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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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虽说如此。

    配乐:03-Novectacle-Giselle(伴奏)

    当看到那人坐在那家农家小筑外的树下逗狗,披着一身斑驳的阳光朝他挥手微笑时,他还是确实地,有感到那么一丝惬意和放松。

    他突然想起一个很久以前的小事。那是他还待在那渔村小屋的阴影中的时光——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呆呆看着窗边阳光洒落之处,忽然窗外传来窸窣声响。一只栗色的小雀收拢羽翅,恰好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的窗沿上。不知什么东西吸引了它,它歪着娇小的脑袋,好奇地蹦跶着闯到了他的家中。他屏住呼吸,学着那小雀歪头,与它对视,心底瞬间变得柔软。他以沉默的目光注视着那鲜活的生命,流连于它活动过的一切痕迹,竟觉得它远比那灿烂的阳光还要温暖……是因为它还活着吧。

    它会呼吸,会动,会流血,会痛,会真实地向他微笑。他当初任由它闯入了自己的领域。如今,也还是一样——他勉强接受了她闯入自己的世界,站在自己的身边。

    “跟我走吧。”她笑嘻嘻地站在洒落一地的金辉中,朝他伸出手:“我们回日城。先完成第一项,帮你挽回琼娘,可好?”

    “……”他明明记得,这个人之前许给他的是“我跟着你走”,如今转眼就不认账了吗。

    “哎呀,反正你现在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嘛,所以先由我安排。等你有了想去的地方时,会跟着你的。”

    并肩沿着乡间小道朝着夕阳落下之处走去,他才突然想起自己有个重要的问题一直没问:“你要跟着我多久。”

    “暂时不知道。”她抬头望着天,瞳孔里满是晚霞的倒影,只说,“反正不会是一辈子。”

    ……好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两步远距离,看着她的背影,又再次有了当初看小雀儿在自己眼前扑着阳光蹦跶的那种微痒又微暖的感觉。一时心底的晦暗都被驱散。他也抬起头,让早春的夕风拂过他的长发,让明亮的阳光照在他与之同色的瞳孔中。

    只是,后来那只雀鸟怎么样了?是什么时候离开,又是以什么方式离开的?

    ……他不记得了。

    …………

    她诚如她自己所说,不会在野外生存,人也不会武功咒术,还怕黑怕蛇怕虫怕鬼,非常需要照顾。他和她同行,拾柴靠自己,打猎靠自己,生火搭营靠自己,找路寻水更得靠自己,甚至上下坡路还得拽着她点,以免她跟不上,或者一脚踩空跌到山沟沟里。不过幸好,他们玩家没有生理需求,不需要吃饭喝水,不然她的麻烦等级将会翻倍。不过与“幸好”相对的麻烦就是,他们玩家只能在未时到戌时在线,不在线的时候一律躺平跟个尸体一样。为了不耽误赶路,他只能在她灵魂不在躯壳里时像扛麻袋一样扛着这大累赘行进。。。超累。

    有时,他甚至都想,她真的好没用,干脆把她扔掉算了。反正她就是个骗子,还是个动不动就对他动手动脚的骗子,加撒娇鬼。明明不需要吃饭,还会盯着他烤好的鱼叫他分给她尝尝。明明玩家的下线不等于睡觉,在下线期间她人是不在这个世界里的,她还是会像要去睡觉了一样特地跑到他身边和他说晚安。明明天大地大那么多的好地方,明明她自己也非健谈之人、不会找话题唠嗑,休息的时候她还非要并肩坐到他身边,硬给他们间的无言相对找补说:“只是坐在一起相依靠着,不说话也很安心。这就是恋人存在的意义啊。”

    他才没把她当恋人。但是在并肩坐在一起、共同抬头看向同一片天空时,他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安心。对,是安心。

    不需要特意用言语去填充空寂,也不需要去读空气观察对方心情,两个人只是自然而然地相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可能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就和一个人时完全不一样——人类活着最殷切的渴望,即是得到他人的认可与肯定。能有人在身边,随时给自己做出回应,这对人类来说便是能得到安宁和满足的重要途径。更何况是他这种平常难得和人这么安静地坐在一起的,人人皆称“冷血无情”之人。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上次这么和人安静平和地待在同一空间超过三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或者可能压根就没有过。他身边的人要么被他逼走,要么逼走他。反正他是压根想不出来还能有谁和她一样愿意和天天冷着脸的他待在一起超过三个时辰,更别说过三天。

    他对自己的事没什么好说的,她也不怎么透露她在玩家世界那边的生活,他们只关注当下,也不特别在乎对方的反馈,所以一些没意义或者没下文的对白就此诞生——

    “你能不能走慢点,咱又不是去打仗,没必要走这么快叭。。”

    “。”

    “刚刚我的腿告诉我,它不行了。难道你的肚子没告诉你同样的话?”

    “。”

    “饿不饿啊大哥,非得要我喂你你才吃饭啊??”

    “爬。”

    “。。你在干嘛。摆出这种鬼样子。”

    “这不很明显?——我在学你。”

    “。”/“。”

    “就瞅你咋地,有本事打我啊。”

    “。”

    “焯!渣男!辣鸡!你竟然真动手??我和你拼了!!”

    “。。”

    面对那熟练抱过来的熊扑,他也熟练运用了从她那学来的玩家语——“爬!!”

    ……偶尔,只是偶尔。他心情好点的时候会主动和她说些话,主动问一些问题。

    “你在你们那边也是这么没用?”

    “在我们那边,需要运用到野外求生技能的场合还是比较少的,我不会很正常啊。……虽然凭我有限的社会经验,在社会丛林中也不怎么有用就是。”

    “。”他点头表示懂了,“你是个辣鸡。”

    “。”她扶额表示无语,“你这种学以致用,大可不必!”

    “为什么你睁着眼睛也能撞树,你是真蠢还是瞎?”

    “我在挂机啊大佬。我那边还有一堆事需要处理。”

    “。”

    “哦你问‘挂机’什么意思?就是我在分身做别的事情,这边的身体就只会做些重复性高的事情。比如跟着你走路。不过你和我互动我还是会秒回的。毕竟打心眼还是爱你的。”

    “。。辣鸡。”

    “??你把辣鸡用在这种语境是想表达什么??不会用词就不要乱用啊!”

    “……你要处理的事是什么?”

    “工作和生活各个方面吧。是有时就算不想做也不得不做的事。”

    “‘神’也要工作?”

    “哈,你尽管讽刺吧。反正我就是要在这边躺平当弱小,就赖着你就赖着你就赖着你~”

    “……??你想干嘛???”

    “说晚安。”

    “晚安不是早就说过了??”

    “人家想离你近一点下线嘛。。还是说你从没有和人近距离睡在一起过?……让我翻翻你以前的运动记录……哦酱紫,你可真是疑心病重啊,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略略略~~”

    “……”

    “安啦。你要真的对我有那种心思,我早就天天开玩家躯体自带的下线保护电你了。但是你没有,所以我想了想,觉得比起要脸来,还是更想要贴贴!来吧小炒~让我们进入亲密关系的下一环节——抱团取暖!”

    ……结果,拉拉扯扯到最后,他刀都拔出来了,她人也到点“走”了。留他一个人坐在烧得噼啪作响的火堆边,独自入眠于幽暗冷寂的夜。

    “。。你昨晚叫我什么?”

    “小炒。”

    “不许这么叫我。”

    “就这么叫你。小炒小炒小炒小炒小炒……”

    忍俊不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与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完全不同,但每个字都仿佛包含着灿烂的暖意,叫他心房如被春风轻抚一般微痒。如果他的心城固若金汤的话,那么这声带着笑意的呼唤应该就是打开他心门的万能钥匙,是对他必杀的绝技。他勉力从那熏风与阳光带来的慵懒与祥和中维持冷静,不由暗想,这个骗子真是狡诈可怕。他以前从未应对过如此会从人心进攻的敌手,没有经验,这次可以好好学学对方的套路,积累下攻心手段了。

    【红尘万丈,纷纷攘攘,最销魂不过“特别”二字。当你遇到一个特别的人时,当这个人对你说的对你做的与其他人不一样时,就注定了她将成为刻骨铭心。】【注:这句话改编借鉴自《祸国》】

    那他该如何反击?他又该叫她什么名字,才能使她也尝尝心乱动摇的滋味?——还是那一个,“喂”?

    “……陈倾辰。”她洞若观火,还是那般若无其事:“这便是只能由你来叫的,独一无二的名字。”

    ……不。他不想进一步被她所控制,更不愿和一个玩家成为彼此的特别。或者说,他谁都不愿了解与接近。他从来都知道一个真理,即是为人生存,永远不要高估自己的定力和毅力。若不想收获失望,他就不能放任自己亲手播下希望。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管她叫“喂”。

    而在一起相处多了,她免不了会在他摘下眼罩休息时看到他异色的瞳孔。虽然在海赖帮生活的这么多年里,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妹以及帮里的小部分他的心腹都知道他是异瞳,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流露过畏惧或者厌恶,琼娘还曾笑着夸过他的眼睛漂亮,但他还是不乐意叫任何人瞧到他那只蓝色的眼睛。在对方竟敢在他面前学着琼娘夸他眼睛好看,叫他多摘下眼罩,他心中的某种情绪瞬间堆到了顶点。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喂。”

    “你和我,到了日城就分开。如果不想死着回去,就在这路上安静点,不许靠近我,不许说话。”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之前我默认的一切统统作废。或者说我根本就没答应过你什么。你不要和我胡搅蛮缠。”

    “……”

    对方默默看了他许久,最后还是顶着他的死亡注视说了句话:“辣鸡。又说话不算数。”

    还有两句,不要命的话——

    “你干脆直接承认,你怕了我。”

    “你,害怕有朝一日会真的喜欢上我。对不对。”

    ……不知道是第几次对她动刀。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对她产生杀意。而自称怕痛的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他烦躁到恨不得立刻杀掉她的鬼话——

    “即使知道我并非通过瞳孔对视读取人心,你也从不直视我的眼睛。即使你才是一直喊打喊杀的那个,但你远远害怕会被我伤害。”

    “无论在哪个世界,人类都渴望得到回应和认可,没有多少人能拒绝得了别人针对自己喜好的特别关爱。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人拒绝得了神。但你应该也知道,我并非在为了攻略你而完全迎合你。所以我会直接告诉你我的能力,直白告诉你我在追求你,我会随心所欲地骂你辣鸡,骂你渣男。我是尽量在以真实的自我面对你的。”

    闻言,他冷笑,清楚无比地点出她这些鬼话中最本质的一点:“若你真的是神,能洞察一切,操纵一切,在你的剧本里,我早晚会爱上你、接受你,那我和一个玩物,一个傀儡,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这,她默了一默,竟低下头又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你绝非我的玩物及傀儡。”

    “我一直,在试图把你当做真实。”

    见此,他冷笑更甚,心中更无留恋——

    “——多谢抬举。你还是去找别人做你的‘真实’吧。‘希神大人’——”

    他这次毫无惜力,径直斩断了这些天来困扰他多时的情迷意乱。希神与希望,尽如乱麻一般被他快刀斩去,除而不留。他再次感到了难以言语的轻松。这种轻松,远比对方诱骗自己倾心而铺天盖地给他释放的光和温暖来,要更为舒适正常。

    不过,他的心底还是纠结着一团矛盾感的——即使那个人除了会读心外一无是处,弱小而又狡诈,像极了如今出现在神传世界各个角落的享乐主义至上的玩家,玩得就是一个骗心骗感情。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没有撒谎,她的身份的确非同寻常,她真的能控制冥冥之中那些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但转念一想,退一万步而讲,就算她是神,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又能怎样报复自己呢?不过就是孤独和痛苦罢了。而这两种感受早已占据了他的人生,叫他变成了个麻木不仁的人。他不在乎这些。他只希望这个自诩为神的人能有点优良的神性,不会因为他而迁怒琼娘他们。

    …………然而。

    那“神”骂着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辣鸡,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说着若是他不愿意,便和他好聚好散,不会强求的“神”,转天就又趁着夜色蹲到了他的眼前。

    这次,她没有了洞悉一切的笑容,以及悲悯苍生的冷静。她无视他冰冷的注视,一步步向篝火边的他走近,最后抱膝坐在了离他三米多远的树丛边,以绵延无尽的夜色为背景,不知道要在他面前演什么苦情戏码。……事实上,她也的确在张口的那一刻就带上了哭腔。

    “……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都感觉孤独……没有人听得到我说话,我也没有办法开口向人倾诉…………我生病了。”

    她紧紧抱着自己,埋头于膝,像面对不会说话的树洞一样,自顾自地向他诉说……

    “我对生命中的一切感到失望,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越是向人求救,我就越累,越感觉难过……根本没人在乎我,也根本没人愿意伸手捞我一把……我感觉自己的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无论怎么喊怎么哭都无法穿透那沉重的海波…………我感觉自己已经疯了…………”

    随着她崩溃般的哭诉,他发现身边的世界竟开始变得异常——一切有形之物如被墨色覆盖涂写,很快就变成了大块大块的、连成一片的黑。他下意识地想握住刚刚还在手边的刀,但那里已然空无一物。当火光也从眼前被黑暗吞噬的那一刻,他如若沉入冥冥深海,耳朵嗡得响了一声,随后整个人便被冰冷刺骨又强烈非常的水压感瞬间淹没……

    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波动的声音,他无处可逃,无法出声,也无法找到那致使这一切幻象的人所在,只能听到那人在汪洋深处幽幽地说……

    “……所有人都是不守信用的,都说话不算数……渐渐地,我也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我只爱自己,我只在乎自己…………可就算我这么在乎自己,我也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没有人真正站在我这一边,和我一起面对问题。我自己当然也清楚知道问题所在——自己都不愿给予别人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得到别人无私回馈?爱与关心这些情感,就像童话一样只存在别人的世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像连自己都已经不爱了…………我好想死。”

    “可是……承诺和誓言是有期限的,人们的爱意也是有期限的,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期限的——寻死之心亦然……一个人如果麻痹自己麻痹得够久,到了一个阶段后就再也死不了了……她会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这个麻痹的期限来临……”

    ……他越来越觉得,她说的是自己。他立刻想起了自己那颗被茫茫大雾笼罩、半点阳光都照不进去的,早已荒芜空洞的心。如果她说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读取他的心之后故意迎合而为之……她和他,竟是如此之相像………

    ……所以……这就是她的目的吧?

    ——她想要他的共情,想要他的可怜。

    “……只有我自己守着一个谁都不在乎的诺言留在原地,这滋味太难受了……可我没办法就这样放弃一切重头开始………我不甘心………”

    “孤独毁掉了我,孤独也培育了我,所以疯了也好,病了也好,我会是这世界永远的神,就算燃尽自己,倾尽心血,我也要留在这里……………只是……………”

    “只是………哪怕是虚假的也好………能不能有人给我一点爱和希望…………”

    “……算我求求你……”

    下一刻,水面射下一道微光,将幽幽海水一分为二,他在光,她在暗。她似乎是仍保持着之前那般双手抱膝的坐姿,只是从幽幽深暗中向他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

    “……欺骗我吧。或者,再次将我杀死。”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他看着那人手腕上清晰可见的血管脉络,下意识地抖动了下手指。前帮主留给他的那柄短刀,此时正静静沉落在自己身边,暗示意味明显地等待着他将其拾起。

    水下流光脉脉幽微,光影随着沉寂海波的折射而荡漾倾斜,黑暗与光明的分割线落在那人的身上,仍无法让光明覆盖到她的上半身。他无法看到她此时的神情,但依稀觉得,她还在哭。即使泪水流入海水,毫无痕迹……

    “我……知道你讨厌被人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屏蔽读心的能力,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必须遵守的法则。同样,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在这个世界里死去………但是,我可以控制自己是否留在这个世界。所以我答应你,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被你所杀——你只需要,割开我的手腕就可以了。”

    ……

    她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