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兵指大明宫
宫城,内侍省外。
略显破旧的宫室掩映在古木间,在深夜氛围的加持下,显得阴气森森。
长安宫城所在是唐朝最早的皇宫太极宫,因地势较低,高宗时特意选了东边的龙首原,兴建大明宫作为大内,因此太极宫也被称为西内。
君王移居之后,宫城便空了下来,成了宦官内侍的天下。
位于宫城西侧掖庭宫的内侍省,便是俗称的北司,大唐真正的权力核心。
兵权、政务大多皆由此出,南衙三省六部的宰相尚书有时候只能领命而已。
北司诸宦,最显贵的莫过于左右枢密使和左右神策军中尉,以往朝会议事,甚至凌驾于宰相之上。
然而此时,仇士良被圣上刺死,继任的郄志荣根基不稳,两个枢密使在鱼泓志面前资历、实力均不足,唯有俯首帖耳。
作为内侍省的常青树,鱼泓志纵横朝堂已经超过三十年。
三十年间,六位皇帝,数十位宰相,更多的朱紫重臣,一方诸侯,犹如流水般随波而逝,唯独他屹立不倒。
三十年间,鱼泓志不知目睹过多少达官显贵的兴衰荣辱,生死存亡。无论是贤愚忠奸,也不分精干庸碌,在右神策军中卫尉这座巍巍大山之下,都只有八个字: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忠如宰相武元衡,被刺客当街杀戮,死得不明不白。
能臣如李德裕、牛僧孺,各为朋党,攻讦不绝,看似在朝中争权夺利,如火如荼,背后却是南衙在北司面前步步退让,除了不属于牛李二党的郑注、李训,无人敢对宦官非议一字。
贵如郭氏,昔日族中冠盖云集,满床笏板,如今已是云烟过眼,凋零殆尽。
即便帝皇之尊,在鱼泓志手中也如同小儿,听任摆布。
宦官原本只是君主的家奴,所有的权柄都来自君主。但在鱼泓志、仇士良的控制下,宦官权势前所未有地膨胀。
两枢密使、两神策军中尉,便可裁决军政。
上行下效,北司诸宦亦驱使南衙众臣如牛马,肆无忌惮。
这日子要是如此舒坦过下去,鱼泓志自然心甘情愿,生不出别样心思。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圣上李昂竟然妄图振兴皇权!
他先是趁着甘露之变手刃了仇士良,又拉拢郄志荣做左神策军中尉和自己打擂台;
他提拔韩约做神策军观容使制衡自己,又诏令郑注带着五百凤翔牙兵奔袭回京;
他重用李德裕整顿南衙蚕食北司手里的权力,又压榨佛门充盈国库渡过空虚难关。
他要的是一个声色犬马、胸无大志、懦弱不堪的圣上。
而不是一个雄心勃勃、富有手段、杀伐果决的皇帝!
鱼泓志怕了,他经常夜不能寐,勉强睡着也是冷汗湿衣。
他总是忘不了仇士良喉咙处喷洒而出的鲜血和死后那双浑浊暗淡的眼眸。
权倾朝野的仇中尉,像条野狗一般倒在含元殿上,被人拉倒皇宫西南角的独柳树边,一把火烧的灰飞烟灭。
鱼泓志深深害怕有天自己也会被圣上用雷霆手段诛杀,身首异处。
既然如此,那不如先下手为强!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鱼泓志趁着新年神策军赏钱缩水的契机,散尽家财收买人心,再鼓动他们的情绪引起哗变,这便有了众人手持利刃围困北司的场面。
“请郄中尉和韩将军出来说话!”
众军士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刀剑,已经把北司围得水泄不通。
小内侍们哪里见过这场面,都慌了手脚,嚎哭奔走,试图找地方躲避。
郄志荣和韩约两个怂货更是三魂六魄失了一半,惶惶然不知所措。
有些军士开始用身体撞击着北司紧闭的大门,有些则是捡起地上的石块用力扔进院内,引得里面的太监们尖叫声一片。
郄志荣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郑注、李训派人来清剿仇士良的余党,自觉死期将至,抱着头往塌下一藏,瑟瑟发抖。
还是韩约鼓起勇气,吩咐内侍开门,直面那群豺狼虎豹。
见到韩约露面,众人更是激动,辱骂声不绝于耳。
韩约咬紧牙关,攥起拳头,涨红了脸,想开口说什么又感觉身体不是自己的,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韩将军,你本是金吾卫的人,和我们神策军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主动上奏削减儿郎们的津贴供奉呢!”
韩约满脸疑惑,这何从说起啊?
甘露之变后,圣上就对他失望至极,从来没有私下召见过。自己更不可能顶着众怒去削减开支啊。
户部的钱又不是我家的,我韩约至于心疼吗?
他刚想解释,却被军士无情打断。
“你们这些将军权贵,自有一套敛财的方式,不在乎赏钱。可我们这些兵众,全靠这点钱养活一家老小!你裁减我们的钱就是要我们的命!兄弟们说,是不是!”
“你拿我们的钱去讨好圣上,有没有想过兄弟们怎么办!”
“一年到头我们那么拼命!凭什么被如此对待!”
众人齐刷刷举手呐喊,吓得韩约心神激荡,不由自主的后退两步。
“韩约那厮要跑!兄弟们抓住他!”
人群里不知是谁尖叫一声,这成了燃爆火药桶的火星子,众人一拥而上,如潮水一般漫过北司的大门。
韩约眼见事态不妙,拔腿就往后跑,却不想酒喝多了,身子摇摇晃晃,很快便被追上摁倒在地。
他打起精神拿出自己作为神策军观容使的威严去训斥众军士,哪知大家已经不买他的账,反而更加激奋,叫嚷声不断。
众人你一拳我一脚狠狠对着韩约泄愤,根本不收力,不知不觉竟硬生生把他打死了。
眼瞅闹出大事,军士们都有点不知所措,气氛逐渐淡弱下去。
在鱼泓志示意下,他的心腹迅速割下韩约的头颅高高举起:
“韩约这厮欺下媚上!不给兄弟们留活路!已然授首!法不责众,我们没有错,找圣山评理去!”
鱼泓志也适时走上前来说道:
“老奴给诸位将士担保,是韩将军先行图谋不轨在前,大家都是秉公执法!”
有了鱼泓志庇护,众人胆子都大了起来,人群里又有人振臂高呼:
“先杀韩约,再杀郄志荣,最后我们再去大明宫面见圣上讨个说法!”
一呼百应。
众军士都上头了,高唱着军歌闯进北司内院搜罗郄志荣,遇到不长眼敢挡着的内侍,拔刀就砍,一个个都杀红了眼。
有些跟随郄志荣的神策左军军士哪敢站队,大气都不敢喘,丢掉武器抱头蹲在墙边,头都不敢抬。
众人路过均对他们吐唾沫,砸石块,骂一句“太监的走狗。”
殊不知他们跟随着鱼泓志被借刀杀人,何尝不是走狗,也真是讽刺。
众人很快发现郄志荣躲在塌下,纵使他用再多的床被帘幕挡住想蒙混过关,也无济于事。
郄志荣被硬生生拽出来,一开始还哭泣尖叫着,被刺了几刀血流满地后,就没了声息,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有人把郄志荣的头割下来,将之和韩约的头绑在一起,扔到地上供大家踢着玩。
而后高高举起示意,众人高声喝彩,声震云霄。
大部队在横扫抢劫完北司衙门的财物后,在鱼泓志心腹将士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朝着大明宫进发。
幸而枢密使杨元济仓皇中从墙角的狗洞爬出,在北司后院牵出一匹骏马,翻身上去一匕首扎在马臀处。
那骏马吃痛,嘶鸣一声,疯狂朝着大明宫长生殿的方向跑去。
杨元济咬紧牙关,圆润润的身子低伏在马背上,想起李德裕交代给他的话,恨不得此刻能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