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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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萍之末

    燕山城是大炎国的都城所在,向来有南富东贵,西穷北乱的说法。

    本朝金吾不禁,只要愿意,冶游消遣可至通宵达旦,全城酒肆瓦子青楼货栈不知凡几,散落各处,并没有集聚一地,但是最大的商行、钱庄和水路港口都在城南,四方豪商为行商方便,多在城南置业安家。

    西边紧邻燕山,土地贫瘠,并无出产,穷山恶水,通行不便,乞丐苦力无处生息,便都在此地落脚。

    燕山城北,出井陉关隘口不足百里,便是莽莽草原,北边不大友好的游牧民族,时而有小股牧民,时而有大军南下劫掠,大炎国全赖燕山余脉沟壑地形和水路城池坚守,无力外出整肃清理,余波蔓延至城内,各方暗探细作,游侠草莽,均在此地盘踞。不时拼杀,遗尸遍地,每日清晨,城北的百姓开门谋生,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已然可以不当回事,到了午间,日头毒辣,再重的血腥味和阴气,都能晒得无影无迹。

    城东自不必说,土地肥沃,接山临河,可进可退,乃是公卿贵胄人家聚集的地方。

    宣武大街,宽阔笔直,可八马并辔,道路两边,都是高高的大理石台阶,紧闭的玄色大门,门钉累累难数,门前各种瑞兽相对排布,张牙舞爪,一个赛一个的威武霸气。

    门前各有广场,高达百米的朱红色驻马竿,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齐备的兵器架,展示着主家的充沛武德。

    朱大宽趴在担架上走过这条大街。

    留心观察了许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条大街上公侯伯子男都有,不说门庭若市,也该是往来无白丁。

    但他所见,这条街上行人众多,穿戴公服的却是极少。

    鲜衣怒马、纵马飞车的纨绔子弟却是一波接一波。

    朱大宽记得很清楚,他一路上见了至少六个团伙。

    不信还可以再数一下。

    每一伙纨绔经过,都要给他留点儿东西。

    有人扔玉佩砸他,有人丢马鞭,扔了就跑,很是不讲武德。

    有两伙人扔的是石头,他们应当是朱家人。

    “大宽侄儿,有何感悟?”二叔父朱仁钰在担架边同行,接他回家。

    朱大宽早就察觉到,他观察街景,二叔父在默默观察他,即便二叔父形象俊朗,属于潇洒老帅哥,也让他很不舒服,如芒在背。

    现在总算开口了。

    “叔父,侄儿有疑问,您和父亲为何都选择从文?”朱大宽不答反问。

    朱仁钰剑眉一挑,“国朝政令宽松,百业兴旺,丰裕养民,文治天下,不从文如何报效国家?”

    朱大宽轻轻摇头,趴在担架上轻声道,“大炎国所行,自是善政,设若天意垂怜,独据一方乐土,自然无碍,然天行有常,损补无定,大炎国亦非遗世独立,总有扰攘侵袭,百姓一路富,一路哭,一路乐,一路死,竞相从文,何人从武?”

    “从武?”朱仁钰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大炎国的武将,与文臣家奴无异,不提也罢。

    “大宽,你有所见地,叔父很高兴”朱仁钰俯身轻拍朱大宽的肩膀,长辈风采宛然,“你毕竟年幼,于时政并不通晓,还需博学精练,不宜多言”

    沉吟片刻,直接安排了朱大宽的工作,“你若有志,可随我于御史台行走,长长见识”

    “叔父,我曾问了朱仁鹤,我乃何人,尔等何人”朱大宽对当实习生并没有兴趣,“此刻,我愿将此问,献给叔父”

    朱仁钰脸色微沉,微微吸气,反问道,“你作何解?”

    “我乃皇家羽翼,武勋之后,辅弼皇家,重开武运,保境安民乃是神圣职权,但有一息尚存,无人可予侵夺……”朱大宽拧着脖子,脸红脖子粗。

    朱仁钰捂住了他的嘴巴,四下里看看,并无异常,微微松了口气。

    凝视着朱大宽的眼睛,一字一顿,“你,即日起在府中禁足,不得外出”

    他没注意到,抬着担架的下人,耳廓耸动了一下。

    ……

    城西,邀月楼。

    纸醉金迷的销金窟里,知花解语,平地歌飞。

    莺莺燕燕俱是花魁人物,体态风流,烟视媚行,往来的自然也都是饱学俊彦,文坛名士。

    “此诗颇有高古之风,难为一个十五岁少年”

    “可惜,出自腌臜武勋之家,平白败了兴致”

    “何必苛责,我观此子,稍加教导,必可成我士林骄子”

    “谬矣谬矣,有叔已是勉强,此侄再成气候,莫非文曲星竟然学会了哼哼不成”

    “哈哈哈哈哈”

    坐中一片大笑。

    那位有心教导的,并不慌乱,静等笑声稍歇,“诸君,可笑好了?敢请诸位如椽巨笔,写成诗作,将那哼哼压了过去,岂不美哉?”

    话音落,满座寂然。

    “各位兄台,怎得如此安生,莫非今晚的姑娘不可心?”朗朗笑声传来,众人齐齐起身相迎。

    “冯公子”

    这位冯公子冯汴,也是士林俊彦,极有可能在本届会试夺魁的。

    不只是因为才华横溢,更因为他父亲是户部侍郎,老丈人乃是政事堂排名第四的副相。

    “存化兄有意收徒,招揽那位取我肝胆供仇虏”早有谄媚者将此间事告知。

    冯汴笑容幽深,“呵呵,也算好事一桩”

    转头要听曲子,“云葭姑娘,今日可有好曲?”

    一身金色流苏的云葭落落而上,绣口一吐,“我高我曾我祖父……”

    众人一愣,哄然大笑,冯汴最为夸张,前仰后合。

    云葭愣怔片刻,屈膝福礼,甜甜糯糯,“奴家可是唱错了”

    “有趣有趣,哪里有错,此曲可称前无古人……”冯汴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料来也无来者”

    声色犬马的所谓文会散去,有人烂醉如泥,躺在地毯上呻吟,有人被家人接走,有人揽着姑娘忙碌子孙大业。

    冯汴没有醉,也没有留宿,结了帐,潇洒离去。

    存化兄躺在湛蓝色的地毯上,他等冯汴离开,才起身。

    走出去很远,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直驱城南,在一处精致的阆苑外停驻。

    “主上,士林似乎并无接纳之意,听冯汴话音,那少年前路恐将难行”

    重重帷幕后,是一个丰腴有致的身影。

    身影微微侧腰,曲线凹凸。

    落座在锦凳上,修剪着青葱玉指的莹白指甲。

    她的面前,是一份字纸,记录着朱大宽在担架上的言行举止。

    “哼哼,不出所料”声音如珠落玉盘,“你还想收徒?”

    “但凭主上心意”

    “去吧,给他机会,让他扑腾一下看,要是淹不死,自有他的造化”

    “是”

    存化兄倒退出门,帷幕里的剪影猛地将指甲刀丢出,深深扎入墙面里。

    “腐儒小人,下贱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