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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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叹春余求索漫漫

    繁忙的商业街上人潮涌动。

    春风中五颜六色的裙摆摇曳。

    戴着明黄兔耳头盔的瞿宁将把手左拧右拧,不断变道穿梭。

    她的新两轮电动车重得很笨拙,掉头和转弯时还会发出自动提示声,像是什么重型卡车一样。

    “取餐,1602订单。”

    瞿宁一边说,一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非常魁梧的男人从街那头匆匆走过。

    那人非常高,衣服下的肌肉块不算非常明显。

    他将手插在了口袋里。

    除非近距离接触,光靠看,很难看出他有六个指头。

    她看着街那头,眉头微微地皱起来。

    她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出现在那些场合了,自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出现。

    这里只有随时随地发传单的健身房和游泳馆,这个人就算要找正经工作也不会找到这里来。除非有重要的事,他是专程来这里的。

    “好了好了!”

    负责装袋的服务员急急忙忙地把外卖袋递给她。

    做得太久,这单八成要超时了。

    她从年轻的兼职学生手上接过外卖袋,跑着上车掉头。

    对于她来说,那个人只是无关的。

    就像在冬天看到一只臭虫一样,她啧啧称奇。

    至于臭虫为什么没被冻死,为什么爬到她脚前,她不关心。

    目前最重要的是把这单抓紧送了。

    超时的代价尚在承受范围之内。一旦客人投诉,骑手就要被额外罚钱,系统派单也会减少。

    所以不能让客人投诉。

    她再度匆匆地穿过人潮,没发现方才在注视别人的同时,陌生的目光也落到了她的身上。

    ······

    年轻女人穿着百褶裙。大太阳下,发丝透着浓黑色的阴影。

    她跟腱的伤疤犹如蛇,延伸着向膝窝爬去,被黑袜遮得严严实实。

    她一边抽着烟,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刚刚那是不是白边?”

    六指男点点头:“是她。”

    “她没以前警惕了。说实话,现在这个活挺适合她的。那边说,优先考虑女的。”

    “白边不是说不回来了吗。她现在怎么送起外卖了?我还以为在哪儿高就呢。”

    “铁塔。”

    女人不悦地皱了皱眉:“你当年被人家打得还不够惨吗?她回来,你就只有继续坐冷板凳的份。”

    铁塔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余光里,女人的烟已经烧出一节。

    他立刻收起脸上的不屑,伸出手去接烟灰。

    那女人看着他的手笑了,将烟灰抖落在他的第六根手指上。

    车来车往,铁塔刚处理完烟灰,一辆长长的商务车疾驰而来。司机一脚刹车,车稳稳停在他们身前。

    铁塔将车门打开,女人掐灭烟,施施然上车。

    铁塔等她坐稳,才爬上车。

    司机又一脚油门,车轮以九十码的速度滚动起来,压着虚虚实实的交通线飞驰而去。

    ······

    ······

    玻璃罩下的花园里,陈愿几乎坐立不安。

    今天本来是出调查结果的日子。她从早饭开始等,左等右等,结果等来一个尸体失窃、全力追查的答复。

    通话里,陈愿几乎要气笑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糊弄?”

    那边诺诺说不敢,叽里呱啦地要介绍所谓的绝对忠心,被陈愿立刻打断:“明晚之前,给我合理的解释,不然就下去找那个和尚问吧。”

    不由辩解地挂了电话,她仍然觉得心头火大。

    “小姐,六爷的人来了,说要聊聊股份的事。”

    管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陈愿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不聊,不见,说我在忙。”

    “筷子头亲自来了。”

    “你说,”陈愿没好气:“最近找事的人多,事也多。”

    短暂愣神以后,管家飞快地跑了。

    他的裤管会飘。

    陈愿看着他年轻的脚踝裸露在北风中,心中直道佩服。

    北方不比南方,冻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手法。

    北方人应该知道冷空气的厉害。她依稀记得管家是山东人。

    怎么,山东人不但长得异常高,难道还不怕冷吗?

    那身黑西装消失在寒风中。陈愿掀开电脑,点开最新一封邮件。

    面试筛选结果

    按照一级安保标准以及补充事项,共七名男性、两名女性通过初试。

    五局筛选具体结果如下(按综合评估成绩降序排名):

    一号,柳云鹏(铁塔),身高186cm,体重87kg

    ···

    九号,李妮余(银珠),身高167cm,体重72kg

    ······

    她点开附件。

    人都调查得很清楚。

    她拖着鼠标一目十行地看完,只觉得这批人十分平淡。

    他们肯定是合格的打手,但这群人里,没有陈愿真正想要的人。

    陈愿想要一个既能独当一面又忠心耿耿的人。

    准确来说,这样的人,她和她爹都没有。

    爹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陈愿叹口气,想:他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好就够了,招兵这种事不能指望他。

    她边想边敲回复:继续。注意保密。

    不管怎么样,多几个新打手也是好的。

    身边的人一直在减少。

    六叔那群人以为这样就能让她知难而退,简直是大错特错。

    陈愿不是她老子,她不会被任何东西吓倒,更不会走为上策、一走了之,任凭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落入他手。

    说到六叔,她又想起他那不学无术、混混度日的儿子。

    小六美名远扬,家宴上六叔永远是和六婶两个人挽着手进来。饶是如此,女人们最喜欢的茶余饭后,仍然是小六的精彩事迹。

    六叔啊六叔。

    你千方百计地阻止我接班,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你儿子接不了班呢?

    陈愿看着远处一树怒放的玉兰,心中微微地笑起来。

    ······

    五点出头,太阳远远地落下来,天空中的月亮越发清晰。

    管家换了身羊毛大衣,将重要的客人迎进门来。

    “您稍坐片刻,小姐已经下来了。”

    老头点了点头,杯中的铁观音散发出安宁的清香,他低头抿了一口,转眼就听见电梯门开了。

    出来的是个极为年轻的姑娘。

    如果不是知道她即将接过她父亲的接力棒,他八成会觉得她还没有成年。

    她穿着件改良的短旗袍,膝盖上方的开叉有些大胆。

    旗袍外是白兔毛的披肩,披肩边和乌黑的头发一起虚虚拢在胸前,没戴首饰,气质依旧非常逼人。

    她走近,老头将茶盏放下。

    “小姐晚好。”

    他们这行,看五官比看衣服更清楚。

    他审视着她:五官长得不错,鼻子直挺,一双圆眼大而亮。正面也看不见耳朵,精气神很好。但是她的唇不大,而且厚,说明心思很深。

    老头在心中暗道自己见多识少,在这样的家族里,小白兔只能任人鱼肉。

    陈愿轻盈地坐到他对面。

    年轻管家已经默默离开了。

    老头开门见山:“您找我,是为什么事呢?”

    “是这样,我最近有不少意外。我知道您会的多,才特意把您请来。”

    “具体是?”

    “我看见了很多东西,后来查证,这些都是真的。”

    老头坐直了身体,眼神一下子锐利起来:“什么情况下看见的?”

    陈愿抿了一口茶水道:“具体的时间地点不能告诉您,我只能说毫无规律。一般我能梦见,我也能直接看见。”

    “那些东西是好是坏?”

    “大部分是坏事。”

    老头的声音沉了两度:“小姐,有没有梦见过你自己身上的?”

    “只有一次,非常坏的事。”

    陈愿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必须要阻止它发生。”

    老头沉默地捏着指头,脸上有肉眼可见的低落。

    他在思考如何帮自己阻止梦境成真,还是在编造借口好尽快从这里脱身?

    陈愿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

    如果他也来糊弄自己的话,今晚就把他挂到玉兰树上去。

    ······

    他没有沉默太久,这又让她感到满意。

    “小姐,”老头说:“如果您说的情况不假,那我能透露的不多,接下来的每个字你都要记住。”

    陈愿注意到他开始用“你”来称呼自己了。

    她心想晚上太冷了,至少要给老头准备个好点的房间。

    “天命是有代价的。一旦你能看见超出自己范围的命数,在你身上,所有的卜算、请神都不会再奏效。你逃脱了常规,但是你自己的命数还是明确的轨迹。你一定要重视所有直觉,那是你成功的关键。”

    陈愿听到第二句,就开始觉得不妙。

    这意思是,以后老头这些人没法解决自己的问题了吗?

    那怎么办?

    靠自己?

    她在这方面完全一头雾水啊。现在开始学起恐怕也来不及。

    主人家还在苦苦思索,客人已经蹭地站起来。

    老头无视一切挽留,执着地要告辞。

    “齐叔叔不妨将话说得更清楚些?”

    老头直接回绝了她的试探:“往后小姐不必再找我了。”

    他苦笑道,“今后五年,我都不能在华北。”

    陈愿让人急急给他塞东西,急急被他拒收,急急送他大步离去。

    管家走过来,问:“要不要拦?”

    他的意思是会谈没有结束,老头自己走了,陈愿难免不满。

    没想到她却摆摆手道:“他说的也够多了,算了。”

    山东管家正要去送老头,又被叫住:“你替我继续找人,我要练点东西,你自己掂量着来吧。”

    ······

    ······

    云泛起层层白边,很快被风彻底吹走。

    晴朗的夜空中一澄如洗。

    瞿宁骑着车回到了家。

    戊五已经离开两月有余,她去收拾客房时才发现他将钱压在枕头下,与寻常宾馆住宿标准相比,数目只多不少。

    沙发上,她点完数目默默收起钱。

    戊五很多时候只是不问,不是不知道。

    他是传统的中国男人,自己想到了一件事就要去做,没人能拦得住他;他做了的事未必会说,说了的事未必会做。

    尽管已经淘金数年,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身上仍然保留着强烈的部队作风。

    瞿宁看着自己空荡的客厅,想象着戊五当时的心理。

    会觉得很穷很小气吧,连电视机都没有。

    会觉得很平庸吧,自己种菜自己吃,打工就挣那几个钱。

    会觉得很可怜吧。

    她仰面躺在沙发上,思绪无法控制地想着八极的过往。

    细细品味之下,那段时光好像也不错起来。

    回忆滤镜就是这样,好事记得清清楚楚,坏事都被美化。受伤都变成一种热血生活的证明了。

    或许没生病的自己,确实会回到那里。

    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八极好歹也算是她的狗窝。

    瞿宁一边想,一边抹了把脸。

    最近可能还是太累了,抹完脸放下的手中有几根细碎的眉毛,颜色非常淡。

    她将它们抖落,又缓缓地叹了口气。

    即使近半年都没有去复查,她自己的身体好坏,自己心里有数。

    她的身体明显还在恶化。

    到底是什么病呢?

    是不是应该去大城市再查查看?

    如果查出来了,该要花多少钱治疗呢?如果钱不够要怎么办,去借吗,找谁呢?

    无数问题压在嘴边,她边想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