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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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渐生龃龉

    搭救周行逢的事结束后,路昌的名头和声望在武陵地面上可说又上了一个台阶。连周行逢的上司刘言和王进逵以及‘武陵十兄弟’等人都知道这个江湖大佬为周行逢的事奔走出力过,而且这个神秘的江胡大帮还和土家领袖彭公爵主交情匪浅。

    武陵作为南楚最重要两个节镇之一,又背靠武陵山脉,土家宗族势力深厚。是以这件事情因祸得福,反而让周行逢在军中威望大增,也让路昌的天义社武陵堂口声势更隆。

    眼见武陵的事情结果圆满,安嗣荣一行一时倒决定不下要不要继续这次南巡的行程。楚都长沙府那一潭死水似乎没有必要去蹚,更南边的南汉(都广州)自古便是蛮夷之地,天下乱则闭关自锁,天下定则传檄而定,加之南汉刘氏政局动荡,国主刘弘熙弑兄得位,残暴荒淫,天义社本来也没有和他们打交道的兴趣。

    安嗣荣原本打算就此结束此次南巡,在武陵闲住两日便北返。这日一大早,却忽然收到吉铁士从江陵转来的王朴密信。

    安嗣荣接信在手,快速浏览了一遍,便一边眉头深锁,一边自顾度步回到书房中。高怀德和肖锦坤从未见过安嗣荣表情如此凝重,不敢多话,只坐在客厅面面相觑。路昌将茶端进书房便也赶紧退了出来。

    原来信中赫然有两个极为重要的信息,一个是河北诸镇数次传来警讯到东京告急,说是契丹卷土重来,有大规模南侵的迹象。朝中已数次讨论,要加派重兵布防河北。杨邠、史弘肇等均建议派枢密使郭威亲自坐镇河北,抗击辽军。第二条消息看起来不打眼,在安嗣荣心中却不啻一记重击。据京中密报,王峻在洛阳为郭威物色了一个妇人董氏,此女颇有姿色,郭威甚为宠爱,将她安置在东京城里新购置的一处别院中。

    这第一条消息,河北诸镇多处有辽军南侵的警情便颇为可疑。自从张藏英的卢龙分舵在契丹的地盘上设立后,天义社对于辽朝方面的消息可说是极为灵通的。辽朝如果有大规模南侵准备的话,一则契丹在幽州方面必然调集重兵;二则必然向张藏英这个盐榷制置使要饷要马。而卢龙方面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警示送达澶州,说明这辽朝南侵很可能是河北诸镇谎报军情,然而警情不约而同纷踏叠至,这猫腻便可能出自大汉军方的高层了。如果属实,这其中的文章可就大了去了,可谓事关天下大局,安嗣荣虽然有些猜测,也不敢贸然做出结论。

    而这第二条消息,却明明白白是一个对天义社,对安嗣荣极为不利的信号。郭威自与安嗣荣姑母柴氏成婚以来,恩爱有加,相敬如宾。柴氏无所出,却是个大度的女人,先是将亲侄儿安嗣荣收为养子,后来又为郭威先后纳了两个妾杨氏和张氏,这两个妾为郭威生下两子三女。柴氏与两个妾室素来和睦,虽然杨氏和张氏先后病故,柴氏却将两儿三女视若己出。如今郭威再纳董氏,若以姑母柴氏的贤德,是绝不会有所指责的。但郭威却将董氏另行安置,这其中透露出来的信号便有些不谐,如今姑母的处境如何,殊为难料。

    思前想后,安嗣荣得出一个结论,便是东京当下一切的变化,乃至北方的警讯,应该都跟如今在朝廷地位显赫的姑父有关。然而对这些变化连自己这个消息灵通的天义社首脑都觉身在迷局的话,便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自己视若至亲,一心为他谋划的姑父,也是养父郭威不但在疏远自己,甚至是开始防备自己了。想到这里,安嗣荣胸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抬头望了望窗外,尽管刚刚入秋,地处洞庭湖西畔的武陵竟也有了一丝萧瑟的感觉。他叹了口气,取来笔墨信笺,写下一封手书。

    走出门来,候在客厅的肖锦坤等三人都起身肃立。安嗣荣将手书交予高怀德道:“怀德,如今中原形势暗流涌动,你即刻陪同永安公主先行回到澶州。这封手书交予王朴先生,听军师将令调遣。你和韩令坤、药宗玉等要加强澶州军力的整备,疏同和韩通加强对辽朝和东京方面的谍报侦讯。向北准备应对辽朝的入侵,对东京,防范朝廷军方有可能的突袭。”

    高怀德稽首领命“是!”又问道:“大东家您呢?”

    安嗣荣淡然道:“我就在这里等,东京城里既然有人在下一盘大棋,我很好奇这下棋之人对我这颗棋子会有什么安排。以后请军师将往来书信直接飞鸽传书到武陵这边来。”

    高怀德有些不放心道:“这毕竟是在南楚境内,若留下大东家在此,叫我怎么安心呢?”

    安嗣荣笑道:“你放心,这是在路昌的地盘,安全应该没有问题。这不天湘茶庄还内有路昌和锦坤,外有周行逢吗?”

    路昌也道:“高将军请放心,我这就加派人手,里外布置。不瞒你说,武陵城内,我天义社的好手不下数百人呢。”高怀德见他二人这般说,也只得领命。

    第二日,高怀德备好车马,只带两名随从护着永安公主主仆二人出武陵城向北回澶州去了。

    高怀德走后,安嗣荣每日便在天湘茶庄闭门不出,饭后茶余也只命肖锦坤取来棋盘自弈。

    又过数日,王朴在一日内日从澶州先后送来两封密函,第一封告知朝廷已派遣郭威出京赴任天雄军节度使(即原来的魏博节度使),出镇邺城,节制河北诸镇;王峻出任兵马都监,随行邺都。第二封信附着朝廷下达到德胜县衙的公文,任命安嗣荣为天雄军牙内指挥使、领贵州刺史、检校右仆射。

    看毕书信,安嗣荣笑着对肖锦坤、路昌二人道:“果不其然,这下棋之人正是王峻王大人了。目前东京城内权臣们和小皇帝剑拔弩张,让我姑父亲领军出镇河北,这是隔岸观火,拥兵自保的高招啊。这史弘肇可真是个直肠汉子,对我姑父倒也真好。他一力主张我姑父既出镇天雄军,又兼任枢密使。杨邠、苏逢吉等人竟拗不过他。”

    要知朝廷惯例,枢密使坐镇朝中,为皇帝执掌机枢,节度使领兵在外,镇抚地方。这天雄军历来是河朔三镇之首,如今又兼节制河北诸镇,再加之主帅身带枢密使头衔出任,这番安排可说是旷古未有之事。这意味着大汉天下最精锐的野战军大部分交到了郭威手中,而且一应出兵征伐,后勤调动,他均有自专之权。

    路昌倒是不大明白这其中的意义,只问道:“这什么牙内指挥使、刺史、右仆射好像都是不小的官儿呢,比那县令可大多了。朝廷怎么忽然想起给大东家封这么一大堆官职呢?”

    安嗣荣道:“这是有人不让我天义社身处暗处,刻意把我的身份曝露在朝廷视野当中。而且要把我弄去邺都作为人质掌控起来。厉害啊!如此一来,纵然不能说让天义社俯首帖耳,至少也是让大家投鼠忌器吧。”

    肖锦坤一听差点跳将起来,骂道:“王峻这老贼好毒的心,他为郭大人谋划大事,我天义社何尝不是郭大人的左膀右臂,这般算计我等作甚?”

    “这便是王峻的老谋深算之处,他应该早知道有天义社这个强大的江湖势力在背后支撑我姑父的大业。大局未定时,郭威大人甚至是他自己都对我倚仗颇多,是以他隐忍不发。现今郭威大人已如日中天,不敢说定能取汉室而代之,但将来封一字王,加九锡总是跑不掉的。面临这十拿九稳的局面,王峻大人是怕将来这拥立之功尽落在我名下,所以现在对我有所动作。照此看来,这位王峻大人即便不是想除掉我,至少也是要我落入他的掌控之中,让我天义社如提线木偶,任其摆布。”安嗣荣苦笑道。

    路昌道:“这么说这天雄军牙内指挥使是不能去赴任的;还有那个什么仆射应该是京官儿吧,东京这地方乌烟瘴气,也去不得;倒是这个贵州刺史,天高皇帝远,落得逍遥自在,我看还行。”

    肖锦坤也附和道:“对头,不行咱就去贵州避避风头也好。”

    安嗣荣忍不住对肖锦坤笑道:“贵州刺史,你知道贵州在哪里么?”

    肖锦坤一时答不出来,摸着脑袋道:“这个嘛,倒还真不知道,大概偏僻些吧?”

    路昌道:“这贵州(今广西贵港)更在桂州之南数百里,地属岭南,乃在南楚管辖之内。”

    安嗣荣道:“对啊,这个贵州乃是南楚辖地,虽然南楚奉汉室为宗主,但朝廷并不能委派官员管理南楚的下辖各州,所以说是遥领,便是虚授之意。至于这‘校检右仆射’嘛,有‘校检’二字便是荣誉职衔,亦非实授,并不是真个要我去东京做官儿。”

    肖锦坤急道:“这么说还真的只能去邺城赴任做什么牙内指挥使啊?这岂不落在那王峻老匹夫手中,受他管制?”

    路昌道:“这南楚国主懦弱胆小,以我天义社的威名,大东家再向朝廷请个旨,就跟马希广要个贵州刺史来当当也无不可啊!”

    安嗣荣笑道:“邺都我当然不会去,不过嘛,这贵州也好,东京也好,我都是不去的。”

    肖锦坤睁大眼睛道:“那咱们难道抗旨不尊吗?这样的话,朝廷岂非要派兵讨伐咱们澶州?”

    安嗣荣摇摇头道:“那倒还不至于,我留在武陵不归,便是这个原由。如今之计便是向我姑父上书,告知他马希萼及其弟马希崇暗中勾结南唐,欲夺楚王之位。马氏兄弟的行径极有可能引狼入室,致南楚落入南唐之手。我留在这里,便是图谋挫败南唐吞并南楚的阴谋。这般正当的理由,姑父大人识得轻重,自然不会强令我到邺都赴任了。”

    路昌恍然大悟道:“原来大东家早有对策,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顿了顿猛然想起:“这么说我天义社要在南楚大干一番?那我可得多招募些人手才够用呢。”说到这里忍不住兴奋得摩拳擦掌。

    安嗣荣摆手道:“非也非也,我早已说过,这南楚王族马氏兄弟没有一个不是自私自利,贪图享乐之辈。我天义社重心已在中原,断不会再在这一隅之地浪费过多的人力物力。我的意思是,该做的我们已经做了。南楚的乱局咱们不能管,也管不了,马希广揽楚王大位,却懦弱没有主见,又有妇人之仁,身边还有心怀叵测的幼弟马希崇和坐镇武陵的马希萼勾结,将来必致败亡;马希萼此人更是刚狠无礼之辈。唯独静江军周行逢这帮人还可以扶一把,静江军虽归马希萼节制,但终归有‘武陵十兄弟’周行逢等人为骨干,静江军使(掌管一军,受节度使管辖)刘言也是土家人出身,又曾是彭士愁父亲的属下,在武陵也有些威望,他在静江军中虽无多大的统兵实权,也算是一面旗帜。如果说咱们有什么可做的话,那便是多提点提点周行逢就行了,此人有些头脑智计,将来或能成事也未可知。咱们的宗旨是南平人治南平,南楚人治南楚,不让他们落入南唐这巨鳄之口便可。”

    路昌一拍手道:“明白了,大东家真的就是在这里躲朝廷的调令的?”

    “说对了,”安嗣荣抬手点赞道:“真的就是‘躲’,三十六计,躲为上。”

    路昌转念想了想,又道:“不若咱们花点功夫,让周行逢投到咱们天义社门下岂非一桩大好事?”

    安嗣荣摇头道:“那到不必,周行逢虽有些侠义,也有点智计,但算不得大仁大义之人。纵入了天义社,亦不能无私为我义社做事。与其如此,倒不如合作利用他便罢,勉强为之,将来徒增其害。”

    路昌点头应诺,暗衬怪不得周行逢获救后要上门拜谢,被安嗣荣回绝,原来怎么用周行逢这个人,他在心里早有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