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宁(2) 看前尘作土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啊,”她说:“后来就是葬礼结束了,我回到这里。”
“那前面呢?你说的一生知己是陈愿吗?戊五是谁啊?”
“你的问题太多了。耐心些。”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起来了,我的老师重新给我倒了杯姜汤,但其实我已经不想喝这刺鼻的饮料了。
“你讲讲吧。”
我说。
······
······
我的老师是一个传奇。
来美国之前,她曾经在地下城工作,连续几年的拳台生涯未尝败绩。
她能踢碎坚硬的腿骨,创下过十秒ko对手的记录。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再年轻。
遗憾长存。
老师并不花力气去试图和解,包括失去“一生知己”和患难与共的伙伴等等过往。
尽管如此,她始终平静得超越寻常人的想象。
仿佛只要还活着,就凭借本能往前走。
或许有时也会回头看看,但她的来时路已经模糊不清——是的,我的老师患上了一种罕见的记忆能力障碍症。
老师记忆的起点是八九十年代的某个福利院。
按理说她应该在那里长到十八岁,但事实上由于法律默许,未成年的孤儿们很早就开始谋生之路。
老师在孤儿院时,国内经济并不发达,吃土豆白菜无法果腹,睡三十个人一大间的硬板床时常有虱子跳蚤(两种多足吸血昆虫)乱蹦。
九二年开始建设市场经济,人们开始不再使用粮票,杂货店里的东西越来越多,只要能赚到钱就能买想要的东西。
在那几年,老师加入了地下拳场。
在不到二十岁的年纪里,一拳已经打出几百斤的力量。
她并不是天才。
在我们的国家,即使是万里挑一的genus,我们也有12万个。
实际上,她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阴谋中。虽然她不知怎么遗忘了痛苦和恶意,但这个投入巨大的“孤鸿计划”本质上是一类黑手党活动。
身怀绝技的孤儿,必要时能漆身吞炭,以十年卧薪尝胆等待一击,是做死士的最佳材料。
瞿宁,幸运地逃脱了这种命运。
我出生前一年(2007),一场沉默的大瘟疫才刚刚结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病原体是种来自深山的神秘菌丝。
因为某个原始部落人非常长寿,一些人为了眼前的利益,不顾一切地从地下洞穴中带出了这种菌丝,美其名曰长寿基因。但菌丝离开故乡后很快“失活”。
一不做二不休,贪婪残忍的开发商得到全力支持,决定开始人体实验。
这个开发商,就是陈愿的二伯。
而那个部落的名字直译为汉语,名为“原”。
在这两个家族的夹缝中,诞生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
这就是瞿宁。
因果循环,恶有恶报。
或许是上天的惩罚,她的地下职业道路正走得如火如荼,被菌丝感染的身体就开始举白旗投降。
力量的迅速下降,免疫系统慢慢出现漏洞,身上的毛发如同迅速老去般变白。
她很快告别了地下黑拳。
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确实不值得一过,但老师太需要钱了。
只有一直赚钱,她心中才有轻松的满足。
存折给她安全感。
铅色数字如此规整地印在红底上,犹如一件针脚细密的奢侈品。
瞿宁抚摸,然后感到体内一阵隐秘的高潮。
这种时刻,她近乎爱上这个世界。
没有人可以一直走正运,现实往往是有人一直走背字。
离开地下城后,老师的生活久违地宁静了一阵,她送外卖,她传菜,她洗碗,一口气尝试了好几个工种。
轻松的体力劳动,报酬也是轻飘飘的。
第一次做检查,老师花光了几个月攒的钱做了大全套检查,指标当然有问题。
但没人能告诉她是什么问题。
建议是去上海看专家门诊,价格是当地的四倍,放号数量却只有市里的五分之一。
她愁眉不展地回到郊区,几年不见的老朋友戊五敲开了她家的门,既没有带来好消息,也没有带来坏消息。
他仿佛只是单纯来借宿,风尘仆仆地,放下包就喝光了她家的白开水。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瞿宁得知了戊五已经离开机关。至于原因和现在何处高就,老师觉得他们还没有到主动问的关系。
还没有到,说明可能到。
戊五最初是怎么认识老师的?
久远的除夕,喜气洋洋的拳场,那时还在值勤的戊五就像精神病一样,无法自拔地爱上了鼻青脸肿的拳王。
他请求她收他为徒,死缠烂打地黏在“八极”拳场。
老师在每个女性都难以避免的被纠缠时刻中也失败了。
最后她接纳了戊五。
但是老师一定不喜欢他。
她提起他的口吻非常冷静,如同交代同伙般,理性而全面地形容。
她从未将他称为“知己”,仿佛这两个字用在他身上会烫了她的嘴。
一个曾经忤逆自己的意志、死缠烂打的男人,天然拥有不被喜爱的特权。
不过,老师知道什么是爱吗?
她漫长辛苦的前半生里,是否从未思考过与生存无关的问题?
爱是酒足饭饱之后才能谈论的议题,爱是人类自己的文明发展延伸的思考,我们用爱来排除动物性的原始本能,以彰显我们的智慧和地位。
但对没有接受过教育的老师来说,谈论爱,无异于在蒙昧初开的大航海时代推演行星和恒星的运动轨迹。
她是一头豹子,除了给同伴叼肉之外做不出其他示好的举措。
戊五这个一米九的肌肉壮汉不在此列。
两人一起住在小小的一居室里,一个睡在床上,一个睡在地上,各自心怀的鬼胎都按下不表。井水不犯河水,浮于表面的异性生活一派宁静和谐。
“外面下雨了。”
春头的江浙多雨,雨丝细如牛毛。
出租屋里没伞,瞿宁拉开沉木衣柜,借给他一件带帽子的衣服。
黑色外套内里有点起球,拉链一直开到最底下,拉上拉链就是连帽卫衣。
男人一点不客气,接过,拉上拉链,带上兜帽,走进雨中。
离开宾馆。
没有告别,一别18个月。
再见面时,老师已经找到了一生知己和新工作。
戊五站在路的对面看着她和陈愿并肩离去,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的情绪。
而他身前是与陈愿同辈的陈八,陈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陈愿的表哥和竞争对手。
陈八目送着表妹,突然道:“那个女人,很眼生。”
很明确,他在看陈愿身边崭新的瞿宁。
权力交接总是一滩浑水。
现在随着老一代式微,换届大比拼近在咫尺,陈氏的年轻子弟如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陈氏集团内部似乎是乡村大舞台,够胆你就来。
夺冠热门人选身边大多都纠集着庞大的狗群,陈八当然不例外。
他的心结想必在于,前几年不显山不露水的陈愿,如今也开始了招兵买马。
一旁的戊五在心中暗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陈八自己都快发展出中央兵团了,还看不过县官买两个护卫。
陈八是这样刚愎自用的人,宁教他负天下人,天下人绝不可负他。
看不惯他的人不在少数,他还在时,因为个人魄力不小,手下尚且还算和平。
他一死,雄赳赳的中央兵团立刻就像扯断了算盘珠子,分崩离析。
很显然,老师是看不惯他的那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