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灵光回家用棉布把画轴包好，赶到小汤镇刚好天黑，他到当铺找着白老板，把来意说出。白老板是润色复古的行家，润色和扑气过程只能他一人完成，除非是他指定传承的后人才能跟学。王灵光也不急，就在他店后的屋里睡了两天觉。等到白老板将画展开来，那真是古香古色，犹如从沧海岁月里蒙尘而出，那红色的印章也带了古泥色。这拿出去蒙真正的行家是不成，哄些附庸风雅的土财主不在话下。

    白老板说这种仿品只能到省城的古玩市场去守卖。到那里谁也不认识，拿钱交货，闪身走人。等到买主识得出真假，那也得一天以上。况且这东西你情我愿，犯不上法。那些买主也不会为一点钱劳神费力，只当交了学徒费。最怕的还是他自己本行的人。街溜子们是不怕费功夫找人的。王灵光自知道当中的厉害。他向白老板说道：“还得请你给我二三两吃隹钱，回来还你。”白老板听见他把卖仿品的七八十两银子花光了，真也佩服。

    王灵光单独做事不止一两回，没有害怕，这就上了省城。走了三日才到。他想到这画一定得是书香人家才配有，得装作落魄书生拿到鬼市上去。人家见他这样子，必定先有怜悯之心，讲价时可以让人有同情的成分。都知道鬼市上的东西真假难辩，出得起价钱的很少。他这个外行看到画都能眼直，那有些半懂不懂的所谓行家更要把这当宝。古玩市场，真正的行家属凤毛麟角，真正的行家也会有走眼。所以真真假假，要看买家，不在行家。价值在买家手中。

    他在旧衣市场买了身干净素服换上，又买了本《西厢记》的二刻版，在一家客店内隹下。连着两日晚不盖被子，原想把身体弄成感冒装得病恹的样子。谁知拾了两副药吃，感冒不但没好，似乎更严重。这让他慌了神，再隹下去，店租饭钱就要花光。这省城没有认识的人，钱花光了，店家会毫不客气叫他滚。他这样的身子走回老家肯定要死在半路。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呆下去，无论如何要带着画去鬼市上碰运气。喊价四五百，如果有人肯出三四十两他就卖。眼下活命重要。

    哪知他第二日居然爬不起来了。身体发冷得哆嗦，还不停的跑茅厕。到第五日，他连翻身都很困难。这时候已经欠店租了。他在心里想着：不应该，不应该啊，我这么年轻，连女人的身子都没看过，这就要死了，不值啊。早知道会短夭寿，跟红花玩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处破了，这死了也不遗憾。当时就那样傻，出了钱，就只摸过女人的身子，长什么样全凭想像。这真不值当。

    第六日时，小二问他省城有没有认识的人，他可以跑腿去请。王灵光摇着头，两眼里淌着不甘心的眼泪。小二说道：“我见你背着东西隹店的，那是什么，可以拿去卖了换钱不？”王灵光这就苦笑了一声，“那是一幅画，祖上留下的。家里落了难，我原本也是要拿来卖给熟人。他一家却搬走，我不知去向。小哥替我拿去鬼市看看。如果有人能出三五百两当然好，至少也要换二百两才行。”

    小二吓了一跳，说道：“我的天爷，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自己拿去卖。”说着要走。王灵光有气无力说道：“你或可到鬼市上问一问有没有人中意古画，你把他带到店里来。我若卖了，一定付小哥的报酬。”小二将信将疑，出口就是几百两的东西，什么画儿值这许多钱。

    王灵光倒不是非要报出这高价，实在若说少了，叫这小二去鬼市上跑一趟，他必定不情不愿，因为那样少的价值，他得的报酬就很少。他想到至少都有二百两的价值，那他的幸苦费理当有二两银子。若是真卖得出五百两，他就有五两的收成，比两个月的例钱还多，不跑路是傻子。

    这小二的脑子也是转得快，他来到大堂，此时正有十几人用午饭，他就向大堂内高声喊一句：“各位老爷太太，有没有哪位买古画的，后边房里有一位少爷落难了，他想出他的一幅画来过难关。有哪位老爷愿意起一个善心帮济他。”他说了话，也没指望有人回应，便要向店外去，准备到鬼市一带的几家古玩店铺问问。

    “小二哥小二哥，你不慌走，把话说清楚点。”小二转头看见是一个商贾打扮的客人，每只手上戴着两个金刺刺的黄戒指，戒指上还镶着绿宝石，阳光透过门梁下的一个破纸洞正照在他手上，那光亮闪眼。小二正愣着，那商贾向他道：“你说有人想出手古画，能否让他拿出来瞧一瞧？”小二忙点起头，转身向王灵光房里来。

    王灵光此时要死不活，听到小二的话，这病似乎好了大半，说道：“麻烦请他到屋里来。我身上无力气，很难走出去。”小二只好回头又出去。回来后说道：“那位大爷说他不能一个人进来，必须你拿了画到大堂去。或者说他和一大群见证人进来。他说你的古画肯定是宝贝，万一出了差错，他可不想沾上官司。”王灵光此时犹豫，自己的分明是假货，拿出去见不得光，若说叫一大群人进房里来，这房里药味扑鼻。小二虽说很情愿促成此事，但听说是几百两银钱的东西，他可不敢碰。

    正想着，掌柜的已带着一伙人进到房里来。小二忙着去抬凳子。王灵光见那商贾四十左右，生得高大，身上虽穿着长衫，看上去料子似是丝绸。在这秋老虎肆掠的天气，他没出一点汗。那人说道：“我是个皇商，常年在外，喜欢收罗些古玩意儿。小二哥说你公子遇到难处想出手你的东西。你打开来我看一看。若是看中了，价钱不是问题。”

    这屋子里的人一听他自己说是皇商，这就敬佩不得了，啧啧不已。那人不理会众人的惊奇，看着王灵光把床上的画轴拿出来。他接过后，鼻翼翕动。王灵光生怕他闻出事情，说道：“如果你先生不满意，可以当没看过。”这话别人是听不出来，但那人自称是皇商，一定明白意思。他温和的笑了笑，就把手里的画打开，嘴里突然“瞎”了一声，“吴道子的《立马图》还有存本？”他仔细在那画上瞧着，一时说道：“你公子可允许我马某人拿到大堂去研究一下，我得瞧认真点。若是合意了，我也不能向你出太高的价。我这是身在外地，没能带多的钱。但我保证不欺你，我最多给得出一万银钱。”

    这话一说出，满屋的人都惊呆。王灵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释然，他说了若是合意才给一万两。但这合意十九是不存在。他看着一屋子的人跟着姓马的皇商涌到大堂去看热闹。小二此时来好心提醒他道：“你不去看着吗？万一让人掉了包，我的爷，你是怕把我吓着了吗？你不是说值三五百银子，你看人家皇商就是皇商，出口来一万，就跟咱们说一两那么轻松。甚至我们说一两都没人家说一万轻松。有钱人就是有钱人，真超出穷人的想像。听他的口气，你公子这东西是不只值一万两。你应该跟他谈，说不定两万都不止。”

    到了这地步，王灵光只能在心里苦笑。值两万的那是真货，他这仿品给得到一百两或者五十两，他都要谢菩萨保佑。那人自称是皇商，见过的玩意儿肯定是成千上万，必定一眼看得出是真货假货。但他为什么要拿到大堂里看，难道说钱二小姐的仿画功夫到了以假乱真地步。他这心便又激动上。若果然如此，这一趟真是值。

    外面闹哄哄，听不清一句话。过了好一阵子，小二飞跑进来，满是兴奋的说道：“你公子早拿出去卖，何必落到现在地步。那马皇商确定了，再给你加二千银子。我的天爷，这就是个画儿，我一点看不出来要值一万多银子。这不能吃不能穿，怎么值得这样多钱。你公子再也不愁吃喝隹行了。要是我，这就回去置几百亩田地，全部租出去，当个土财老爷，一辈子不愁吃喝了。”

    小二絮絮叨叨的说，王灵光脑子里是一团乱麻，要不是他经常跑场面的人，这得惊晕过去。这马皇商到底是眼瞎还是钱二小姐拿出来的是真品，这把他搞糊涂了。正想着，掌柜的也笑嘻嘻进来，双手抱拱说道：“公子爷，恭喜发财啊。前段日子招待不周，多多原谅。”回头吩咐小二，“叫厨房给公子炖些银耳汤来，再请大夫来给公子开副好药，早点病好起来。”小二答应着，跳跑出去。

    王灵光此时如在梦中，恍恍惚惚不清醒。掌柜又叫一个堂倌来伺候他穿衣起来，因为马皇商在大堂等着。这时候大堂内早已围拢不少人，都要看那画。马皇商却将画收起来绑好，叫了店里伙计目不转睛帮他盯着。王灵光出来后，在他身旁坐下，马皇商吩咐掌柜，称几斤瓜子核桃摆出来，再上十斤老酒，让大家都跟着高兴一场。

    他回头向王灵光说道：“我实话跟公子爷讲，你要愿意卖给我，我是很高兴的。我不会转手倒卖出去，这是要送人。我是皇商，不在乎钱，但如今身在外，不可能带许多银子。我只能给到你一万二。这二千两不是现银，是些药材，都放在另外的地方。讲真话，公子爷这画是要值两万多。你不卖给我，我也不能强买。可是你得收好了，小心别人。”

    众人听了这话，都劝着说道：“卖了算了。你这都现光了，保不齐不被人惦记。”“公子爷要想清楚，你这画值这么多钱，一般人哪买得起。就算我要，我能拿出那样多的钱吗？”“这玩意儿说白了是闲货。就是有钱买得起，谁家买来放着呀，它又生不出儿子。老话讲得好‘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古画就得是有钱又懂行又不缺钱花的人才愿意买。”

    说着时，瓜子核桃老酒都摆上来。众人便吃喝上。砸核桃的声音，嗑瓜子的声音噼噼啪啪不绝于耳。马皇商豪气的排出十两纹银。掌柜的收下，脸上笑得开了花。大家见了这手笔，真真羡慕。这点子东西，顶多值一两银子。人家一出手就是十两。有钱人花钱，这当真似流水。

    这样大一笔买卖，又嚷嚷开来，少不得要去藩司衙门下的税课房交纳一定税额。马皇商烦请掌柜和小二，另外街坊上有名望的两位长者，大家同着浩浩荡荡来到交税的税课房。这里茶房文书及各小吏听说了此事，纷纷来看热闹。王灵光这时真成了骑虎难下。自己只是来卖个假货，现在完全摆在台面上来，这超出了预料范畴。如果早知道要经过官，打死都不来。他是藏着鬼的，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说出是假货，他现在连跑都没机会了。

    税司听明来意，大赞马皇商识大局，维护朝廷。马皇商大气的笑着，随手拿出二十两，请税课房里各位大爷小爷喝一杯茶。那边文书算着税额时，外面人影一闪，见一位蓄着山羊胡的老头进来，他把还在扇风的纸扇向后项上插下，打理了一番，这就向马皇商抱一拱，说道：“见过你这位马老板，老朽李泽光，是我们藩司老爷的门客。刚才听到闹哄哄，才知是马老板要买名画。老朽虚活了五十上下，也略知一二这画的门道。可否给观瞻一眼，让老朽也长两眼见识？”

    到了这时，王灵光只觉冷汗冒出来，他想擦又怕人家看出点什么，真恨不得抬了双腿就跑。可是这样下去，到时这老头两眼瞪着他说是假货，他不说挨一顿胖打，甚至于会坐牢。这种事情一旦摆上场面，那必须按法依规，谁也保不了。现在他对钱二小姐简直要视为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