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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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血遍地方知身世

    初入滇缅,一路颠簸,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最令人担心的是陈愿。

    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东西,她先后吐了两次。

    她下车时,后面几辆车都排着队,客客气气地等东家吐完。

    如此两次后,陈八无法,只好让她和瞿宁押后,一辆车远远缀在队伍后面。

    后座。

    瞿宁拍着陈愿的后背。

    她几近虚脱,身上肌肉神经性的痉挛明显,表层的血管一跳一跳。

    瞿宁的心跟着一紧一紧。

    “吃这个吧。”

    瞿宁找了药,拧开矿泉水瓶盖递过去。

    陈愿连道谢的力气都没有,接过药片就仰头吞下。

    “怎么会这样?”

    瞿宁第一次见她没来由地呕吐,不放心地很,总想问要不要停下来休整。

    陈愿虚弱地摇了摇头。

    现在打头阵的陈八是心急如焚。她要休整,无疑会拖慢整支队伍的进程。

    或许是因为决定太急,陈八组织的人手居然不到百人。

    这一路,陈愿听着对讲机中的声音,总隐隐有些古怪的预感。

    她靠着车窗,看窗外飞快向后撤去的参天树木,觉得现实似乎在逐渐和梦境重合起来。

    从参天大树上坠落的梦,飞快扑近的瞿宁的脸,似乎都在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开了个烂头啊。”

    她喃喃自语。

    ······

    ······

    进入里山,车就不能再继续往里开了,陈八租了不少骡子来装负。

    几个本地向导站在骡群边上,眼中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陈八先来队尾找陈愿和瞿宁。

    “好点了没?”

    他问着,顺手帮陈愿整了整登山包。

    “嗯。”

    虽说如此,陈愿脸色还是惨白。

    她粗糙地点了点头,问:“向导在哪了?”

    “在前面等。”

    沉默中,三人穿过一众伙计走到队前。

    陈家做事有规矩,本家的事,主理人一定要走在最前面。

    就算前面枪林弹雨,领事都不能躲在伙计后面。

    一是对核心信息的掌控,二是丢脸。

    陈八和向导肩并肩走进密林。

    首席向导个子不高,非常干瘦,走在森林里像猴一样和谐。陈八散了支烟给他,他道完谢就搁到耳朵上。

    陈愿走在瞿宁身前,顺手除掉一些碍事的藤蔓,劈砍前都会深深吸一口气。

    密林空有蛇虫泥沼横行,浓雾漫天。

    但没有人,没有想象中的威胁。

    陈八在前开路,陈愿和瞿宁间或搭手。

    总体非常顺滑,没有任何异常。

    没过多久,陈八下令原地小憩。

    “地图有问题。”

    陈八轻声道。

    “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这一路太顺了,”陈愿皱着眉:“如果我是原村人,家园被毁以后要重建,一定会非常重视对外防御。现在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感觉像是在狩猎我们。”

    一旁的瞿宁听到这句,才微微抬了一下眼。

    她没看陈八,而是看了眼虚弱的陈愿。

    陈八正要说话,却听一声破空哨音袭面而来。随之身旁那向导尖叫一声昏了过去,整个人直挺挺趴在地上。

    陈八清晰地“啧”了声。

    万箭齐发的箭雨如潮。

    铁箭穿透人体,很多人在刹那间抽搐着倒地,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

    陈愿和陈八说话时本来就在树后,闻箭声便立刻借树隐藏自己,躲开了第一层攻势。

    仅仅只是眨眼的时间,形势全变。

    人的呻吟声很快压过了箭划过长空的声音,鲜血难闻的锈味低低弥散。

    陈愿藏在树干后,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枪。

    瞿宁侧身站在她身后,两人贴的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心跳声。

    多少人躲开了?

    多少人受伤了?

    陈愿还没来得及去思考这些,又看一轮箭雨整齐地射出,在空中炸开一片银色花海。

    瞿宁握着枪,呼吸越来越密。

    陈愿知道,这是她要发力的前兆,但这不是好习惯。有经验的敌人能够分辨你的呼吸状态,太过急促和太过低落都是不利的。

    稳住。

    陈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摇头示意。

    片刻后,瞿宁的呼吸频率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但箭雨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迹象。

    陈愿耐心地贴着树干,两人观察着身边伙计的伤亡情况。

    地上横七竖八的,其实很难数清到底折了多少。

    陈愿只粗粗一瞟,心里一叹:人至少没了一半。

    这也不怪他们,太平日子过惯了,现下被偷袭,无力招架也属正常。这些年陈家暗地里的生意少了,招来的伙计也没以前那么彪。

    没在地上看见丁巳等人,陈愿已经暗自庆幸。

    ······

    又等了一会儿,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激烈抵抗,射来的箭的密度逐渐减弱。

    反击的时机将近。

    陈八反复地调整了握枪的手。

    第一枚子弹从他的枪管里射出。

    他是用枪老手,第一发子弹打过去,远处就有哀嚎人声响起。

    听着陈八沉稳的枪声,陈愿不再犹豫,预估了大致方位后果断地探身放枪。

    深山密林响彻痛呼。

    原先栖居在附近的鸟兽都识趣地逃离了,这样一看,好像他们才是闯入的侵略者。

    陈愿听着那声音生出了几分不忍。

    不管怎么样,原村人始终是受害者,而他们才是凶手。

    即使没有亲手划开原村人的皮肤,但陈家人如今享受的香槟红酒,都是原村人的血液酿就。

    身上所披的华服,都是人皮缝就。

    可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交火已经开始,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

    ······

    半个多小时后,原村人率先作出让步。

    对此,陈八觉得奇怪。

    首先,照理说原村残部已经意识到了外面世界的发展,但却仍然选择弓箭作为武器。

    其次,刚才原村人撤退得非常蹊跷。这不是一个懦弱的民族,绝对不会对敌人展现不合时宜的仁慈。

    陈愿也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看见瞿宁流血的手掌。

    “会不会,这个民族之间,有某种血液感应?”

    陈愿问得小心,瞿宁却一下子听懂了。

    陈八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气氛变得非常胶粘。

    瞿宁却只是沉默着,任由陈愿给自己的手上药。

    陈愿显然张不开嘴。

    陈八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拍档之间冷谑的气氛,叹了口气。

    “或许,你见过你父亲吗?”

    陈愿的身子明显一僵。

    瞿宁摇头道:“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

    “你见到的可能是照片。”

    陈八努力地措辞:“陈愿有拿给你看过吗?”

    瞿宁继续迟疑,低着头在帮妹裹伤的小姐却摇了摇头。

    “陈滨。你父亲是我们家的人,是我和她的叔叔。”

    “你的母亲,应该是原村人。因为只有陈家人和原村人结合,白化基因才能遗传。”

    陈八苦笑:“你母亲应该很爱你父亲,哪怕他已经在无人区失踪,陈文清和陈文远施压,想让她交代剩余族人的去向,好继续实验。但她一直都没有放弃你。”

    可最终,瞿宁还是被送到了福利院。

    陈滨确认死亡时,瞿宁都已经在福利院里长到了十八岁。

    那十几年里,那对夫妻去做什么了呢?

    他们有什么理由不亲自养育瞿宁呢?

    瞿宁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站在原地张着嘴,说不出半个字。

    陈愿替她裹完伤,没再继续牵她的手,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陈八和她交换眼神。

    两人默契地将目光移到别处,留给她时间回神和追问,但没想到瞿宁眼睛眨巴,却是什么都没有问。

    她眼里只是漫起水雾,瞳孔像一面受潮的镜子,渐渐地被水汽漫上,光亮不再。

    ······

    ······

    整队撤回越野车旁时,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陈愿估计没错,陈八的队伍死了一半,那个首席向导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几个小时后才醒转。

    丁巳指挥着伙计,迅速从林中收尸下葬。

    就在正要埋骨时,有人坚持要将死去的同伴带回去,不肯就这样草草下葬。

    “埋在随便哪棵树下面,下次来都找不到了。”

    刚成年不久的小孩红着眼说。

    丁巳看了看他身旁的裹尸袋,那里面躺着他的阿公。

    两人都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而几个小时前,阿公甚至还在这里教他扎帐篷。

    丁巳点了点头,随后很快又有几个人也将同伴拖了过来,和小孩的阿公并排放在一起。

    死人就这样,堆在西边的营帐后,活人能像看窗后风景一样,欣赏一串灰色尸袋。

    每天都要准时撒生石灰。

    雨林潮热,哪天这庄稼可能会发芽。

    ······

    ······

    入夜,陈愿和陈八坐在石块上,一人一支烟夹在指间。

    “完全可靠吗?”

    陈八吐了口烟,拇指随意地指了指辅营方向。

    那边,今夜瞿宁睡得格外早。

    辅营里似乎连灯都没留。

    陈愿看着那个方向,默了一瞬,很坦诚地说:“我不知道。”

    她和瞿宁签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卖身契。

    现在瞿宁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会帮哪方,完全是个人选择。

    就算她倒戈回到原村,陈愿也不觉得意外。

    陈愿没法乞求她忘却世家深仇,也放不下脸面挽留她。

    说到底,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这里牵涉了几十年和太多无辜性命,瞿宁怎么做都是有据可循的。

    “你的人呢?”

    陈八抖了抖烟头,脸色阴沉。

    明明甲一专做动物沟通,一路走来也根本没有发出过任何示警。

    这到底是因为原村人融入环境呢,还是说明了队里还是有问题?

    他眉眼不动,缓缓张嘴吸了口烟。

    甲一丁巳等人也可以反水,这一点他早有预料。

    为利而来,自然也能为利而往。

    “陈愿,帮我盯着甲一。”

    “你自己的人,”大小姐翻了个白眼:“自己管不好吗?”

    陈八附过去。

    不知说了什么,只见陈愿手里的烟慢慢空烧到头。烟气飘向远处,陈愿秀气的眉眼则渐渐在风里舒展开。

    最后,她问:“非如此不可?”

    “听我的,这样好。”

    ······

    第二天的清晨如约而至。

    众人整装待发,就听要组队。

    没有人能想到,陈八竟然把瞿宁和陈愿拆开了——瞿宁和丁巳第一批走,陈愿和甲一最后走。

    瞿宁皱起了眉。

    她浑身包得严实,只剩眼周的皮肤,白皙而晃眼。

    同时陈愿拿着烟盒探出帐篷。

    她慢条斯理地把烟塞进自己的裤口袋里,宽慰道:“别担心,你和丁巳一队,出事的概率是我们这里最低的。”

    瞿宁不解,但点了点头。

    三声鸟鸣过,日光已经指向树尖,丁巳和瞿宁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