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中唐于既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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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苏幕遮

    李昂走下大雁塔时,眼睛仍有点肿胀,红彤彤的。

    他和李德裕都从激动的情绪里走出来了,两人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和羞涩,特地拉开好几个身位不走在一起。

    但心的距离,无疑是更近了。

    李昂把那几个随行登塔的小太监叫来,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君臣和睦”的场面,内侍们都吓坏了,生怕一个说错话就要被圣上灭口。

    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纷纷赌咒发誓说自己一直拜在送子观音像前,屁股都没挪一下。

    李昂满意点了点头,还没看向裴诏和崔慎,二人也赶紧走上前说天太暗,他二人只顾盯着那大佛看,别的什么也没注意。

    唉,当皇帝可真是舒服啊。

    李昂心旷神怡,连带着对塔下等候多时的净窥方丈态度都好起来了。

    亲切嘱咐他捐献的那批物资不需要太急,给他足够的准备时间。

    老和尚鼻头一酸,心道大慈恩寺不愧为皇家寺庙,圣上还是体恤的,这剥削敲诈的大棒是要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他刚要俯首念声佛号,就听到圣上说后天就会派户部的人前来接收物资,要是少一粒粮食就会有五百神策军天天来登大雁塔了。

    净窥不断在心里默念《金刚经》的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脾气,答应下来,只求能把这个瘟神早日送走。

    眼瞅圣上等人终于远去,自己刚要长舒一口气。

    却不想下一秒圣上回头走来,又告诉他今儿进寺门时,李德裕李相公贿赂了侧门小和尚一百两的金锭子,这笔钱等户部来时一并交还。

    净窥欲哭无泪,一百两?圣上你有概念吗?他李德裕怀里能放这么大的金锭吗。

    但圣上开口,还能质疑他胡说八道吗,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全盘接受下来。

    见老和尚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缓缓点头,李昂这才心满意足,在众人簇拥下,快步出了大慈恩寺的正门,还专门跑去侧门和收受贿赂的小和尚打了声招呼。

    而净窥大师越想越气,从来只有自己在信徒手里捞钱的事,还没遇到过来佛寺打劫的,今天被狠狠上了一课,那一口气堵在了胸中,排解不出去,“嗷”了一声,身子往后仰,昏厥过去。

    后面小沙弥赶紧上来抱着,手忙脚乱的抢救,暂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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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晚上很是安静,再联想到佛家降妖除魔的故事,几人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但向北穿过崇济寺所在的昭国坊,来到永宁坊时,顿时热闹异常。

    只闻街上一片鼓噪,整条大街像是沸腾起来似的。

    旗帜飞扬,鼓声震天,数十名汉子骑着骏马狂奔而来。他们戴着猛兽面具,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窄腿的皮裤,大冬天的,李昂光是看着就感觉到寒冷,赶紧紧了紧身上的衣衾。

    那些汉子双手不动缰绳,全靠双腿控马,手中挥舞着长索、搭钩,在马背上放声高歌,细细看去,却是一帮胡人。

    内侍们生怕圣上被冲撞到,赶紧围在他身边。李昂没有半点惊色,反而双手拢在嘴边,兴奋地叫喊着,似要把这段时间的压力和委屈全宣泄出来。

    街上的士女无不驻足欢笑,高声助威。那些胡人挥动长索,互相追逐,每当有人被绳索套中,扯下马来,围观的众人便鼓掌顿足,欢声雷动。

    再往后,成群结队的胡人载歌载舞,一片欢腾。他们有男有女,男的戴着或是猛兽或是恶鬼的面具,精赤上身,手里提着圆滚滚的皮囊;女的则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巾,上身穿着短衣,露出雪白的腰腹,下边是华美的长裙。

    裴诏和崔慎看直了眼,一个个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饶是李德裕这般死板端着的人,也眯起眼睛,摇头晃脑看个没完。

    至于我们的圣上嘛,就差半个身子探进胡女跳舞的队伍里了。

    那些胡人提着盛满水的皮囊,一边跳一边互相泼洒,一边高唱道:

    “莫遮本出海西胡,琉璃宝服紫髯须!闻道皇恩遍宇宙,来将歌舞助欢娱!”

    隆冬时节,滴水成冰,狂欢的人群却毫不畏寒,浑身湿透依然兴高采烈。许多长安少年也挤了进去,他们解下衣物,系在腰间,光着上身,抓起沟渠中的雪泥,互相掷抹,不一会儿皮肤就被泼得通红,仍然乐此不疲,争相与胡女追逐嬉戏。

    “这就是泼寒胡戏啊!好生热闹!崔翰林,这些胡人在做什么?”

    崔慎从人群中挤过来,附在李昂耳边说道:“他们在跳浑脱舞,唱苏幕遮,乞寒驱鬼。”

    四周一片欢呼,李昂也不得不提高声音,“今儿没有宵禁嘛?”

    李德裕大笑起来,“玄宗皇帝时期曾下令禁止过,但后面又兴盛起来。辛苦许多日,百姓总是需要纵情享受的机会,泼寒胡戏这天不设宵禁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李昂点点头,物质基础和精神文明总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

    他细细看着胡人,只觉得他们体貌各异,有的金发碧眼、高鼻深目,有的发红如火,有的满面须髯,还有几个肤黑如炭、肌肉健硕的怪诞汉子,一个个腿长数尺,嘴唇极厚,鼻子、耳朵上穿着拳头大的铜环。

    崔慎叫道:“那些是昆仑奴!”

    裴诏好奇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戴面具?”

    李昂大笑道:“裴家公子怎么这么傻,那些昆仑奴戴了面具也能认出来啊!”

    裴诏脸上一红,正巧这时数辆缀满彩带的花车缓缓驶来,一群貌若天仙的女子在车上欢笑着四处泼水。

    李昂看不真切,不知道她们是汉人还是胡女。

    她们同样是短衣露腹,有位女子看中了裴诏,从花车上提着水囊将水远远倾倒过来,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惊呼。

    裴诏被浇地个透心凉,那女子看见,俯首弯腰,只闻银铃般的笑声。

    李昂也中招,下半身全湿了,那几个太监刚要追过去怒斥女子,却被李昂拦住,别破坏了大家玩乐放松的心情。

    “恭喜裴公子,人家是看上你了,朝你泼水呢。”

    崔慎向着裴诏抱拳行礼,揶揄道。

    “崔翰林,你怎么也说的这些调笑人的话。”裴诏从脸到耳朵全红了,声音有若蚊吟,到底是脸皮太薄,容易被人欺负。

    那女子走下花车,朝裴诏抛了个媚眼后,将自己的披肩扔给他,而后转头离开重回花车之上,只余背影和淡淡的香气。

    裴诏伸手接住披肩,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眼睛都不眨动了。

    李昂用手指捅了捅李德裕,二人先是看着裴诏失魂落魄的样子,而后相视一笑。

    你要问我咱圣上到底有没有酸裴诏的艳遇?

    无可奉告。

    狂欢的队伍边歌边舞,一路往皇城行去,路人纷纷加入,队伍越来越庞大。

    李昂赞叹道:“泼寒胡戏真是盛事啊,这怕是有数万人了吧。”

    崔慎答道:“不止呢,就连各坊的寺庙也会请些歌伎上街,借机弘法,招揽信众,圣上您想想这规模。”

    李昂暗暗咂舌,随后和众人一起,投入到这场狂欢里。

    他不会唱胡人的《苏幕遮》,便自古自吟诵着范仲淹的名词: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周边人都纷纷驻足看向他,裴诏极为惊讶圣上竟然有这般才情,李德裕也在心中暗暗叫好,唯有崔慎闭着眼睛在咀嚼背诵圣上的佳作。

    李昂声音越来越大,特别朗诵到最后一句“相思泪”时,两行清泪已然落下,他用袖袍擦去眼泪,继续诵着周邦彦的《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李昂哽咽了声音,想到了自己的苏州老家,想到这辈子都有可能回不去了,情绪激昂,完全带入到这种感觉里,小时候背诵的诗词竟在此刻有了共鸣。

    年少时开的枪,如今正中眉心。

    几个内侍看见圣上如此,慌了手脚,心中彷徨看向了李德裕。

    李德裕则是抱起双臂,示意他们不用担心,任由圣上自己去发泄。

    众人就这么沉默着跟着圣上,随着大部队逐渐来到皇城附近。

    此时已经很晚了,李德裕、裴诏、崔慎三人均对李昂跪拜行礼,就此别过。

    李昂情绪低落,也感觉到十分疲惫,招手吩咐一位小太监背着他,其余几人在后面托扶着,小跑着进了皇城。

    一路上,他低声哼着歌曲《苏幕遮》:

    剪不断理还乱,

    哽咽锁清喉,饮曲肝肠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