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强忍别夜半虚席
虫鸣声阵阵。
瞿宁坐在马扎上,遥遥望着陈八。
自从知道身世后,她就莫名常盯着陈八看。
那是一种有别于嫉妒、仇恨或者欣羡的目光,她不知道陈八有没有感知到,但她自己早已意识到这是种过度的注目。
她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陈八,但收效甚微。
因为陈八常与陈愿交谈,她不能移开目光。
“我也算陈家人吗?”瞿宁偶尔想。
······
帐中。
陈愿躺在睡垫上,灯与影子,帐篷布和无孔不入的泥土味。
手掌心还在痛,腿上也开了口子。
她是怎么走到这步田地的?
陈愿一边想一边摸出手机。营地重装过信号,手机难得能用。
点开短信,齐点和管家等人都发了信息过来。
犹豫片刻,她点开了管家的对话框:“老爷又认个儿子,给了见面礼。”
妈的。
爹这种生物真是敌人最坚强的后盾,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冷不丁扎你一刀。
陈愿气得坐起来点烟。
焦油味很快升起来,她继续往上翻。
“老郑女儿婚假30天”
知道了。
“两个小报记者,储存卡掰了”
从医院那边找过来的?
再往上,就是一个月之前的消息了。
“陈雯雯秘密回国了,好像是被强制遣送回来的。”
陈愿的眉心跳了跳:刚进雨林两个月,局势竟然已经波及到身在异国的大表姐了吗?她回来了又能怎么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陈文清和“那个人”来说,她甚至连个砝码都算不上,作出这番动作又是何苦。
事到如今,几乎所有的刀剑都已经亮出来了。
陈愿虽然已经几周没看到过“雾”了,但之前获得的信息已经足够复杂。陈家人欠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陈文远、陈文清两兄弟不但不想还债,反而还越欠越多,直到今天——今天,就是命运强制执行的时候了。
在严格意义上,所有受过这笔恩惠的人都是被执行人。
但,有些人显然是可以不必被牵连的;或者说,出于私心,可以像陈文清一样给女儿先谋一条后路。
陈愿的心有些摇晃起来。
虽然陈文清暂时失败了,但是这不代表她陈愿就不一定不会成功。
······
······
瞿宁抬起头,就看见陈愿难得一见地郑重走过来。
“宁宁。”
她又这样叫她。
“伤员要回普洱,这件事不放心交给别人,你来。”
瞿宁静默。
“如果这是普通的命令,你会不会去?”
陈愿问。
瞿宁点了点头。
“那就当作是去普洱买两颗白菜。”
瞿宁梗着脖子,一时间舌尖发涩。
很明显,陈愿是铁了心要把她送走;但她这一走,陈愿能用的人少得可怕。
更何况陈愿杀了甲一,是站到了人群的对面。
如果今天没有抓住下坠的陈愿,瞿宁不敢想象后果。
从十几米高摔下去,运气好的话,能立刻红白一滩;运气不好的话,人还要再熬十几个小时才能去下面报道。
陈愿究竟在想什么,选择在这个节骨眼把她支走。
······
······
直到车队出发,陈愿都没有再和瞿宁说过话。
瞿宁带队返回市区的那天,山里起了一层雾。
陈愿不知怎么,烧得日夜不分,昏昏沉沉地躺在睡袋里,连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只有憔悴的陈八来送人。
他眼圈深深,隔着雾也能看见浮肿的眼袋。
瞿宁穿着翻领夹克拉开车门——进山几天她始终看着陈八的背影。他一直穿着宽松的外套,后背看上去就格外宽阔。
但就在她把夹克翻出来穿上的这天,陈愿却没有来送她。
她拧动车钥匙,引擎发出一阵巨响。
“好好休息。”
陈八说。
瞿宁点了点头。
几辆车接连发动,陈八点了支烟。烟气遥遥飘出去,顺着车尾气往普洱去了。
······
······
山里的雾散得快,不等正午,猛烈的阳光就重新照进了树叶间。
气温蹭蹭地上涨。
陈八钻进帐篷。
陈愿还在睡,脸色没早上那么红了。
陈八拿手试了试她额温,感觉没那么烫,便在她身边坐下。
这一清早,天公不作美也就算了,陈愿还病成这样。
瞿宁走的时候,应该是很希望陈愿能去送她的。结果莫名其妙,从下半夜开始陈愿就发起烧来。雾散了,陈愿又退烧了。
陈八保持着坐姿,一条腿支起。
来到这里后,他的直觉一直在亮红灯。
敌人神出鬼没,身旁的陈愿也莫名其妙地状况百出。
陈八不由认真思考起来,人生中这种时刻到底应该怎么渡过。
是应该及时止损、伺机而动,还是相信自己,继续往下走?
他正要去摸装着烟的裤兜,就见陈愿坐了起来。
那是极为震撼和惊悚的。
陈八只觉自己立刻出了一身白毛汗。
一个病恹恹的小姑娘,没有任何征兆地坐直。其关节之僵直,犹如神经的条件反射。
陈八知道生物电,比如剥掉牛蛙的皮、割断喉管,它们的大腿肌肉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抽动。因此他对着那样的陈愿,居然还维持着惊人的镇定。
“陈愿,你怎么了?”
陈愿没有回答他。
不。
或许那个东西已经不是陈愿了。
陈八突然醒悟。
他冷冷地看着她。
“离开。”
陈愿突然翕动着嘴唇嗫嚅道。她的声音非常小,陈八皱着眉试图从嗓音和音调中分辨陈愿的神志。
“什么?”
她再度一字一顿地重复:“离开这里。”
陈八看着陈愿。
她的头发垂在胸前,长发遮挡了脸的大半部分,陈八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他直觉,陈愿的眼睛现在一定是不正常的,眼白可能是像恐怖电影里一样向上翻出的。
没有一丝风,她的最外层头发如同触电般向空中飞起来,陈八整个头皮慢慢发炸。
“滚,你们都滚,赶紧滚!滚!”
陈愿突然高声,几乎是用吼的方式喊出了这句话。
营地帐篷都搭的相当近。
陈愿这一嗓子下去,不可能没人听见。
“出什么事了!”
伴随着嘈杂和惊呼,丁四冲了进来。不等他看清情势,陈愿已经被打晕了。
······
虽然尽力掩饰,陈愿发狂的事还是传得人尽皆知。
这一路来,出师不捷,遭人暗算、折算一半也就算了,就连看上去好好的领队都出了事,队内士气不免低落。
甚至有人由此联想到了甲一之死。
分析不顺原因的玄学论很快甚嚣尘上。
陈八没精力去澄清了,因为陈愿不好了。把她打晕后,陈八本来想给她注射镇定,但是陈愿立刻又开始发高烧,而且这次身上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浮肿。
陈八翻出手机给瞿宁打电话。
陈愿说要“离开这里”,那就送她回普洱。
······
······
接到陈八电话时,瞿宁刚下高速。
通往城区的路上车流熙熙攘攘,她分心接起电话。
“喂,瞿宁,你到哪里了?陈愿要回普洱。”
“怎么回事?”
瞿宁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
她好像突然分化出了另一个人格,帮她开着车、问着话,冷静无比。
而原来那个她自己,则顺着风飘进了半空里,什么都听不见、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