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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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伍 蛇口逃生见人心

    丁巳倚在树旁,营地煮汤的热气一直冒到半空中。时间紧迫,两人都没有喝汤。瞿宁手掌的伤口仍然间或渗血,她从陈愿手中接过药和刀片便走。

    走之前,她也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陈愿。

    面前有三两个伙计正在端汤。

    陈愿便站起来,带着笑挥了挥手:“晚上见。”

    加了新鲜蔬菜和肉的热汤很香,陈八和陈愿都坐下来喝了。

    虽然人少了一半,却没有任何人提起死亡和意外。几乎所有伙计都表现得很自然镇定,如同此刻是除夕夜,众人团坐在圆桌边吃年夜饭一般。

    “小五?”

    陈愿端着碗看向陈八。

    “你觉不觉得他们认识?”

    陈八指着瞿宁和丁巳离开的方向问道。

    虽然都是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性格,但刚刚从背影看,两人之间的身体距离不算远,丁巳还似乎流露出一丝袒护和熟稔。

    “我们一起呆了快一周了。”

    陈愿边把空碗交给一个瘦小的伙计,边疑惑道:“为什么会不认识?”

    陈八知道她在装傻:“他们或许很早之前就很熟了。你最好上点心。”

    “你也是,”陈愿反唇相讥:“宁宁来我这里不过半年,丁巳可是从小在八叔身边的。他和谁打交道,和谁称兄道弟两肋插刀,你都不知道的话,那我看,该当心是你。”

    “陈愿。”

    陈八眯起眼:“每次提到那个瞿宁,你都不对劲,她是给你下了蛊吗。”

    陈愿冷笑:“陈八,你是不是觉得女人的脑子里只能有爱情?你和丁巳戊五是什么关系?他们也给你下了蛊吗?”

    “说实话,你和谁生死相托,我一点都不关心,”陈八也笑了:“既然觉得我看不起你,那就当刚刚我什么都没说吧。”

    他站起身,远处的甲一也站了起来。

    是时候该出发了。

    ······

    ······

    在陈八处的不愉快被他的人无缝接续。

    深林密影,蛇类发出清晰的“丝丝”声。

    陈愿的后脚跟仿佛被钉在原地,浑身小幅度地发抖。

    “小姐?”

    甲一疑惑地问,陈愿侧过脸看见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甲一,你知道三姓家奴的下场吗?”

    “小姐?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你也没必要明白了。

    陈愿怒从心起。耳朵里捕捉到的声音越来越近。

    一阵腥臭味。

    是蛇在靠近。

    而动物沟通专家,在自己身边阴森森地笑着。

    他在志得意满地等待那条蛇吞掉她吧。

    尽管如此,她依旧问他:“甲一,有蛇来了,你能和它聊聊么?”

    甲一装出一副认真观察的样子,片刻,瞪着眼睛说:“小姐,这附近没有蛇,您是不是听错了。”

    话音刚落,故事的主角就迫不及待地现身了。

    一条足足有两三米粗的缅甸蟒,长着满身棕褐色云纹,如同一条流淌的地河,朝人探过头来。

    陈愿仰视着蛇,只觉得蛇尾似乎都有自己大腿粗细。

    “甲一,没蛇么?”

    她问道,一转过脸却只看见男人窜逃的背影。甲一跑起来极其滑稽,险些被地上的树根绊倒,但蛇没有追。

    很显然,甲一背叛了他们。

    陈愿冷笑,此时蛇头已经完全立起来。

    老蛇打量着她。

    她也在打量这条蛇。

    蛇很大,看上去能毫不费力吞进一只水牛。虽然接触不少蛇皮包,但活着的蛇身上的花纹细看其实非常骇人,鳞片间闪烁着黏腻的光。

    蛇用白蒙蒙的眼球看着她,空气中都是捕猎的兴奋气味。

    陈愿握紧了手里的匕首。

    先下手为强,她跳起,飞起一脚狠狠踹去。

    老蛇皮厚三尺,这一腿要是踹在人身上能断肋骨,对它来说却好像挠痒。

    陈愿用手臂撑着地,但老蛇对她的反抗非常恼火。它张开嘴,上颚和下颚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肉色黑洞,陈愿闻到一股剧烈的腥臭味,熏得她几欲要吐。

    她敏捷地调转方向到蛇侧。

    立刻,蛇闭上嘴,开始搅动身体,陈愿借势将刀插进蛇背。鳞片很硬,她费劲力气只插进两三公分,但也足够支撑她将自己挂在蛇身上。

    蛇痛得把头一甩,整条高级皮料立刻开始疯狂摇摆,颠得她又想吐。

    除去钉在蛇背的匕首,身上只剩一把三棱刺和枪。

    这个距离,不能开枪。

    她翻出三棱刺,刺短到半握都只有食指长度。

    但这时候再选武器简直是在找死了。

    蛇已经发狂,贴地的腹部都翻了出来,她几乎要摔下去。

    这次一旦被甩下去,她杀蛇的概率必然远远小于葬身蛇腹。

    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甲一在暗地里偷笑么?

    她毫不犹豫地将短刺插进蛇腹,冰凉的血汩汩地淌出。

    老蛇扭动地更加癫狂,蛇肉完全痉挛。

    也许是上天保佑,情急之下翻出的小刺竟然真的杀对了地方。

    只是二十分钟,那蛇就渐趋不动了。陈愿侧身去看三棱刺下的创口,伤口翻滚扭曲的血肉一片模糊,如同正要盛开的太阳花。

    身下的蛇在抽动中接近休克,但伤口流出的血量在变小。

    陈愿松开汗津津的手,只觉腿间一滑,整个人便摔下了蛇背。

    她狼狈地爬起来,两个膝盖丝丝地痛。

    顾不得包扎,她后退几步,摸出枪又补了几弹。

    “大小姐?”

    这时,饱含关切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甲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正一脸担忧地站在面前十米远处。

    陈愿挤出一个笑,甲一便殷勤地凑了上来。

    非常清脆的一声枪响。

    密林静静。

    陈愿看着地上横着的甲一,他的眼睛还睁着,脸上那虚伪的笑容甚至还没有褪去。

    胃里一阵恶心。她蹲下来,捂着肚子默默吐了一会儿。

    ······

    枪声响起。

    瞿宁转过头,静静看着那个方向。

    丁巳很快察觉到她的异样,以眼神询问。

    她并不说话,只站了半分钟,耳中没有再捕捉到第二声枪声,才道:“没事。”

    丁巳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直白道:“确实是他们的方向。”

    瞿宁点点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似乎只是离职的保安依照惯性,略微牵挂了一秒钟前任雇主。

    她手上的绷带崭新,血早就不再往外渗了。

    ······

    陈愿回到营地时,天色已晚。

    营地支了五个火堆,伤者一堆,陈家人一堆,瞿宁和丁巳坐在另一堆边上。

    陈愿今天吐得昏天黑地,早就没心思去管坐在一起的瞿宁和丁巳。

    把包一扔,她在火堆旁疲惫地坐下来。

    篝火冉冉。

    火舌卖力地舔着便携铝盒。

    “甲一呢?”

    陈八明知故问。

    “死了。”

    陈愿声音很低,周围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刻起,深夜里似乎不止阒寂。

    众所周知陈愿不是好人,陈八也不是好人。但是一个同伴,早晨出去了,晚上没有回来。

    这样的事真发生在自己身边,每个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陈八问:“怎么死的?”

    “他想借蛇弄死我,我杀了蛇和他。”

    瞿宁把手里的热水递给陈愿。

    陈愿伸手接了,热乎乎地捂着手心,很舒服。

    营地寂静,篝火冉冉。

    “不管怎么样,明天早上去给他收尸,不能看着他在外头。”

    陈八并没有轻易下定论。

    ······

    ······

    这一夜注定不眠。

    虽然都熄了灯,许多人仍然在黑暗里做着生死考量。

    陈家,或者说陈八陈愿两兄妹,是否值得舍命追随;能从这里获得什么,而又需要付出什么。

    空气中凝结着独属于人类的自私喧嚣,如同露水一般,慢慢挂上树梢草尖。

    瞿宁跟着陈愿进了帐篷,陈愿身上有肉眼可见的疲累,瞿宁识趣地没有说话。

    没想到陈愿自己先开口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狠心?”

    瞿宁摇了摇头,帮她展开了睡袋。陈愿脸都没擦一把就钻了进去。

    “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想杀甲一的人很多。”

    所以,你没有做错,他难免一死。

    陈愿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呼吸声。

    万籁俱寂,她反而有些想说话了。

    她慢慢道:“其实我本来不杀他。陈八想借我的手,我偏偏不让他如愿。”

    “但是你知道我杀蛇的时候,他就在周围吗?他妈的。这个人在等我被蛇咬死,我侥幸没死,他居然还敢若无其事地回来。他太阴毒,我当时只觉得,这人非死不可。”

    瞿宁轻轻地“嗯”了一声。

    “平时我总是很温和,说话很客气。”

    “但是光这样是不够的,我发火,我当着他们的面杀人。或许一个女人只有同时扮演好杀手和贤妻两种角色,才能被这个世界认可。”

    瞿宁偏头看向她,陈愿的脸透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有别的选择。我明明生在陈家,刚出生就是很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高度。我不应该继续趟这里的浑水。”

    瞿宁轻摇头:“以前确实想过,但现在我发现——”

    “我们在这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我们会来到这里,完全是必然。”

    “陈愿,你逃不开,我也是。”

    陈愿也摇了摇头:“你说的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因为我的虚荣。我从小就这样,不甘落后,不管是和家里的同辈,还是和学校的同学。陈八能做到的,我也能。”

    “实话实说。这个泥沼是我自己跳进来的。有时候我觉得大奶奶说的特别对,我太逞强了,注定要死在连天的炮火里。”

    “但是波澜不惊的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可能这就是我的命。”

    开着法拉利、穿着长裙去看珠宝的生活都不是她的。

    陈愿是狂风里狂舞的草,是离闪电最近的树,不是南方静水流深的湖,更不是培植箱里的花。

    听完,瞿宁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说出什么呢?

    陈愿是看够了世界的孩子,她嘴里的人生是多选题。但瞿宁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生来廉价,像被墙角成袋的味精,需要时就舀一大勺扔进锅里。

    这样的人生,好像都没有什么注定可言。

    “瞿宁,我给你讲你父母的事情吧。你想听吗?”

    陈愿又道。

    瞿宁曾无数次预想过这个场面,但真到了这一刻,她仍旧觉得鼻头发酸。

    陈愿慢慢地讲起来。

    她语言表达能力很强,瞿宁好像在听电影,从陈家的难关到原村的基因,一幕一幕,历历在目。

    瞿宁都想不起来,到底是讲到哪里时,自己开始擦眼泪。

    好像是陈愿说到陈滨失踪开始,她的眼眶就热得受不了了。

    陈愿拿了纸巾递给她,话头顿了顿,还是继续往下说了。

    故事不复杂。

    才五六张纸巾,陈愿就说完了。

    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夜已经很深,瞿宁眼周擦得通红,虽然闭着眼,胸脯仍然在迅速地起伏。

    陈愿叹口气,翻出两粒胃药灌下,重新躺回睡袋里。

    又是一夜。

    ······

    ······

    阳光照亮篷布,天气好得出奇,陈八脸色却不好看。

    一群人坐在昨夜的篝火旁,垂头丧气地吃早饭。

    瞿宁撕着饼干包装。

    陈愿来了,瞿宁就把已经撕开的饼干让给了她。

    正是这时,陈八将锋利的目光对准了陈愿,姿态中带有审视的意味。

    “甲一真的死了吗?”

    陈愿有点莫名其妙,昨天胃里难受,被火药味弄得头晕目眩,她根本没心思去关心死人。

    “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