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与倾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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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

    她应该早就知道他的答案。

    很快,她便收回手去,在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笑着叹了一息。

    “……来吧。”

    她再次把手放到黑暗之外,这次似乎做好了说话算数的准备。

    ……他不会心软的。他早在漫长的人生中挥发掉了心脏的热度。他是活着,但他早已无能去关爱任何人。她一直生活在孤寂寒苦的深海高压下,他又何尝不是?

    他又何尝不是,连自己也不爱。只是麻痹自己麻痹得足够久了,所以没有结束自己毫无爱与希望可言的一生罢了。

    …………

    他只犹豫了那么一下,就握住她的手腕,挥刀。血液在深海的幽蓝中弥漫。

    那人没有喊痛,收回右手的手腕后也再无别的动作,只是把手垂落在海底的白沙之上,平静地像是要就此睡去。

    “你走吧。闭上眼睛朝反方向走远一点,就可以离开我的影响了。”

    ……他闭上眼睛,朝反方向走去。在深沉的只能看到一点幽光的海底如履平地。看来这骗子除了读心术外真的是一无是处,连幻术要做的叫人无法沉浸。

    …………可是。

    明明是在冰冷的海底,他的手心却逐渐发热,很快沁出一股汗意。方才还能自由呼吸的他,忽然觉得气闷,觉得难耐的心躁。

    心浮气躁之下,他无法保持着闭眼姿态往前走,只觉又是那死乞白赖的家伙在搞鬼,遂而带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怒气,侧首——

    ——深海之下,那人如旧蜷坐在黑暗中,任凭右手摊放在地,安静得如同死去,似乎并没有管他何去何从。一切都是无声无息,好似定格的。只有血水如烟如缕,从她的伤口袅袅升上海面,由深及浅穿越层蓝,静谧至极,绝美无比,构成一副叫他目不转睛,震彻心灵的画卷。他几度呼吸停止,一时忘记离去——

    ——直到波澜暗涌,光与影的分割线终于落在了她的身后,叫他看清了她的神色。他彻底转回了身。

    他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是可能会叫他后悔一辈子的、傻瓜一样的行为。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他也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境。他只是觉得那冷色与血色鲜明对比的静谧画面,有那么一瞬间烫痛了他的眼睛,击中了他心灵的某处。

    ——她把头枕在膝盖上,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安静得仿佛睡去,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但他强烈地感觉,她在哭。她一直在哭。他实在没有办法看着她就这样自暴自弃地“死”在海水里。他真的在那一瞬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也许是因为借此联想起,当年他若独自涉入深海的结局;也许这就是她曾经所说的,在自己淋过雨后想要给别人撑把伞的心情。他太过了解,当一个人的情绪到了尽头,只会剩下沉默,连求救也无法发声。他太过了解,溺水于孤独是什么滋味,对整个世界都感到绝望是什么滋味。

    他握紧双拳,说着不心软还是心软了,说着不回头,还是回了头。他朝着她,远比离开时更为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了回去。即使艰难地,也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当看着她平静睁开双眼,将眼神转移到他身上,他咬了下牙,有些恶狠狠地想——该死,又被这骗子得逞了。……可是,他为此还是松开了眉头,发自心底感到了些许的释然。明明自己也背负着万顷海水的压力,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

    ——就当是救小猫小狗吧。

    他是真的有些可怜她了。这么一个对自己的生活无能为力只能幻想自己是神的女孩,可笑又可悲,可恨又可怜。就当是收留小猫小狗,短暂地放她在身边吧……

    ……

    他向她伸手的那一刻,海底暗影尽褪,四面八方空明透彻,净波如琉璃,脉光若月华,好像世间再无阴翳,人心再无暗影,彼此再无错会,再无误解。

    她抿了抿唇,眼中水色澹澹。当她抬起手臂的那一刻,从她手腕上溢流的血色随之波澜而动,像是一根飘摇的红绸系在她腕间的,而她说——“这是命运的红线”。

    “让我们决定彼此靠近的,也许是表面的阳光,但让我们决定彼此亲近的,反而是内心的脆弱……我将脆弱的自己袒露在你面前,你也选择了握住了我的手,那彼此都要努力,不要再轻易放开对方了……”

    【注:“让我们决定彼此靠近的,也许是表面的阳光,但让我们决定彼此亲近的,反而是内心的脆弱”,这句话借鉴自《风犬少年》,稍改了几个字】

    “……我将脆弱的自己袒露在你面前,你也选择了握住了我的手,那彼此都要努力,不要再轻易放开对方了……”

    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下一刻,万顷海水空明散去,天月升空,火光复燃,深林如旧沉暗,万籁俱寂,除了他有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周围的一切仿佛从未有过变化。

    随后她又用手指轻挠了下他的掌心,抿抿嘴唇,露出一副好像害羞了的亚子,先行放开了手。

    “我我我……到点了,先下了……!明、明天见!”

    目送她逃也似的冲到火堆边熟练无比还一点都不见外地打开他行囊搜毯铺垫躺平盖被,一气呵成。他再次感觉自己刚刚真是一时冲动,竟然把他好不容易摆脱的大麻烦又给亲手领回来了。。真是晦气上头,鬼迷心窍了。

    他好想就此拔腿走人,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深山老林中,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事实上,他也的确心乱如麻地收拾了几回行囊,掂起刀站起来又坐下然后又站起来。最后之所以没有走,还是因为这么多年在道上混、受那些草莽豪杰所感染而生的江湖义气把他的腿给定住了——天天说话不算话,还怎么当老大!就算他不要面子,海赖帮还是要面子的,这要是传出去了叫他以后怎么混?叫他帮里的兄弟怎么混?他虽然良心不多,但在胸口多摸几下还是能摸到的!!

    所以,他纠结一夜,还是没能拍拍屁股走人,没能厚脸皮到把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坦然地当作放屁。直到天边的云层浮现淡淡的霞光,淡金色的碎光溢出云隙驱散清晨的飘渺雾气,他才实在忍不了困意而睡着了。睡之前,他带着股怨气去她身边抢走了她盖在身上的毯子……啊,那明明就是他每天晚上盖在身上用来保暖的毯子。他都不知道这个家伙昨晚是怎么好意思把毯子抢过去盖自己身上的。明明他们玩家又不会死又不会中毒又不会染风寒,下线并不等于身体睡着,她抢他的毯子盖,好意思吗??

    ……

    那一夜,或者说那一上午,他睡得很沉。因自我消耗过多而身心俱疲。

    但这一觉之后,他感觉所有疲惫都被晒到身上的日光刷洗干净,全身气力得以恢复,身体从内到外都是轻盈的,没有冗余的情绪。明亮而有温暖的光洒满整片天空,落入他异色的瞳孔,让他的心情也跟着温柔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缘故,他觉得眼前一切都焕然一新,一切都欣欣向荣。

    长风穿过树林,吹得树叶摇晃不已。苍碧之色和淡金之光斑驳摇曳,波浪起伏,一直漫延到晴空下的远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与鸟啾虫鸣等自然之声和谐交织,合成曲调温柔的和声。长风如嬉,再次呼啸而过,吹乱他散下的长发,亦从他的背后带来她的笑声:

    “你终于醒了,赶快吃点东西出发吧。再不赶路,太阳公公就又要下班啦。”

    她抱着一堆不知道从哪采来的野果,身上披着斑驳摇曳的光影,笑嘻嘻地从林间跑来,眉目飞扬,像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正配这旖旎无限的春光。

    他望着那鲜活的生命,以目光流连于其活动过的一切痕迹,全身沉浸在舒适的慵懒感中,懒洋洋地任她给自己介绍她是从哪摘到的野果,又在哪里给他打了水,竟然再次感觉,身边有个人叽喳,还是挺好的。

    只是,目光每次扫过她腕间那道没有痊愈的红痕,他便清醒理智一分——他们两个无论再怎么可怜同情彼此,也只能温暖对方于有限的时间。他们之间才没有什么以“命运的红线”相连的情人关系。有的只是利用和被利用,自欺欺人与看破不说破的“交易”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