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鬼算盘人心殊异
陈八打去电话时,戊五已经准备要放人了。
大半个月里小孩们都很安分,但戊五确实没找到他们说的标记。
半大小子不知愁,每天好吃好喝,还当是在旅游。
接到电话时,戊五正在摆弄新来的军用监听器。
陈家别院都配备了高标准的红外线探测仪,门口明明没人站岗,院里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挂了电话,戊五假托请客吃饭,开车带上两人去京郊小院。
一路上两个小子有说有笑,真当是遇上主人家重金酬谢。
戊五从后视镜望见两个小倒霉蛋,暗道一声心大。
老树小桥,昏鸦从头顶飞过。
郊区的天有些阴,黄毛和黑毛对视一眼,心里隐隐泛起不安。
戊五只送他们到门口,笑眯眯的眼神却让两人心一沉。
黄毛还试图讨价还价:“哥,一起进去呗——”
“不了,我在这儿等。”
黄毛咽了咽口水,没再说什么,脸上却写满了警惕不安。
黑毛脸色还好看点,但是显然也觉得不对劲,拖着死活不想进去。
“戊五!”
陈八的声音。
闻声,戊五立刻将两人往里一推。
平日里戊五总笑得和善,没料到这一下力气如此之大,两人瞬间就歪着半个身子,撞开虚掩的门栽进院子里。
一阵呼天抢地,眼见摔跤是无法避免了,黑毛却突然看见地上寒光闪闪——每块地缝间,竟然都插了细细密密的刀片!
那刀片看上去极其锐利。
如果就这样倒上去,免不了被扎成刺猬。
一个鹞子翻身,两个小孩就像狐狸一样跃出包围圈。
堂前,陈八一席长裙冷笑。
黑毛直直摔在了他的面前。
“诶哟!”
明明毫发无伤的两人痛呼,抬头却见如同鬼差的陈八。
显然,他对两人狗吃屎的惨状无动于衷。
“戊五。”
一个人应声从高墙上跳进来。
黄毛还没看清他是怎么进来的,就被黑毛拎起。
两人灵巧地躲开戊五的低扫。
黄毛正要呜呜喳喳一番,又是一记直拳迎面而来,他周身的气质立刻就变了。
瞬间他利落地抽身下潜,后接的摆拳都成了无用功。
见状,陈八脸上的笑容更冷。
擒贼先擒王。
黑毛正要对他发起攻击,只听很轻的“砰”声在耳边炸开。
黑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枪。
距离内环也不到八十公里,陈八这个疯子,竟然开枪。
败局已定。
陈八施施然道:“两位,到底何方神圣。”
戊五喘着粗气把地上的黄毛拎起来,使陈八能够看见他的面孔和眼睛。
黑毛则刚走出疯子开枪的震撼阴影,眼神还没调整到天真的状态,只是冷冷地不发一言。
“不说话?让我来猜啊?”
陈八搓着食指道:“你们来这里是收到了命令吧,内容是——”
“无药则杀。”
黑黄毛的脸色又变了。
身前男人和回忆中的上峰命令开始逐渐重叠。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任务看来是失败了,是时候该主动选个死法了。
······
“别担心。”
陈八看着那两人引颈待屠的样子,又是口吻一转:“我不杀你们,你们的任务也没有失败。”
两个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因为,我的目的和你们一样。”
“拿到药,守住这个秘密。”
天地间风声大起。
陈八最后的话散在风里,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庭院里的四人在沉默中变成了同盟军,如同四只屎壳郎,紧紧叠在一起。
只有戊五听清楚了陈八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是:“如果真的有人要流血牺牲,那为什么不能是他们。”
······
······
陈八那边喊打喊杀,陈愿这边却是一派岁月静好。
“插花?我看你猪鼻子插葱还差不多。”
花瓶里向日葵、尤加利叶和皱脸非洲菊挤得水泄不通。
银珠一看,毫不犹豫地对同事大开嘲讽。
铁塔把她拨开:“插花这么高雅的艺术,你懂什么,口水乱喷把我的花都弄臭了。”
“你这插的花有哪种是香的?你有嗅觉么你,上茅坑多闻闻吧,年纪轻轻就这样,老了护工从厕所里接水给你喝都喝不出来。”
“你他妈才没嗅觉呢!这花多清新啊!你要欣赏不来就买张残疾票去艺术馆看看,陶治下你那细胞。”
银珠狂笑:“你说什么?陶治?你大爷地,那字念也!老实说吧,你到底读没读过书?”
四周响起阿姨阿伯吃吃的笑声。
铁塔脸一红,捧着宝贝花瓶就跑。
在他身后,银珠笑得得意洋洋。
阳光正好,女人的脸庞紧实而美好。
二楼,陈愿正笑得肚子疼,身后的地忽的就是一震。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管家笑得直不起腰,衬衫口袋里的智能机落到瓷砖上去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笑料和相声演员聚在一起,爱笑的人也都住到了一起。
笑了大约有五分钟,两人面红耳赤地看着对方。还是管家先开口:“小姐,下次能不能让他们不要说了,再这样笑一笑,我真要十年少了。”
陈愿又想笑。
“我爱听,你想让他们不吵,就自己想办法。”
管家十分上道:“请小姐明示。”
“你觉得他们俩最怵谁?”
管家顺着她的眼神低头看去,楼下正厅里,汗淋淋的瞿宁正背着拳击包走进来。
主仆俩对了个眼神,管家一溜烟走了。
陈愿俯瞰一楼。
很快,瞿宁被管家拦住。她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管家不知又说了什么,瞿宁马上就抬眼望上二楼栏杆,看见了笑盈盈看着热闹的陈愿。
陈愿招了招手,瞿宁却立刻收回目光,给管家比了个ok的手势。
热闹总算散了,别墅里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陈愿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就看见瞿宁在楼梯口冒出个头。
“那两个人的热闹,你想听吧?”
她问。
陈愿笑着点了点头:“多有意思啊,一对叽叽喳喳的麻雀。”
“那就让他们继续吵吧。”
瞿宁说:“你多夸夸其中一个,他俩会吵得更厉害。”
高见。
陈愿在心中暗暗竖了个大拇指。
“下午训练我会来。”没等陈愿问,她老实解释道:“你那个孙教练邀请我去。”
瞿宁和孙波?
这两人是怎么碰上的?
陈愿狐疑地看着她,她却没再解释下去。
刚流过汗的人看上去有些疲惫,陈愿便放她去洗澡。
瞿宁刚转过身,陈愿却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又该做身体检查了?”
距离上次体检已经将近两个月,瞿宁体质特殊,检查最好一个月一次。
“应该是。”
“到时候送你去。”
······
······
沐浴着阳光和微风的午后,云轻风高,陈愿一遍遍修正动作。
“身体收紧,想象你是一把刀。”
瞿宁边说边翻了个花刀,倒悬的沙包应声而解,沙子漱漱落了一地。
孙波看着她的手腕,不动声色地皱眉,小动作稍纵即逝,却被恰好抬头的陈愿收入眼中。
男人的微表情是非常好捉摸的,几乎是立刻,陈愿就意识到他心中有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别翻手,很容易脱臼。”
陈愿愣了愣:这是孙波手把手教的动作,这么大的漏洞他竟然没有发现吗?
“注意力集中。”
小老师一板一眼地说,没有注意到身后孙波脸上微妙的表情。
他似乎不太服气,但是又没有找到直说的借口,脸上憋着恶意,不仅是年长者对晚辈的不忿,更多的应该是男人以自我为中心、对异性投来的玩味一眼。
管家安排的这男的到底算什么东西啊。
陈愿突然笑了。
几乎是立刻,瞿宁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高条条的女人站直,灯光下,肩背都投下一片鹰隼展翅的阴影。
“孙教练,小姐累了,”瞿宁说:“要不我们比划比划。”
“比划比划?这不太合适吧。”
孙波还没有反应过来,还当是瞿宁自己的主意。
他一个劲给陈愿递眼神,似乎是怕他太强,把瞿宁给打坏了。
虽然瞿宁是他邀请来的,但刚才他也一直没有说话,似乎是觉得自己是内行人,不和外行人一般见识。
陈愿伸了个懒腰说:“比比呗,怕什么,你们谁没有医保吗?”
“不是,我干这行都几十年了,瞿妹毕竟年轻,这对她不公平啊。”
听起来情真意切。
陈愿只在心中冷笑:谁是你妹妹,一天到晚到处乱认亲戚。
现在瞿宁也已经把厌烦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一向讨厌犟嘴的蠢货,蠢到孙波这份上的,她估计也没怎么遇到过。
“孙教练,”瞿宁说:“上周我光顾着打球,好像是忘记打你了。不好意思哈,现在我补救下。”
“噗嗤。”
或许是因为近朱者赤,瞿宁简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陈愿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孙波脸上红红绿绿,又不敢当着陈愿的面撒火。
他忍着气道:“好,那就比划比划,点到为止。”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做宽容大量、放人一马的美梦呢。
陈愿笑着打开手机,编辑了一条短信。
孙波这样的人是该多吃点苦头,亲身体验下什么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而他能遇到瞿宁这样善良的老师,是他的福气:瞿宁会教会他如何抛开性别和身份去正视一个人。
她会点到即止地告诉他:学无止境,骄矜自大的公鸡只会迎来幻想落败和死亡。
但是孙波能不能想明白这些道理,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倘若人的背后确实挂着缺点之袋,或许这样的人一生都看不见自己的缺点,来一万个瞿宁也教不会他这些道理。
陈愿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战局。
孙波握着一把长刀,瞿宁则挑选了一截稍短的棍。
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比刚才严肃,但陈愿从瞿宁脸上读到了一丝令人费解的意外。
意外?
瞿宁为什么会对一根平平无奇的木棍流露出这个表情?
陈愿托着脸思考。
“讨教。”
孙波抱刀道,瞿宁也客气一声,两道身影随即分开。
刀枪无眼,最开始两人都非常礼貌,只是相互试探距离。他们用的器械长度都不短,试探之间都隔着三个身位,陈愿觉得自己是在看表演赛。
但是瞿宁不会给任何人拖延时间的机会。
两下搬拦棍,她主动拉近了距离,孙波虽然比她高十公分,迫于身位却无法动作。
瞿宁手中的棍就好像动画片里的光剑,速度快到肉眼难以看清,只听见挥棍的呼呼风声,三两下之间,孙波一边后退,一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挨了既像鞭子又像闪电的抽打。
这时他的脸色已然非常不好。
怒气冲冲挥刀,孙波想斩断木棍,却被棍轻巧拨开。
瞿宁的脚步非常灵活,手中粗中有细,绵里藏刀。
阴阳转换,棍携破空之势头,横戳孙波肩头,但她的身形却纹丝不动。
陈愿只看清了这肩头一棍。后面瞿宁又抽手覆手,只见木棍在孙波周身几度钩挂,打得他索索如野地的狗,夹起尾巴露出惧色。
到这一步,胜负已分。
瞿宁收手,又说:“冒犯。”
孙波揉着痛处,话却实了很多:“你这手不是家传?棍过如鞭,你是西北人么?”
瞿宁摇头:“我从小在杭州长大。”
“那就奇怪了,你这应该是西北鞭杆,放羊打狼,七尺棍子要人命。这明显是整传,你怎么学会的?能教我吗?”
孙波越讲越激动,恨不能立刻拜师学艺。
瞿宁露出迷茫的表情,记忆中似乎有一部分在悄悄复苏。只是脑中的东西对她来说仍然过于抽象,如同一尾鱼,滑溜溜地抓不住。
她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想不起的事情就不想,是她一贯的准则。
但是今天不知怎么,这脑子似乎非要想起那模糊的边角,便迟迟没有回神。
想得起来吗?
就算想起来又能怎么样?
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自己这样执着。
鞭杆,西北,家传。
到底是哪个字激起了她的执念?
她愣愣地看着手里浑圆的木棍。
“瞿宁!!”
她抬起头,陈愿的脸近在咫尺。
瞿宁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了。
孙波早就已经走了,此刻只有她们两人。
“小姐。”
“下周一开始,我们要去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
“必须去么?”
“那个地方或许能找到治你的药,只要找到这个药,我就是下一任家主。”
······
······
BJ。大风黄色预警。
陈愿和瞿宁进候机室时,陈愿远远一眼就看见了丁四那张刀板脸。
她笑着走过去,丁四给她让路,陈八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先到普洱,后续坐车进。”
他给她讲一路的安排,声音很小,陈愿不由得抬头瞥他一眼。
“电话里不都说清楚了吗?”
陈愿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换届的事?”
明明陈八对此几乎势在必得,却还来额外告诉她。
他不是这么滥好心的人。
“你那个保镖你不觉得奇怪吗?陈家资助的福利院究竟在做什么,你不好奇么?”
陈愿笑了:“你不是这种会为好奇心买单的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她么?”
“话不要说得太难听,”陈八看了眼远处的丁巳和瞿宁等人,低声说:“她身上一定有大问题,或许可以帮我们找到药。”
“我警告你,这是我的人,你如果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别怪我不客气。”
“堂妹别这么紧张,不管谁找到药,都是我们自家人。弄得这样剑拔弩张的,很伤感情。”
陈愿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