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琳跑到刘芳身边，扶她起来。刘芳意犹未尽，连声问不演了不演了？我说话剧不是这样演的，必须有剧本？刘芳说我们连续三年都演这个《孙悟空大闹天宫》，杨勇会武术，他一上台观众纷纷叫好。杨勇听到表扬，非常激动，一个鹞子翻身，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倒立行走，大家忍不住拍手叫好。我说话剧，必须要有剧情，要有充突，要有几个演员一起演出冲突，孙悟空独自抡着金箍棒在舞台上打斗，那是武术表演，不是话剧。

    杨勇说：“八姐，我们刚才这样像不像话剧？”

    我说：“是的。”

    杨勇说：“我明白了，我演孙悟空，您演玉皇大帝，刘老师演哪吒，那个老师演二郎神。”

    我说：“我们刚才只是示范，你要请你的同学们来演。”

    杨勇说：“那可以，我们在舞台上说什么？”

    我说：“在舞台上不能想什么说什么，要有剧本。”

    杨勇挠了挠头，说：“剧本，剧本是什么？”

    我没料到杨勇会问出这么高级的问题，滔滔不绝的话语象奔流不息的河流突然被闸门封住，一下子被堵住了。我支吾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诠释剧本。

    刘芳说：“王总监见笑了，他们是理科生，不懂艺术。”

    我急中生智，在手机上查找曹禺的《雷雨》，谁知天不从人愿，手机也卡壳了，半天找拉不出来，急得我出了一身大汗，好容易才查到一个《雷雨》剧本原文，我像要被绞死的杀人犯突然受到特赦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把手机递给杨勇，叫他自己看。杨勇看了几眼，脸上现出颓丧的神情。刘芳看他气色不对，从他手中拿过手机，看了几眼，面露惊骇，急忙把手机还给我。

    刘芳说：“王总监，我们机电系的学生，让他们检查电机不在话下，叫他们写剧本，难。”

    杨勇说：“剧本难，难于上青天。”

    刘琳说：“你文采这么好，出口成章！对别人难，对你不难！”

    我也很丧气！我早已想到湘西大学的话剧底子像解放前旧中国的国力一样薄弱，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残酷：湘西大学的话剧根本没有底子，竟然是一纸空文，一穷二白。也好，白纸上面好画画，我既然自讨苦吃毛遂自荐当上这个艺术总监，所有的苦就得直着脖子咽下去。况且，机电系是我的头炮，这个头炮如果没开好，下面的炮就全是哑炮，一点声响也没有。这样的话，我这个王八总监就是塑料王八，一钱不值。事到如今，只有拼死把脖子往前伸，能爬多远就抓多远，说不定运气好能爬到胜利的顶点，摘下一枚金光闪闪的奖牌，那我就咸鱼翻身，从塑料王八变成金王八。我是王八又何妨？金子质地终闪光。我想到这里，心里积攒的淤气就像遇到早春遇到太阳的晨雾，瞬间全部散尽。我深吸一口气，假装轻松地笑了几声。

    我说：“杨勇，剧本并不难。首先，四个人物：孙悟空、二郎神、哪吒、玉皇大帝。”

    杨勇说：“老师，可否加个仙女？加个仙女，跟孙悟空谈恋爱。”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忍不住“扑哧”一笑。影视圈有句话：“没有爱，不发行。”想不到杨勇慧根如此深厚，居然无师自通地悟到了这个道理。

    我说：“可以，你想加哪个仙女？”

    杨勇说：“白骨精，我想加一段白骨精跟孙悟空谈恋爱的戏。”

    大家又笑起来。刘琳笑得捂着肚子喊痛，刘芳笑得双肩乱颤，我也笑得直不起腰来。我们都没想到孙悟空居然可以跟白骨精谈恋爱。但是，这个真的不可以吗？艺术贵在想象，当代人摔一跤可以摔到古代去，武林大侠伸指一点就可以把巨石点碎，孙悟空为何不能跟白骨精谈恋爱呢？况且，此白骨精非彼白骨精。为了避免与《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混淆，可以是黑骨精，黄骨精，或者红骨精嘛。

    我说：“白骨精在《西游记》里跟孙悟空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让她跟孙悟空谈恋爱，观众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加一个黑骨精更好。”

    杨勇说：“可以，我们班正好有一个非洲留学生蒂娜，让她演黑骨精妆都不用化。”

    这可是大惊喜！有了非洲留学生的加盟，本届话剧节骤然从三段升至八段，昨天还是牛刀小试的段位，现在已经高至华山论剑的段位了。我的腰身刚才还像被批斗的罪人一样佝偻着，现在突然像舞台上的风云人物一样挺得笔直。我伸出手指，对杨勇招了招手，杨勇不知所措地走过来。我又对刘琳招了招手，她也一脸纳闷地向我走来。

    我说：“杨勇，你的想象力非常好，为了奖励你，奖你一块巧克力。”

    杨勇高兴地说：“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说着，一双手板笔直地伸出来。

    我说：“琳姐，看你的了。”

    刘琳说：“看我什么？我没有。”

    我伸出手去抓刘琳的胳肢窝，她忍俊不禁，连声讨饶：“我给，我给。”

    刘琳伸手去口袋里抓巧克力，抓了个空，她用手指着我的口袋。我醒悟了，我俩互换了衣服，她的巧克力在我口袋里。我把手伸进口袋，指尖碰到几块巧克力，我用指尖数了数，三块。我用手指小心地勾出一块，放到杨勇的手里。

    杨勇嬉皮笑脸地说：“老师，再给一块嘛，给黑骨精。”

    我心里想了一下，再给他一块，我也还有一块，为了党和人民的话剧事业，我拼了！我又给了杨勇一块。

    杨勇的手固执地伸着，不肯缩回去，他含笑看着我，一双黑黑的眼珠像黑宝石一样又黑又亮。我被他气坏了，扭过头不理他。

    杨勇说：“老师，再奖我一块嘛，我分给二郎神。”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把兜里仅剩的一块掏出来，放到杨勇的手上。杨勇含着笑看着我，手像被龙王的定海神针定住一样，一动不动。我气极败坏，不知道杨勇一个学生怎么有这么大的勇气敢跟一个老师叫板？难道他的眼睛有特异功能，像医院的X光机一样可以穿透表皮看到人心，知道我的外强中干？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豁出去了，我把衣服口袋的布往外一掀，让杨勇看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杨勇看到再也诈不出任何油水了，手立刻以光的速度收回去了。我一边感叹他的应变能力堪比政治家，一边欣慰地预感到他将是我一员好将。于是，我决定忘记巧克力被剥夺的仇恨，对他实行怀柔之策。

    我说：“杨勇，你又聪明又敏捷，《孙悟空大闹天宫》这个话剧的编写、排练和演出任务，我就交给你全权负责了。”

    杨勇说：“老师，编剧我不会，您帮我编吧。”

    我刚想答应，转念一想，这个头一开，全校所有系部都要我编剧，那我不活活累死？我不能把自己怕苦怕累的想法告诉杨勇，我说：“学校举办话剧节，旨在培养学生编导演的能力，如果我替你写了，你还能锻炼能力吗？”

    杨勇果然中了我的圈套，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能。”

    我说：“所以，你必须自己编剧，很简单的，仿照《雷雨》的格写，写出人物对话就行。”

    杨勇说：“人物可以有动作吗？”

    我说：“可以，主要是人物对话。”

    刘芳说：“杨勇，你回去好好写，我们机电系有你这个活宝，我们一定要争取夺冠。”

    刘琳说：“机电系有杨勇，湘江大学有王，八妹，本届话剧节一定会旗开得胜，大放光芒，海内闻名。”

    刘琳说完，向我挤挤眼。我从没想到刘琳居然是马屁大师，拍起马屁就像李白的黄河之水一样，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她朝我挤挤眼又让我发慌，不知道她回去会怎么整我？回去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先把机电系的话剧理一理。

    我说：“刘老师，贵系的话剧我看了，剧目很好，表演也很好，证明你的组织能力很强。”

    刘芳说：“谢谢王总监，都是你指教有方。”

    我说：“机电系的剧目定了，就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按今天的整改方案整改一下，我相信机电系一定会演得很精彩。”

    刘琳说：“我也相信，机电系一定会冠盖全校的。”

    我虽然从未当过领导，但听过很多次领导指示，临场发挥居然面面俱到有声有色，我在心里暗自对自己竖大拇指。机电系的指导算是很圆满了，这个头炮算是打响了，我画了这么大一个圈，现在该画最后一笔收尾了。我手扶着椅背起身，面色庄重，极力使自己看起来有艺术总监的威严，但是坐久了，我的脚有点麻木，脚像生锈的弹簧一样，行动起来迟缓滞重，起立的时候身子前倾，差点摔倒，幸好刘琳伸手扶住了我。刘芳客气地挽留我，邀请我们晚上一起去食堂共进晚餐，说学校食堂新做的酸菜粉条很有东北特色。我看了刘琳一眼，刘琳笑了一下，说酸菜粉条在东北是喂猪的，在湘西倒成了名菜。刘芳赶紧伸手在自己嘴巴上打了一下，说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