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龙和端坐的大妖在月光之中对望。

    “今日前来，又有何事？”紫发的妖狐脸上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白云观新进的小道士死了，他看见了我半夜离开白云观，一路跟随到了楼梯下方。

    我知道娘娘一直不愿见外人，我作为守护者，必须做出牺牲，所以为了您我亲手——”

    “不是为了我。是你杀害了年幼的道童，甚至事后处理不是焚烧，而是亲手撕碎，

    用咱们白云观厨房最大的斩骨刀。

    然后，你熟练地将可怜孩子埋进了瓦狗村的那些玉米地里，分成了好几处……

    正如我之前让你所做的那般。

    但我必须指出，道童的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甚至都没有看见过他的双手。

    杜观主，是你杀了他。

    可惜了，每个孩子原本都可能长出漂亮的手指，可惜了啊。”

    狐妖的声音很清澈，没有悲喜，如同甘洌的寒溪。

    她的语气里带着卑劣的无情笑意，硬生生打断杜天龙，毫不留情地直接戳破这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这——”杜天龙惊呆了。

    他像是从未想过“狐仙娘娘”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背负了这么多，精神困苦，夜不能寐，这不都是为了狐仙吗！

    陆闲云在角落里，明显看见杜天龙的身体剧烈颤动着，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咒骂声中有暴躁、愤怒和懊悔，种种感受全部混在一起。

    “行了，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没有要事，不要打扰我情修。我还有客人要招待，之后需要你的时候，你再过来吧。”

    狐妖说的客人，自然是从正门拜访那群宗门弟子。

    陆闲云还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全身紧绷，准备随时反击，几乎就要把手中的武器投掷出去，最终还是按捺住了。

    “我……”狐妖这样明摆着赶人，杜天龙一时有些心急。

    他来的时候决定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过来，此后天涯陌路。

    这都还没有见到“她”，还没有做最后的道别，怎么能坦然接受。

    “还有事？”狐妖嘴角轻挑地勾起，明明对一切心知肚明，却依然装糊涂。

    她在无形中压迫杜天龙，让这个回到二十岁样貌的观主处于不利的被动下风，将彼此之间的主从控制权牢牢抓在手中。

    杜天龙焦虑地在大殿中央来回踱步，寂静的楼层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狐妖悠悠地摇晃着如同火焰燃烧的巨尾，非常狡黠，眼神耐人寻味。

    “嘶嘶……呼——”她偶尔吸两口样式古老的烟杆，半仰着头轻轻出气，陆闲云看见了完美到惊人的唇线与下颌，如同月下陈列的玉器工艺。

    若她不言不语，确实是如神来之笔的雕塑，仅外貌不论气质而言对得起狐仙二字。

    妖狐知道，杜天龙最终总会开口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迎来最后的堕落。

    因为从一开始，这位中庸的观主就陷入了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

    百香炉不知何时开始燃烧，越来越浓的紫烟和青烟分别从炉口的左右龙头中吞云吐雾而出，

    两种怪异的烟雾不疾不徐地碰撞缠绕在一起，滚滚荡开，看似消散在四周。

    陆闲云闻到了馥郁的奇香，像是两种不知名的花混合而成，气息此起彼伏，交错跃动着。

    他反复关注自己的眉心，却毫无异常之处。

    “头疼了，平时太依赖对危机的预感，现在根本不像是处在安全的状态……”陆闲云提起警惕。

    “我想见她！”徘徊许久的杜天龙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在楼层中回荡。

    “没问题，当然可以。”狐妖笑得很灿烂。

    不知何时，百香炉不断倾泻出滚滚寒烟，鼎中快速积水，周围一阵阵水雾迷蒙，华光斑斓如烟霞。

    神砂浸泡在其中卷动，翻腾起一池矇昧浑浊。

    “呵呵……”狐妖懒散忧郁地拉扯肩头松垮的衣裳，左右双袖中各自飞出石子大小的种子，

    扑通两声落入鼎中寒潭，居然不消片刻，就纷纷发芽开花。

    一蓬蓬的九彩花粉飘在半空，越来越遮蔽视线，陆闲云几次都想移步到更加靠近的柱子背后观察，最终还是选择了原地等待。

    等到花粉的小风暴终于落定，龙鼎之中出现了另外两道身影。

    红白花魁屈身侧坐，侍立于百香炉左右，轻纱绕身，被濡濡的烟水浸得半透，神态楚楚可人，仪容玲珑娇艳。

    “回想吧……”

    “一切都存于你的记忆之中……”两个花妖声音空灵，编织出杜天龙渴望的一切。

    一人唇齿飘起青烟，一人嘴角落下紫霞，和百香炉中更加缤纷的香气一同混合，徐徐吹向杜天龙额头。

    作为反哺，有混沌不明的东西从杜天龙额角牵扯出来，如同粘稠的枫糖，被花妖一缕缕地吸入朱唇。

    花妖和狐妖姿容如此惊为天人，陆闲云却被她们的能力惊得精神紧绷。

    他虽然不知道，但猜测应该是生人气息之类的东西。

    若将生命体划分为生死相对平衡的阴阳两态，被夺走生气，无异于加速死亡。

    花妖们更加招展，明艳动人，而杜天龙的身型越发瘦削下去。

    杜天龙的头发在快速变得苍白，从灰白到雪白，最后几乎都要透明了，在虚伪的月光之下，如同得道高人的浮尘。

    明明是这样难以接受的代价，杜天龙的表情却充满了温馨幸福。

    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价值观，陆闲云会觉得以生命祭奠不值，杜天龙却很在意过往的一些事情。

    陆闲云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的根源还牵扯到了快三十年前的往事。

    【杜天龙彻底陷入了梦中，那是花妖们窥伺了他最宝贵的记忆，加以编造出来的假象。】

    【杜天龙在少年时期，与邻家的两姐妹青梅竹马。杜天龙喜欢上了姐姐，而妹妹对杜天龙动了心。】

    【两姐妹容貌非常相似。适逢乡绅上门提亲，想要纳妹妹为妾……】

    “跳过剧情，我猜她们相互换了身份，姐姐嫁给乡绅，妹妹冒充姐姐和杜天龙成家，几年后暴露。

    杜天龙怒而隐居道观，最后妹妹因某原因惨死，姐姐因某原因惨死，然后呢？”陆闲云抢答。

    这个故事貌似还要叙述很久，这种时候陆闲云没空看无关紧要的历史剧情。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他这一趟，是来搞清楚正在发生什么的。

    【姐姐被乡绅酒后虐待致死，发现代嫁真相的杜天龙情绪崩溃，愤然离去进入白云观学艺，被老观主收为弟子。】

    【他走后，妹妹伤心欲绝，被乡绅掳掠家中，于次日不堪受辱投井自杀，那口井恰好是乡绅秘密掩埋姐姐的地方。】

    【在来年的春天，一只路过的狐妖察觉了被封死的井中强烈怨气，在其中发现了两粒形状相同，青紫双色的花种。】

    【姐姐和妹妹对于杜天龙和乡绅都有着强烈的怨恨，来世轮回作了花妖，无尘无垢，洗去前尘往事，一心求妖道力量。】

    “好嘛……现在是在报复呢……”

    “我是不是该识趣地走人？”

    陆闲云将事情原委了然于心，他不觉得杜天龙因此该死，但也没有帮忙的打算。

    他在这件事中无辜，难道道童发现了秘密就该死。

    对于凡俗之人，陆闲云抱有悲悯的根本原因在于，所有的修行者，都是在掠夺其他人本该同样享有的自然灵性，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丝亏欠。

    至于大家都是素未谋面的同道中人，那就只会是“死道友不死贫道”。

    反正陆闲云不愿帮忙。

    狐妖叼着烟杆，乐呵呵地盯着天空的发光月盘看去。

    神色凄哀的花妖已经伸出双手，化作一圈圈的藤蔓荆棘，开始缠绕住杜天龙。

    吸取生机，饮其鲜血。

    “给我一个机会，能不能给我重新选择的一个机会？”杜天龙梦呓。

    他无数次梦回少年时，渴望截然不同的选择。

    他的眼角落下泪来。

    “不能！！”花妖们并不感念往日之事。

    随着她们斩钉截铁的拒绝，沉浸在梦中的杜天龙如遭雷击，整个人飞快地枯瘦下去，像是正在枯萎的佝偻老树。

    他随时都会死去。

    陆闲云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略有叹息。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事情将会这样告一段落之时，楼层正门方向一阵轰鸣。

    一人从尽头横飞而来，砸得狐妖的高台几乎半塌！

    木屑乱飞，月光如尘。越来越多的人现出身影，粗略数来超过二十，杀气腾腾，神勇无比。

    “妖孽，今日你必死无疑！”中气十足的声音如同雷音滚滚而来。

    依然是率真的吴道我。

    陆闲云在人群中看见了熟人们，没想到她们竟然也有了一番惊人的力量傍身。

    “只是你们名门正派的笨蛋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偷袭啊……”

    陆闲云感觉头疼，孺子冥顽，不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