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宁(1) 知死讯天崩
她来弗洛里达州立大学的时候还是07年的春天,刚大病初愈,一刻都没有停留就坐飞机来到了这个陌生城市。那年的春天很温暖,雨也下得不多,她经常发呆,因为听不懂热情的英语,也不习惯新的环境。
那一年,她学会了自己取钱、点菜、付账单和修水管。做助教这件事,对她来说也不那么困难了。当天空刮起大风,她收到了一封讣告。具体的记忆似乎已经模糊不清,她只记得是个寻常的下午,她打开教研室的门,将垃圾袋拎出去,随后坐下来,打开个人电脑,看到了一封新邮件。
点开,白底黑字,沉痛哀悼陈愿女士,享年22岁。
她整个胸口瞬间都没有知觉了,眼前一瞬间看到了无数个陈愿。
笑着的、抽着烟皱眉的、恶作剧的、流泪的、病弱的。
数不清的人像交叠,又立刻消失。
她打开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嘟嘟嘟,不停的忙音。
挂掉,她又向下滑,拨出另一个跨洋电话。
这次很快被接起,电话那头的男人仿佛早有准备:“瞿宁,节哀。”
这个时候,她的胸口才开始传来痛觉,似乎是掉进了捕兽夹。
她拿着电话,走出办公室。
“戊五,”她哀哀求他:“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假的?陈愿没事,她只是像以前一样不见了,没过几天她就会自己回来的,那时候你们就会把讣告撤了。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真的会出事,肯定是搞错了。”
“她不会回来了,这一切也都结束了。”
瞿宁愣住了:“你说,这一切?传染病和世仇、追杀、报复,全都结束了?”
“对,”那头顿了顿:“陈愿也是为大局着想。”
“她是就为这个死的吗?”
“我不知道。”
电话很快结束了,她定定地看着手机屏幕黑下去,那种麻木的感觉再度涌出来。
茫然的世界里,学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来问教授的officehour。
瞿宁带着她回到办公室,撕了张便笺写时间段和邮箱给她。
一年级的黑人女孩眼睛很圆,拿着纸不知所措地问:“你还好吗?”
年轻的助教老师抬起头,泪珠从下颌滑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哭了。
“没事,”她抹去眼泪说:“谢谢你。”
“你会重新好起来的,我发誓,你会再次拥有希望和信心的。”
学生离开后,瞿宁再次点开手机,定了一张回国的机票。
········
········
清晨,BJ。
飞机降落,助教老师背着她不大的双肩包,急匆匆地坐上出租车。
上次离开时,陈愿送她送到登机口。
这一次没有人来接她。
仅仅只是九个月而已,一切都变了。
国内几乎是一天一个样,BJ已经变得让人认不出。
胡同口到了,她下车。
四合院群听上去安静得一如既往,仿佛还是之前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陈家。
陈八和陈愿都还在时,这里也是这样。
秋风吹绿树,叶片呼呼啦啦地响着。
而现在,陈八的牌位摆上有三年,陈愿的葬礼就在明天。
瞿宁按了按门铃,门里很快传来小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个体重不小的男人。
会是戊五或者丁巳吗?
陈八走得突兀,他走之后,大部分生意都交给了陈愿,丁巳只接了很小一部分。或许这部分已经转手了,现在他人也不在BJ了。
不管怎么样应该事前打电话问的,瞿宁握着口袋里的手机想。
门开了,探出头来的是戊五。
看见是她,他一点都不吃惊。
戊五似乎永远成竹在胸,别人哭的时候他在笑,别人笑的时候他也在笑。
“进来吧。”
好熟悉的话,瞿宁记得几年前戊五来投宿的时候,她自己也这样说过。
那时候故事的齿轮转得还很慢,她甚至都不认识陈愿。
在杭州养病时好舒服,暖风熏人,西湖边长满了游客。有家熏鱼每天都排几米的队,她好奇还买过一次,口味偏甜咸,酱汁多到淹死人,并不算太好吃。
老四合院基本上没什么变动,但瞿宁还是眼尖地注意到墙上换了字画。
可能原先那幅被谁摘走了吧。
“你其实明天回来也来得及。”
戊五边坐边说。
山中显然没有老虎,两人堂堂正正地坐在正房,一个阿姨上了壶泡好的茶。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一切都解决了?陈愿她究竟是怎么出事的?”
“瞿宁,”戊五停顿,“我不太会说话,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可能听了得缓缓。”
“陈愿是自杀的。”
“她不是陈家人,她是原族人,是坏神的转世。所以只有她能解决这一切,我们不用死了,因为她死了。”
瞿宁只觉得脑子嗡嗡响:“你说什么?什么神?”
“坏神,就是邪恶的神灵,他们相信这种神会给人间带来疾病、灾害和纷争。”
“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被人骗了。这种神话故事,小孩听了都不会信。你们是信邪教了吗?你当时为什么不拦她?”
“那种病能用科学来解释吗?总之现在我们都安全了,可以好好过日子了,过去的事情,也就别再纠结了。”
“她人呢?我要见见她。”
闻言,戊五投来一个怜悯的眼神。
瞿宁莫名其妙,就听他道:“你不用着急,她不在这里,她回云南了。”
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你们,就把她一个人留在寨子里了吗?”
“她用她的命换了这么多人,你们眼睁睁看着她送死就算了,结果连尸体都没带回来?戊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可靠冷静的,原来是因为你没有心么。”
“瞿宁,”他皱起眉:“她一个人进山,我们追上去,连她的脚印都已经找不到了。你知道那个地方的山有多深,路有多乱,我们找不到她。”
就看年轻助教老师眼中的光重新亮起来,如同谁按下了开关,光芒和电流一样缓缓往她的瞳孔里流。
戊五看着她瘦削的模样,很显然,她被陈愿送出国,过得也并不幸福。
但如果瞿宁留在这里,她绝不会允许这一切如此发生。
至少,那时的陈愿会有个人陪着一起进山。
“找不到,就说明不是死了。她或许会自己回来的。”
戊五不说话了。
陈氏的股票期权等等都转手了,现在只剩下几处地产和信托基金了。
陈八和陈愿都没结婚、没有孩子,很多东西都给了身边人。
戊五把瞿宁的东西交给她,很多手续已经开始走流程,很快瞿宁会变成一个这辈子都不用担心钱的年轻富豪。
“陈大爷估计也就是这个月的事了,你不着急的话可以留下来,等他的事完了再走。”
陈大?那个坐轮椅的?
瞿宁摇了摇头,她不认识他。
戊五又说:“就是上任董事长。你不来也没事。如果来的话,能帮着管管陈愿那边的人。本来就没剩几个人,这两天还越来越闹了,丁巳本来要杀几只鸡给他们看看,我说这段时间够丧了,还是算了。总之你自己定夺,吃饭了吗?我带你去吃烤鸭。”
她摇了摇头:“谢谢,我不饿,我回南边。”
日头微斜,戊五看着她走出去,衣角在风中微微摇晃。
那一夜,瞿宁没有睡着。
清晨的光刚照到树梢,她换上了整套黑西装,家里到处都放着白色的菊花,她掐了一支,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花头歪歪地露出来。
“瞿小姐,一起吧。”
管家还没有走,今天他也穿了整身黑西装,看上去规整得过分。
陈愿在遗嘱里说,葬礼当天,所有受益人都必须到场。
也不知道是哪年写的遗嘱了,口吻里有种没成年的狂气。
陈家的第一课或许是学写遗嘱。
就连仓促离世的陈八,也留下了一套完整严密的遗嘱。
人必有一死。
但陈愿把资产也分给了管家吗?
瞿宁正想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引擎声,车到了。
她和管家走近了,发现老郑也穿得非常整齐。
连老郑都要去参加葬礼吗?
她感到一阵迷茫,陈愿似乎比她想象中的更关心下属,遗产分割这种只属于富人的事情里,居然还能看见这些月薪几千的身影。
“节哀。”
老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