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做明君难,做昏君更难
众人进入塔内,迎面是一尊巨大的金佛。金身高近五丈,头戴宝冠,身披璎珞,在莲台上交脚而坐。面色慈祥微笑,神态可掬。
这尊佛像贯穿了整个塔身,与塔内的空间对比,更显巨大,犹如充塞了整个天地,气势磅礴。立在佛像下,头仰到极限都看不到佛像的顶部,让人分外体会到佛法的恢弘,自身的渺小。
“这是弥勒佛陀?”
李昂虽对佛教研究不深,但一些经典的形象还是认识的。
“圣上果然博闻强记。”崔慎适时上来拍了下马屁,而后继续补充讲道:
“大慈恩寺以法相唯识宗自诩,奉弥勒菩萨为初祖,讲究无心外独立之境。”
“长安城内的寺庙都是这个宗派吗?”
问得好!崔慎精神一振,自己满肚子的知识正愁无处倾诉呢,可问到我的痒处了。
“法相宗乃是由于玄奘法师及其弟子窥基所创,大慈恩寺因此成了法相唯识宗祖庭。其余寺院大多信奉禅宗,主张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舍离文字义解。所谓‘明心见性,直指本心’。”
“就是顿悟嘛。”佛家渐悟和顿悟之争,李昂还是有所耳闻的。
崔慎愣了下,而后举手施礼,继续彩虹屁。
“圣上英明!”
“禅宗是奉哪位菩萨为正统。”
“我去过娑梵寺,那里奉迦叶为初祖,佛像均意态安详,手中拈着一朵金婆罗花,取的‘佛祖拈花,迦叶一笑’之意。”
裴识及时插嘴补充,李昂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个小队的水平还是不错的,就是李德裕能不能别一直把他那臭脸绷着,也说几句恭维自己的话啊,那气氛就更好了。
塔内设着之字形的长梯,紧贴着塔身,众人拾阶而上。
只见木制的长梯外面,每一阶都挑出一支漆金的如意,梢头悬着莲花状的油灯。一名小沙弥正拿着壶嘴长近五尺的尖嘴油壶,一盏一盏给灯盏添油。
长梯对应的佛像头、胸、腹诸处,各设有祭拜的平台。台上点着长明灯,铜炉内插着供奉的檀香,此时已经积满厚厚的香灰,那只功德箱更是镶金嵌玉、精美绝伦,你要是投铜钱,都觉得拿不出手。
而每一个之字形转折处,都设有一尊佛像,或是观音,或是菩萨,或是天王,或是罗汉,形态各异,铜炉香案一应俱全,
有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摇着法铃,口中念诵经文。
每一尊佛像前都摆着一只功德箱,李昂偷摸朝洞口看了一眼,铜钱和碎银已堆成小山一般。他不禁咂舌,唐朝佛寺是既会挣钱又会花钱啊,这种吸金水平难怪富得流油。
立在塔内,举目上观,无数灯火遍布四周,犹如亿万点繁星,又如同一条薪火相传、璀璨无比的天路,直抵塔顶高处。再加上周围缭绕的香火气,四周回荡的梵唱声,俨然如同壮观的佛国。
饶是李昂这种无神论者,身处如此壮阔肃穆的环境,也心神动荡,产生膜拜信仰的心思。
再往上走便能看到佛祖左右两侧,各垂着一条大红的丝缎。
左边写着:积功累德,福量无边!
右边写着:供奉佛祖,心诚则灵!
佛祖头上挂的横幅也用金粉写着:诸行无常,钱财岂可传世!
身边弥漫的香火气,耳中萦绕的木鱼声、诵经声,一下子都市侩起来了,李昂扯了扯嘴角,以为来到了哪个传销现场。
众人并未停留,继续爬楼梯准备登顶。
沿梯而上,一溜的菩萨罗汉,下面的小木牌都标明他们的作用,各司其职,分工明确,责任清晰。
有求财的;有消灾免祸的;这位是天王祛病的;这位是延寿的;这位专管官司;这一位管升官晋爵;这位是保佑科举的,不过只管明经,上面那尊大的才是进士科......
大慈恩寺不但保证让香客们有投钱地方,还能保证投得心满意足。
我佛可真是慈悲啊。
“你不给这进士科菩萨捐点?“
李昂拉着裴诏到功德箱前,后者脸都红了,唯唯诺诺不知道说着什么。
“没钱找你李公借,他在大慈恩寺门口掏块小金锭和喝水一样简单。”
直到裴诏就差给他跪下,一直求饶,李昂才作罢。
你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后面还有管节气的罗汉,拜一拜风调雨顺;专管除虫的火头陀,来蝗灾也不怕;保佑丰收的;求姻缘的;当然送子观音也是必不可少。
李昂真想叫李德裕去给送子观音添点灯油,再拂拂灰尘,这小老头也不知有没有孩子,整天孤零零的,看着怪可怜。
众人上到楼梯顶端,上面一层是供施主歇脚的茶室,陈设富丽堂皇,茶几蒲团,全是上好的家什。
当然啦,少不了跟下面一样,每张漆几旁都摆着一个功德箱。
“要不歇歇脚?找个小沙弥给我们泡杯茶?”
李德裕轻笑一声,“那怕是我们把兜里的钱物都掏出来,也不够喝两杯的。”
“哦?”李昂疑惑了下,原来李德裕你会说话啊,还以为是哑巴呢。
“看见那些功德箱了没,百文以下,用的是陶碗,喝的是茶叶梗;十贯钱,才配用瓷盏汤茶;五十贯钱,你能喝到精瓷精茶;再往上,才是碧玉盏外加顶级的龙凤茶饼。”
“那朕捐一千贯是不是得有高僧当场开光,一边敲着木鱼诵经作法,一边现场碾磨点茶给朕喝啊。”
李德裕哈哈大笑。
走到这里的施主,大都不差钱,上陶碗都丢不起那人,几案上要是空荡荡的,更显得不虔诚——满塔的佛爷菩萨都瞅着呢,总得多掏点,摆只瓷盏才说得过去。
活该这些寺庙挣大钱啊!
李昂一点都没有掏钱的自觉,“噔噔噔”上了最顶上的天佛阁。众人也不再盘桓,紧跟着一拥而上。
登进阁内,迎面便是佛门宝物——佛陀舍利。
大慈恩寺专门为此供奉了一尊等身大小的佛祖金身。佛祖结跏趺坐,端坐于莲台之上,双手结成法印,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微微拈在胸前,指间挟着这颗舍利子。
信徒们爬了这么久的佛塔,筋疲力尽到了这层,亲眼目睹这件佛门至宝,感受到佛法的伟力,哪怕再累,也觉得物有所值,心甘情愿掏钱了。
李昂对舍利兴趣不大,留着崔慎、裴诏等人虔诚观看,自己和李德裕走到楼梯旁朝外眺望长安城的风景。
此时已经入夜,夜色下的长安城,比白天看起来还要清晰与鲜明。
数以万计的灯火勾勒出长安城整齐的市坊与街道,宛如一副纵横分明的棋盘。坊中楼阁林立,到处点着长明的石灯,星星点点,不计其数。还有许多佛塔点缀其中,塔上的长明灯昼夜不熄,宛如一座座灯塔矗立在长安城内。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李昂情不自禁吟诵出这句诗。
李德裕并未接话,也凝视着底下风景,问李昂看到了什么。
“万家灯火,安静祥和。”
李德裕点了点头,又缓慢摇头。
“为人君者,也当看到江淮水患中葬身鱼腹的百姓;也当看到河南大旱时人相食的惨状;也当看到边疆被掳掠劫走的臣民......纵使这繁华长安城内,每天饿死冻毙者也不胜枚举,他们可都是圣上的子民。”
李昂低头沉思良久,而后苦笑道:
“朕以前觉得做昏君易,做明君难。可现在觉得,做明君难,做昏君更难!”
李德裕眼神一凌,疑惑了下。
“李公看这眼前的景象,星火无数,平静且美好。太宗皇帝说过,百姓是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可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非是想图个温饱。”
“我们这些吃着民脂民膏,享受着百姓拥簇和供奉的,怎能不为自己所肩负的责任而汗颜。”
“做个昏君让天下子民陷入水深火热中,你让朕于心何忍。”
李德裕面色动容,深深施礼。
“圣上慈悲心肠,体恤百姓,实乃我大唐之幸!”
李昂定定的看着他。
“朕想做个明君,不求比肩太宗,但好歹死后能不被百姓辱骂,去了地府也能有脸面见那列祖列宗!方今天下轰乱,朝堂不稳,百姓遭难,朕能力有限,还请李公助我。”
说着,自己情绪激动,眼眶酸涩,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德裕闻言大惊失色,亦是老泪纵横,慌忙跪在地上顿首。
“微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圣上之恩德。”
李昂俯身去拉李德裕,“愿你我君臣二人如那刘玄德与诸葛武侯,再创千古佳话。”
“李公不负朕,朕也绝不负李公。”
李德裕额头紧贴地面,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