州闯荡！他终其一生都会记得，临别的那一幕：

    江娜为他准备一个帆布袋：内裤袜子、秋衣秋裤、牙刷牙膏……她在强子脖颈挂上一条心形吊坠，上面刻着“Forever”，打开是两人大头贴合影——照片上，他们的笑容那么轻松、那么真实！

    这次，江娜坚持换成自己看着他先走。她带着笑、忍着泪、挥着手，看着强子三步两回头地离开，连同那辆火车，消失在天边。

    她送走的，不只是他，还有她自己的大半颗心——她的心一下空了。而强子，又何尝不是……

    在G市回老家的火车上，强子睁开眼，车窗外树木和房屋的黑影快速向后疾驰。他恨不得马上飞到的她身边。

    “哥，我现在没脸见她。”

    “你呀，你的面子就这么重要吗？”大壮叹息。

    “你不了解。”

    列表每一次的哐声，都代表他与家乡更近了，他离江娜也更近了！他不得不抛开空想，面对现实。

    他中专学历，哪怕是所谓包分配的，在大城市也算不上半根葱。就算找老师工作也不容易——人家更倾向录取女教师，况且，如果再去教书，他又何必出来。

    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长，那些浅尝辄止的素描、文学、音乐等兴趣小组，更无用武之地。他觉得就算再换个地方找工作，可能还是同样的结果。最后，强子得出结论——需要掌握一门技术！

    这趟回家的旅程，强子感到慢而漫长、又快而短暂。在他睡睡醒醒和发呆空想中，列车到了终点站，他的家乡——一个北方地级市。

    又转乘两个小时汽车，上午九点半他们来到县城——强子读师范的县城，代表着江娜的县城！

    空气中似乎都充满了她的气息，零下7、8度的刺骨寒风，也抵不过强子心底的温暖，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对她的思念！

    强子苦笑，上次是S州、这次是G市，他一身本事、大干一番的雄心显得那么可笑，他一败涂地！

    不能让江娜再次绝望，强子也觉得没法见她，至少现在没法见她，甚至也无颜面对村里父老！

    随意找个借口，强子想等到天黑再回家，他担心被人看到。大壮跟老卫通过电话，严格遵照指示“跟上他，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带强子回家！”

    二人在一间网吧待到傍晚。几经删改，强子在QQ上发出一段留言：江娜，我很想你！每时每刻！我现在挺好的，勿念。给我点时间，绝不让你失望！

    “受了很多苦吧？”

    回家后，父亲的第一句话让强子鼻梁发酸，母亲在一旁默默抹泪。强子从父母苍白脸色和红肿双眼上看得出来，若论受苦，仅这几天，他们就不会比自己好过，他很愧疚。

    “还想着出去吗？”

    老卫皱眉示意制止了老伴儿的哽咽问询，他发觉老二眼中的灵动桀骜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深沉，老泪止不住流下。他怪自己没本事，没能给孩子们创造哪怕再好个一星半点的条件。

    晚餐很丰盛，荤荤素素一整桌，母亲不时把荤菜移到强子眼前，父亲罕见地喝下几杯烧酒，两个弟弟只顾低头吃饭。妹妹在外在读中专，大壮几天未归，回自己家了。

    席间，强子从母亲口中知道，这几天父亲不吃不睡守在电话机旁，把墙上的钟表拆下摆在眼前，上个厕所的功夫也要喊母亲来桌子边守着，稍慢半点就大发雷霆！

    当问到他身陷传销组织的细节，强子一句带过，“趁他们没注意跑出来了。”

    饭后，母亲收拾厨房，两个弟弟远远避开似的找地儿做作业。强子看到父亲白发明显多出很多，他发现其实自己很久以来都忽略了他们，从现实到他们的感受，强子都忽略了。

    “爸，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长大以后，这是强子第一次与父亲长谈，从师范，从《普通话》课本、《美人图》到江娜和她的父母、到这两次的外出打工。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强子，都是我的原因，都怪你爸没本事。”老卫长叹一声，满是皱纹的脸庞更加暗淡。

    “能供我们五个都上学读书，很不容易了。咱村他们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我没半点怪你的意思，更没有资格。我是真的不甘心……”

    从中考填报志愿的分歧一直到这一刻，父子间终于有了共识——先挣学费，再去学门电脑类的技术。

    老卫翻出电话簿联系亲友，最后，强子决定去大姨家三表哥打工的家具厂，位于中国的西部之都——CD市。

    当晚，强子久久不能入睡，他数次起身，拿起听筒。最终，还是没能拨出那个刻在他心脏上的固话号码。

    天刚蒙蒙亮，在母亲默默无语注视中，强子收拾行囊坐上父亲的二手摩托车，在数公里外的公路边，拦下开往CD市的长途卧铺车。临别时，车窗下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矮小，甚至有些渺小。

    “人，无论碰到什么事，都不能轻言放弃，更不能动歪脑筋，绝对不能干违法的事！”

    父亲的叮嘱还在耳边，父亲身影和一旁二手摩托消失在窗边。强子心底默念——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们会为我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