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初相逢金风玉露
春来,春去。
瞿宁刚掏钱领了夏季制服,大街上已经有人穿吊带,清凉又亮眼。
她看了看自己一身的长袖长裤,随手就把晾干的短袖收进衣柜深处。
这几个月陆陆续续有人闯进原先的院子。
瞿宁不堪其扰,火速换了一个新房子。
新家更偏,她几乎住到了山脚下。每天早上开窗都是一场大雾,衣服也干得很慢。
但租金很低,她就很满意,连它那堆缺点也觉得可爱起来。
瞿宁空有两把子力气,一件不落地把旧家具搬到了新家。
那块蹭脚的地垫被她又洗了一次,此刻仍旧半新不旧地躺在进门处。
戊五离开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他的生活充斥着危险和未知,瞿宁反而有些感谢他看似冷漠的态度。
朗姐想必已经从戊五处得知了她不回去的决定了。
郎姐不会勉强别人,但她身边还有很多心非常窄的人。
瞿宁心想,如果他们一直来找麻烦,那就麻烦了。
“叮——”
手机在发出提示音。
瞿宁摁开,发现是上个月的工资终于到账了。
东扣西扣之后,到手的数目很少。
所谓的送外卖月入一千,实际干了就知道完全不是这回事。
这个月已经决定去上海体检,委托挂号就要花掉小五百。后续还有大量未知的治疗花费。
钱钱钱。
病病病。
穷人生大病,最好的结果想必就是“嗡”一声就咽气了,最坏的是人财两失。病也看了,药也吃了,手术也做了。
一切人事都尽了,天命却没有站在病人这边。
最后还得再赔进去一笔丧葬费。
她看着那行短短的数字,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
······
烈日当空,北方的天相当热。
别墅里的制冷系统全部都开始工作,为出身江南的主人提供冷气。
陈愿穿着长袖长裤,坐在落地窗前翻阅第一季度的财务报表。
现在手里的正经生意很多,财务都是要向社会公开的,必须时刻盯着。
像手里这份,陈愿点头之后就要发给董事会和审计。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陈愿第一次当家,竟然才知道集团有这样多的花销。
光是码头和堂口每个月报的损耗就是寻常人眼中的天文数字了。
目前的码头和堂口已经是响应国家号召、建设和谐法治社会的缩减后结果了。
但是花销依旧惊人。
她翻过第一页,看到几个公司的经营状况,心里又是叹气。
“小姐。”
管家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他站在她身后幽幽道:“小八爷那边请您过去。”
小八?
陈愿皱起眉。
最近事太多,一桩桩都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没记错,这个堂弟延续了陈家几辈的滑头作风,不是什么好搞的角色。
他爹和她爹一样都是废物,但两人的荒唐程度在相比之下,还是这个八叔更胜一筹。
年轻时就开始乱搞的货色,除了闯祸外一无是处。
结婚没两年,老婆就和他离婚出国,顺手带走了年幼的陈八。
00年前,陈愿都不知道八叔还有个儿子。
那时见面,这儿子已经长得很高了。不知道是因为青春期还是别的,剃了个很短的圆寸,见了人却无比落落大方,除了中文不甚熟练之外,一点错也挑不出来。
陈愿笑着问他好,他也点头,很认真地发出了“泥嚎”的声音,将大家都逗得前仰后合。
陈八高硬的眉弓下挂着双三角眼,任谁看都不像是个善茬,说起中文却是个十足的喜剧演员。
陈八不觉得这好笑。
他很认真地又问:“这么了?”
陈愿微笑着回答他:“没这么,他们被点了穴位,一会儿就好了。”
陈八估计在美国没少看BruceLee,一说到“穴位”,不知道是不是想到电影里的中国功夫了,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挑眉摆出武打片经典姿势。
好玩,是陈愿对他的第一印象。
再后来,陈愿就听说他自立门户了,很多八叔的老人都慢慢投靠了他。
几年下来,陈八的能力和眼界有目共睹,大伯和二伯都很看好他。
有传言说,他会是下一任董事长。
“没说什么事?”
“没有,电话里只说有事。”
她沉思片刻,终究还是起身。
管家说司机老郑正在去车库,让她稍安勿躁。
外面已经隐隐传来蝉鸣。
陈愿犹豫片刻道:“让他回来吧,我自己开。”
她已经很久没有自己开车了。
今天这样热乎乎的天气,应当很适合开天窗吹吹风。
这是第一次去见陈八,她自己去,省得麻烦。
“要不要让人一起?”
他担忧地问。
陈愿要单独见陈八,管家也敏锐地预见到了潜在的冲突和危险。
新保镖前脚刚到,实战的机会后脚就来了。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陈愿说:“你觉得带谁比较合适?”
“银珠和铁塔吧,男女搭配。”
“行,你让他们去门口路上等,十分钟。”
······
······
杭州渐渐地入夏了,外卖里多了很多冷饮和雪冰单。
这些单子的要求很高,瞿宁时不时就搞砸一两单,每天都被骑手管理站的站长念叨。
但系统自动派单,骑手取消是默认扣信用分的。
瞿宁和站长们都对这些奇怪的规定束手无策。
有时候瞿宁会想,这些规定真的是人定的吗?制定规则的人难道没上过班吗?
于是意外仍旧不断发生。
有的客人拒接电话,瞿宁一耽误,好几单都一起迟到,佣金哗哗地掉,她只好闭着眼继续送。
有的客人临时改地址,要骑手自己找去,瞿宁捏着鼻子送去,结果发现是个烟熏火燎的棋牌室。
有的客人因为提前送达,也要给差评。
有的客人看她是个女人,张口闭口就骚扰她,说什么请吃饭、送上楼。
瞿宁忍无可忍,最后一打了之。
总之是世界百态。
奇葩扎堆出现。
瞿宁疲惫无比地接过一份凉面放进车后备箱,顶着烈日踏上新一轮派送之路。
杭州这种地方冬冷夏热,每到这个季节就变成一个大蒸炉,呛人的热风滚滚而来。
所有行人都是蒸笼里的包子点心。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重复着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的话语,她觉得自己快要变成一个中枢过热的机器人。
但是这次电话对面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出去了,这份外卖我不要了,你帮我处理一下吧。”
声音里带着点有钱人的理所当然。
瞿宁热得眼皮都肿了,在心中骂道:几块钱点的面,说不要就不要了?
正午,高档小区的绿树如伞。
她站在树荫下,打开了那份凉面。
那是一份麻酱口味的鸡丝凉面,鸡丝不少,额外还配了醋和黄瓜丝。
瞿宁摘掉头盔,用牙撕开醋包、酱包,将面与这些东西不均匀地混在一起。
蝉都有些叫不动了。
她乏力地坐在地上,张口吞了十几粒人丹,又将大把的面叉进嘴里。
太阳把面都晒热了,麻酱吃起来太黏糊,整个面都很像垃圾桶里尚未腐败的食物。
她低着头飞快地吃着。
寂静的柏油路上,只有寂寞的树和自己。
下午或许应该休息一下,高温天容易中暑,身体本来就不好。
瞿宁胡乱地想着。
“热不热?”
她循着声音抬起头。
只是一眼而已。
命运般的一眼。
单一眼,她就深深落进对方眼中。宿命般的回环之下,她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在那里面找到了除天地人之外、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第四维度。
她也和那些人一样,是为旧事而来的吗?
穿着皱巴巴的黄短袖的瞿宁紧紧握着手中的塑料碗,汗黏在她脸上,脸颊和额头一片红痕。而面前的女人穿着亚麻短裙,细眉红唇,手腕的珠宝闪闪发光。
她们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你是?”
瞿宁将筷子插进面里,问。
陈愿已经再度被杭州的天气震撼,此刻无比简洁:“我是陈愿,我需要你。”
“需要我?”
瞿宁皱起眉:“你知不知道我——”
话还没说完,陈愿就尖叫道:“先别说了!”
本地土著也受不了反常的高温。
陈愿崩溃地打断了瞿宁,立刻又像小孩撒泼般命令道:“先上车!”
也许是自己也觉得口吻不好听,她又立马补了句“求你了”。
听起来倒是很诚心。
瞿宁看着她一身细皮嫩肉在太阳炙烤下隐隐泛起红印,心中莫名有些不忍起来。
于是她扔了所剩无几的面,将车锁了,迷迷糊糊上了贼船。
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这鲁莽的举动将如何改变她整段人生。
······
······
巨大的落地窗和入户电梯前,瞿宁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陈愿随手把车钥匙扔到置物架上,问:“冷不冷,你有没有不舒服,我把冷气温度调高点?”
瞿宁摇了摇头。
陈愿坐进沙发里,招呼着她坐。
瞿宁不肯,站着看着她。
“先说事吧。”
陈愿善解人意:“我现在需要一个私人助理,你要二十四小时陪着我,还要额外帮我处理其他事。我能开给你的,是这个数字。”
她边说边比了个六的手势。
瞿宁木然地想:她的意思应该不是六百。
“你的档案我已经看过了。”陈愿看起来很自信:“你是我最中意的人。”
瞿宁继续木然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还会说什么。
陈愿瞥了她一眼,又说:“你生病了,对吧?”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瞿宁想,真是正中靶心。
于是她一屁股坐下。
“杭州查不出来吧,而且就算查出来了,你一个人怎么治?这种疑难杂症,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很难。”
陈愿流畅地说完,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瓶水。
瞿宁看着那瓶矮小的百岁山,没有伸手去接,只道:“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况吗?我不一定还能保护你。”
陈愿似乎惊讶于她的坦诚。
她抱着两瓶冰水,愣了愣才道:“我知道,没关系,我相信你。”
“为什么?”
“我相信我自己,我觉得你就是我想找的人。”
“你得罪的人什么来头?”
陈愿一听就知道有戏,她立刻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和合同。
瞿宁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很难不怀疑是处心积虑、早有预谋。
“先签吧,你仔细看看,有问题就说。”
她把笔塞进她手里。
瞿宁皱着眉将合同翻了两翻,果然报酬那栏不是六百,而是挂着一串零。
在八极拳场时,她最多也只见过四个零。
这下是真开了眼界。
她迟疑地握着笔。
即使面对巨额薪水,心中仍旧是一派宁静。
但她能听见心中的那个自己说:答应她。
没有任何理由和说辞,没有大肆渲染铺排的洗脑,没有威胁和警告,她只是本能地要签这份合同。
或许只是因为陈愿。
刷刷两声,瞿宁两个字草草地落在最后一页上。
和陈愿的字相比,她写得朴素而保守,那个名字就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羞答答地坐在那行横线上。
陈愿收起合同:“好了,你今天就搬过来,等下有人去接你。”
啊?
瞿宁困惑地看着她。
这么着急吗?
看着瞿宁的表情,陈愿笑起来。
她笑起来眼睛的形状好像一弯月亮,小巧的鼻尖一抖一抖,真漂亮。
瞿宁默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