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再出发邂逅猞猁
拾捌
“你别着急。陈愿估计是累着了。现在有点发烧。”
避重就轻。
尽管如此,瞿宁还是答应道:“好,我马上到地方了,安顿好了马上回来。大约晚上六点左右到。”
陈八那边似乎舒了一口气。
他郑重道:“拜托你了。”
她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想了想,实话实说:“你真的还要继续进去吗?”
轻伤都下了火线,队伍已经没几个人了,人心涣散。
那头,陈八似乎在苦笑,隔着听筒的声音闷闷的。
“撤回来养一养再进,不是不行。”瞿宁道:“陈八,拔营吧。”
······
······
瞿宁面无表情地刷卡进屋。
扶手椅里的人抬起头来——脸色发灰,黑眼圈比分别时更深,脸上依附着薄薄的胡茬。
陈八问:“陈愿怎么样了?”
瞿宁答:“退烧了,还是有点肿。”
她刚给她喂了点电解质水,以防出汗过多引起体温失调。
“下周二再进雨林。”
瞿宁反应平平。
她的脸部肌肉似乎不会活动。陈八几乎没见过她脸上的大表情。
他看了看瞿宁仍裹着绷带的左手,动了动嘴唇却没能找到话。
“好多了。”
瞿宁似看穿了他心中所想。
“那就好。”
“小姐刚才就没烧了,恐怕是从启程普洱开始好转的。”
瞿宁语气平直地补充。
陈八却一下动了心思。
陈愿从进雨林开始三番五次呕吐发烧,瞿宁的伤口在雨林里迟迟不好。一出雨林,莫名顽疾开始自愈。没过几天,陈愿就完全恢复正常了。
但问起发烧时的事,完全是一问三不知。
“什么时候再出发?”
“下周二。”陈八答。
“宁宁呢。”
瞿宁提着水壶,穿越整条走廊去打水。
陈八根本没注意到她走了,面对陈愿的问题只能沉默。好在只是随便一问,陈愿见他不答,便换了话题:“走了多少人?”
“算上发抚恤金的,一共是五十八个,都是好手。”
“我的人算了吗?”
“都算进去了,有几个轻伤,想走,你的人也没拦。”
陈愿点了点头,又说:“她必须得去,对吗?”
陈八又是沉默,静谧的问题在时间中逐渐消亡。
“我知道了。”
吱呀。门开了。门口站着瞿宁和水壶。
陈八抬头看去,瞿宁冷眼冷面。
“宁宁。”
陈愿试图坐起来。
“我没事。”
瞿宁朝她走去。
陈八识相地退场,走之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
瞿宁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上次和清醒的陈愿对话已经是快一周前的事了。
说是想念,不如说是有点失魂落魄。
陈愿不在,她总感觉心中不安。
瞿宁盯着陈愿的同时,陈愿也在看她。
“瘦了。”陈愿说。
轻飘飘的两个字,瞿宁却觉得恍如隔世。
“这趟回去以后,送你出国。”
陈愿似乎想抽烟,食指在唇边打转。
瞿宁皱了皱眉头。
陈愿这段时间张口闭口就是要把她送走,不让继续跟着蹚浑水。
但是现在的局势真的是说退就能退的吗?
众所周知,急流勇退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陈愿,其实我会一直在这里。”
瞿宁终于憋出一句。但陈愿不为所动,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用一种了然的姿态,轻轻捏住了她搭在床边的手。
瞿宁低着头,看着陈愿几个缠着纱布的指节。
“我知道你自愿留下,”陈愿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但是,瞿宁,前方坎坷,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上来。”
我命令你。
不要为我牺牲,不要为陈家牺牲,不要像那些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及时退出这个漩涡,找一个地方,就像之前那样,平稳地生活下去。
······
······
周二很快到来。
再出发时,陈八表面看上去精神很多;陈愿和瞿宁则完全恢复到初来滇缅的状态了。
丁巳还是老样子,一张刀板脸,面色十年如一日地刻板。谁也看不出他高兴还是不高兴、憔悴还是精神。
另外还安置了一些新的伙计,都是临时来的。陈八包了顶层和次高层。六楼住本家人。
新伙计都住在五楼,整层楼烟气云腾,那些人根本没把陈八放在眼里。
陈愿看着这只杂牌军,眼前舌尖有荒唐二字闪过。
在她看来,陈八无异于在求死。
这群人太次了。
至少应该向董事会求援的,而不是这样粗暴地当地募集。
······
还没到雨林,陈八就在车上宣布了新的计划——八人一队,不设固定营地,自由行进,每天发一支绿色信号弹报告位置和安全,无线电联络,紧急情况时发红色信号弹。
这是高级别的行动方式,以最终结果为导向,不在乎得失。
陈愿心道:给这群人用在这个,陈八真急了。
而且这次他再次将瞿宁和陈愿拆成了两队,陈愿带陈家亲信,瞿宁带盘口伙计。而他自己则和丁巳等人组了一支五人小队,对于不符合规定的人数,没有主动说明原因。
陈愿下车,瞿宁已经整理好了背包,鼓鼓囊囊站在人前。
“注意安全。”
陈愿拍了拍她的肩头。
来之前两人就商定了私用的无线电频道,还带了特殊的哨子和特制标志。
陈愿的说辞是:“陈家不一定能保住你,但是我一定能。”
她在说自己曾经说过的话,瞿宁摸了摸鼻子。
这对挚友短暂地交握手,旋即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发。
······
山里的天很快黑了,必须有稳定隐蔽的住所,不然雨林将在生理和心理上给人以巨大的行动阻碍。
作为领队,瞿宁很快找到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清开厚厚落叶,点起特制的驱虫香。
新队伍里几乎全是生面孔,不过倒出乎意料地守规矩。
她正欲动手砍树做桩,几人便勤快地跟了上来。
“宁姐,这是?”
“我们的帐篷很结实,打点桩子更保险。”
伙计们点了点头,手脚麻利地按她吩咐做好了。
天慢慢暗下来,瞿宁开始用多余的木材生火。火焰不仅可以保暖,还能驱逐野兽。可惜木材太湿了,但他们其实也不缺火源。
夜晚渐渐爬上来,瞿宁坐在篝火边啃饼干。
明亮的火焰旁,一个中等大小的帐篷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
······
瞿宁进展顺利,陈愿那边却有些棘手。
队伍刚进雨林,无线电就全部失灵了。
握在手里的指南针疯一样地转。
按经验没走多久,队伍就彻底失去了方向。遮天蔽日的乔木群下笼罩着迷茫和焦虑。
陈愿当机立断,就地扎营,发信号报位置信息。
她知道这个时候其实人心已经乱了。当下只能尽快排除故障,重振士气。
陈家亲信所剩不多,这支队伍里也有几个合同工。
陈愿一番心算后,决定派两对年轻伙计探路,每对都是本家搭配外家。为保证安全,每个人出发前都在腰间绑了绳,一头就系在营地帐篷的地钉上。
绳子不短,但不到十分钟,四个人都脸色难看地回来了。
听了他们的话,陈愿只觉得气温瞬间下降,后背冷汗直冒。
“走不出去。”
最年轻的小孩直言不讳。
每个人都说遇到了鬼打墙,走不了多远,会遇到做过标记的树。再往前走,就回营地了。
陈愿端详着每个人的表情,直觉不假,便让这群伙计坐下休息。
正推敲着其中关窍,就听一个年轻伙计道:“要不要发红色信号弹叫救援?”
刚才其他队伍都发了信号报了位置,相隔都不算太远,支援费不了多少时间。
陈愿看了眼天色便摇头道:“再等半个小时,无线电和指南针如果还这样就发危险警报。”
此言一出,草台班子自然是议论纷纷。
多数人觉得陈愿刚愎自用,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点示警求救;当然也有少数相信陈愿能搞定。
陈愿冷眼看着这群人:“现在抓紧吃饭喝水。体力都没恢复还碎嘴,是不想活了吗。”
“残杀队员”的恶名在前,众人闻言都是一怔。林地里立刻安静下来,喝水的喝水,擦刀的擦刀,不少人闭上眼小憩。
陈愿拆了条能量棒。
夜间渐渐风起,吹散了一些瘴气,低处的空气变得清新许多。
树间露出些星辰,寂静的林间,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噼啪声。
陈愿睁开眼看向手中的指南针。
一切恢复正常。
干贝掀开帐布,边摘面具边走进来:“东家,人跑了。”
“看清是谁了吗?”
“天太暗了,”他从背后拿出一把马格南,“开了一枪,听着是打中了,但地上没血。”
陈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上的枪。
干贝年纪虽小,做事却不含糊。他有把握打中,可地上却没看到血迹,很奇怪。
谁没有血?
难道是当时捂住了没有滴下来吗?
但马格南的威力不可小觑,照理说不会出现中弹不流血的情况。
“你做得很好。不是一直爱踢球吗?这几周可以琢磨看看想在哪里开俱乐部。”
干贝喜出望外:“东家你真好!开业了你就是我超级会员!”
陈愿笑:“辛苦了,早点休息。”
干贝乐滋滋地退出去。
······
月色渐浓,林地越发静谧。
篝火里轻微的爆裂声给人温暖的幻觉,守夜的民力只觉困意袭来,双眼难以睁开。
悄无声息中指针指向十二,一对灯笼发着羸弱的黄光,缓步接近帐篷。
在它眼中,帐篷是一个倒扣在地的碗,里面散发着熟悉的味道。
几丝云拂过月亮表面,月光点点洒在林间。
守夜人开始东倒西歪。
“醒醒。”
只觉肩头一动,睡意正酣的年轻人本能地跳了起来。
半分钟里,瞿宁一言不发。
民力心知逃不过一顿骂,低下头乖乖认错。
“宁姐,”他愧疚道,“我睡着了。”
“没事,我来换你,进去睡吧。”
瞿宁并未指责,只是在马扎上冷淡地坐了下来。
曲腿时,有些硌,她拆下匕首重新绑。
灯笼在黑暗中浮浮浅浅。
它自认为藏得不错,浓密低矮的灌木刚好遮住了自己低伏的身躯。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它猫着腰伏在地面上,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高挑女人。她虽然闻起来没错,但体型不小,不一定能咬住她。
黄灯笼潜伏着想,再看看,等她睡着了就好办了。
可瞿宁并不贪睡,它等到天快白了也等不到这尊神睡过去。
树丛里的黄灯笼暗了暗,开始蠢蠢欲动。树影摇晃。
瞿宁反握着刀站了起来。
阴影呼吸的频率开始放缓。
瞿宁呼吸的频率开始上升。
虽然不能具体看清危险源,但瞿宁似乎天生有超乎寻常的判断力和感知力。
只有见过瞿宁这种人,才知道“后背会长眼睛”不是大话——这类人有身经百战的精准直觉,能在背后子弹射出枪管的那一刻翻身反击。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这其实并不纯靠听力。
听觉只是最简单的感官工具之一。
人类皮肤上的汗毛和毛孔、所穿的服装材质、发丝拂动的方向等等都会影响一个人的感知能力。有的人能在瞬间调动所有感官,得到的环境信息是无法想象的详实丰富。
瞿宁站起身时,黄灯笼凭借野兽的直觉闻到了强敌的味道。
自然法则中,野兽遇强则弱,一般为了避敌锋芒,大多会选择在正面相遇前偷偷溜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动物非常懂。
但是黄灯笼执着地没走。
风格外平静,这是交战的典型征兆。
暴风雨前风平浪静、水波不兴。
瞿宁面向树丛直身而立。
时间流逝。
风越来越大,一丝云流过夜空,月光黯淡一瞬。
月下光影中,只见大型猫科动物蹬地起跳,在月中停留刹那,随即弧线般,流畅地下落。
瞿宁后退半步,望向空中的眼神和手里匕首一样锋利。
月下她总算看清那东西——原来是一只猞猁。刚才草丛里飘来荡去的那对黄灯笼其实是它的眼睛。
当地人管这东西叫山猫,说它的凶猛程度堪比老虎,速度能与豹子媲美。但猞猁是罕见的保护动物,耐寒不耐热,很少出现在热带。
今天在这里“走运地”遇见一只成年猞猁。
瞿宁抱架,腿微微打弯,重心下沉,一记正踹接右手刀,奔猞猁心窝而去。没想到这大猫非常聪明,身子向后一收就避了过去。
虽说没有造成实际伤害,但看它的眼神,显然已经被这两下激怒了。
一般来说,野生动物独自捕食时,首次攻击时发现猎物对自身构成威胁,多半不会再次进攻。但在瞿宁亮出武器后,这只坚持不懈的猞猁仍然没有轻言放弃。
瞿宁眼看着它竖起了尾巴,非常冷静地环着自己迈了两步,似乎还在等机会进攻。
她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点微妙。
单打独斗的猛兽和目标明确、坚持不懈的攻击,看起来有人类的思维模式。
但进化论里离人类最近的是大猩猩,不是大猞猁。
瞿宁缓缓握紧了刀把。
论耐性和体力,人永远无法与野兽相提并论。在这种情况下,双方都知道敌不动我不动,那就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锁紧核心,蹬地借力起跳,在瞬间内便落到猞猁左侧。猞猁立刻张爪狠扑过来,瞿宁身形一闪,握法迅速换正手刀,只待再度弹起便握刀横刺猫胸。
哪料那猫早有准备,再度原地起跳,一张嘴就要咬她脖颈。
无法,瞿宁一边横刀格挡一边后退。
攻势变为守势,她心道不好。
不料猞猁没掌握好高度,跳得太高导致落地不稳,瞿宁趁机以手为刃,劈在猞猁前颈。
大意失荆州。
猞猁倒在地上,但没完全失去意识,喉咙里不断传出低吼声。
瞿宁看着那对黄澄澄的圆眼,即使反复默念不可心软,也下不去手。
猞猁见她刀锋软和,也不吼了,凑近来用脸蹭她的手。
如此有眼力劲的猛兽,瞿宁还是第一次见。
鬼使神差地,她放松了肌肉,只定定地看着那只猞猁。
猞猁的圆眼黄澄澄的,像两个灯笼。
“算了。”
瞿宁边想边站起身来,猞猁没了压制,腾地起身就跑。
······
······
天亮得很早。
民力是第一个拉开篷布的,第一眼就看见坐在毡布上的领队。
“早。”
瞿宁看见了他。
民力点头道:“早,姐要回去睡吗?”
“不了,六点拔营。”
雨林气候特殊,只能早起赶路。
民力答应下来便去找水源。此时已是五点,还剩一个小时就要再次出发了。
陈家将行程安排得很紧。
来之前介绍人给他打过预防针,这一趟凶险。
但他们确实给得多。
······
五点四十。
陆陆续续有人打着背包走出帐篷。伙计们都先和帐前的瞿宁打招呼。
瞿宁一一应过。
日头渐渐出现在天边,林间的空气逐渐热起来。她扫一眼伙计,点清人数便拔营。日头越发毒辣,有瞿宁开路在前,队伍顺利往雨林深处去。
此时陈八却已经带人深入雨林腹地。
林中气温正好,刚涉过一条小溪,陈八就发令原地驻扎了。
丁巳对比了指南针和地图,有些不解:“至少还有一天路才能到原村附近。”
陈八摇了摇头,将包放了下来。
丁巳见状不再多言。
······
陈愿也顺利到达了合适的扎营点。
“东家,好像有什么在跟着我们。”
“确定吗?”
干贝点了点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看不清。”
“警戒!”
陈愿点头,立刻发出了警报指令。
一时间掏刀的、摸枪的、拿棍的应有尽有,林间一片鸡飞狗跳。
作为领队,自然已经将队伍那点情况摸得清楚。这帮草包反应之慢、所带“武器”之好笑,陈愿真是看得心焦。
众人眉头紧锁,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一点点响动,都能叫几人毛发悚立。
第三只蝎子爬出灌木丛的时候,陈愿终于忍不住了。
这风声鹤唳、一惊一乍的样子,恐怕还没看到敌人,自己就先玩完了。
干贝有点尴尬,最开始是他报告有情况,结果大家如临大敌好半天,却没有任何异常。
“我真看到一个影子,很大一个,嗖一下就过去了。”
“我们相信你看到了,”陈愿安抚他,“一旦感觉不对劲,一定是有问题。”
“那现在还继续警戒吗?”有人问。
陈愿摇了摇头,“先扎营,别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