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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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戊五(1)

    追逐是一场游戏么。

    他一边想着这个问题一边朝那颗草走去。

    那是颗相当顽强的草,独自在戈壁滩生根发芽,牢牢地抓着脚下一吹即散的沙土。

    风吹雨打,雨打风吹,它一直安静地蹲在这里。

    戊五穿着件袖口发白的羊皮袄,身上一掸能下来半斤各色各样的土。

    衣服的主人在昨天过世了,他握着戊五的手,把衣兜里的东西连同这件衣服都托付给了戊五。那是个老羊倌。

    尽管现在已经无羊可放,他仍然选择留在这里,不,老羊倌没有选择。他已经老到不能还乡了。

    身处甘北,至少还有头顶的满天星辰和脚下的黄土,也算得其所。

    狂风卷地,一灯如豆。

    他握着老人干枯的手,如同握住了水面上的一截枯木。老头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但站在戊五生命里看,这只是一个很深的死胡同。胡同外的大马路上人声鼎沸车流不息,胡同里阒寂无声。

    胡同里,老头就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对他说:“哪来的回哪去吧。”

    他站着,默默地看着老羊倌。

    他实在太老了,老到脸上纵横交错变成几何图像,眼眶凹陷目光浑浊,所有活人应有的神采都已经消弭得一干二净,如同一个疲惫的魂灵。

    戊五知道自己也拖着皮囊,和面前的人一样,都是迷茫痛苦的魂灵。

    甘北环线,不知有多少个出走的灵魂。

    他自掏腰包替老头付了此生最后一笔钱。

    天地苍茫间,秘密被分成几瓣,一瓣随着老头化作一缕青烟离开,一瓣藏在这件外套中,被戊五攥在手心里。

    沙季的戈壁人烟稀少。

    戊五还没有见过如此空旷渺茫之景,眼中的灰黄几乎没有尽头,脚下只有发白的盐碱地和过路的风滚草团。

    一切生命似乎都只剩可见的残骸,戊五此刻只是在目击它们许久前的死亡。

    此前,他曾辗转南北,鸟雀虫蛇、花草树木,哪样不是司空见惯,但这样的生命极点,他从未见过——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切羁绊都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浮萍无依的不安。

    年少时只追求标新立异、特立独行,自请放逐,妄图将自己置于无人之境,以为只有这样才是英雄,是天下第一流好汉豪杰。

    谁知故人老病死,盛时不重来。

    身外已经空无一物,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也只是徒劳时,才明白这样的境地有多么可怜。

    风中那颗草一刻不停地左摇右晃,戊五在它面前蹲下来,摸出口袋里的东西。

    那是一片发黄发透的皮纸,微微透光,上面以极其野蛮粗暴的笔触画着个太阳花。

    他只是看一眼,挖了个小坑,将秘密留给了戈壁。

    故去的母亲,老病的羊倌,承载了巨大阴暗秘密的油皮纸,失踪的和尚,咬合的命运齿轮正一刻不停地转着。

    他还有很多很多需要用力追上的。

    ······

    ······

    戊五觉得西北像一团软和的破棉花。

    在这里他和自己达成很多妥协,包括之前一直逃避不言的事。

    天高云低,痛苦似乎都被这里的狂风吹淡了。

    到西北的第一周,他还时常想起母亲的脸和她最后弥留之时扭曲的神情。

    她实在受了太多苦,久病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暴怒和哭泣让她彻底与正常人的世界脱节。很快她彻底陷入生和死之间的河床。

    戊五那时经常请假去医院看她,他记得她的护工,一个矮矮的中年女人,总是让他多带点水果,剥橘子剥得很快,但是母亲不喜欢吃橘子。

    后来母亲转院,陈八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

    那时的自己是怎么接过来的?

    用食指和拇指吗?

    戊五有些记不清了。

    他不是个健忘的人,只是西北让他暂时忘记了一些痛苦的回忆。

    不记得不代表没有发生过。

    对健忘者和强记者,命运向来一视同仁。

    比如他的小师父,即便忘却了曾走过的万水千山,也无法摆脱宿命的纠缠。

    俗话说成大事者不谈宿命。与其将冥冥之中的牵引归咎于苍天,还不如低下头看看地上的石子。

    这里没有石子,有羊粪球,一堆堆散布在路边。

    有时候羊比草的数量还多,路面几乎全是粪球。

    他白天跟着老羊倌把羊赶到半山腰,傍晚数完羊再把它们赶回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