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祭司伊莲娜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藏书室里的羊皮卷。她挽起长长的黑色卷发，半跪在亚麻垫子上，机械而缓慢地拍打着手抄书卷上零零散散的灰尘，再将它们搬进厚厚的柏木箱里。

    所谓魔神在凡间的侍奉者，其实只不过是神殿的杂役——这是伊莲娜一直以来的想法。日复一日，她按照要求悉心擦拭神像、守护长明灯火、点燃熏香；当有民众到神殿祈祷之时，作为神使的她跪在艾瓦莉提娅的神像旁，聆听着人们那些小小的、无聊的愿望。从进入神殿侍奉的第一天起，她抬头仰望过无数次那个被称作无限财富之主宰的黄金魔女的雕像——据说雕像曾按照巴莱尔先王的记忆进行了重塑，有着精致小巧的少女的脸蛋，以及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阴鸷的嘲讽神情。艾瓦莉提娅才是这座神殿真正的主人。然而经年累月，魔女从未跟她在凡间的侍奉者说过一句话、或者传达过一丝一毫的意志。人们崇拜的，只不过是魔女在凡间的幻影。而真正的魔女住在神秘幽深的纳尔特大森林里，驱使着可怕的魔龙从天而降，蛮横地带走了这个国家的公主。随后，勇士们为救公主牺牲了。其中一个，是伊莲娜毕生所爱之人。从前、现在乃至未来做的工作毫无意义，魔女根本不需要他们的侍奉。只有永失吾爱的痛楚是真实和深刻的。

    借着昏暗的烛火，伊莲娜猛然意识到一个清瘦修长的人影立在藏书室门口，默默地注视着她，似乎已经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烛光反射着金丝线绣成的月桂树王室纹章。“殿下——”伊莲娜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工作，站起来行了个有气无力的屈膝礼。

    “希望没有惊吓到你，祭司小姐。”都灵没有走进来，就这样站在门边说。

    “没有，殿下。”

    伊莲娜垂下眼睑。她发现王子的神态跟公主真的很相似，毕竟是双胞胎姐弟。要是公主没有死就好了——那么赫伦也不会死了。

    “我正打算去看望我的姐姐。恰好看见你在这里。”

    “殿下？”

    伊莲娜不明白都灵的意图。但她只想尽快结束对话。这段时间她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我跟盖文说，也许你跟刺客是同伙。”都灵慢悠悠地开口道。“毕竟，刺客杀起城门士兵来毫不手软，却偏偏不对你动手。”

    伊莲娜也不急着为自己辩解，只是抬起她那双毫无神采的大眼睛，无所畏惧地回视着王子的疑惑。

    “刺客也一样没有对你动手。殿下。”

    幽暗的光线里，都灵微微挑动了两下眉毛。

    “殿下是天选之子，懂得趋吉避凶的深奥之道。魔龙来索取先王血脉作为祭品时，偏偏是殿下缺席了；刺客行刺之时，又偏偏是只有殿下幸免于难，并宣称什么都没看清——实际上，殿下当日根本没有离开神殿吧。那日清晨，阿尔法大人召集我们披黑衣袍护送殿下回王宫之时，一看到殿下的眼神，我便作此思考。感谢诸神庇佑我神圣森林之国，总令殿下逢凶化吉。”

    听到最后一句话，本来已经开始面露不悦的都灵简直哭笑不得。

    “最后，我是无辜的。我并不是什么刺客的同伙。”伊莲娜不卑不亢地说。

    都灵点了点头。“盖文也是这样说的。感谢你的确认，祭司小姐。”

    他转身要走。这时，伊莲娜在身后叫住了他。

    “殿下，请不要输给他们！”

    都灵停下了脚步。

    烛光在女祭司的眼里跳动。

    “我在神殿侍奉了艾瓦莉提娅十年。世人皆说她是能点石成金的伟大魔女，是拯救了弗雷斯特的救世主。我从未真正地见过她、也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不知晓她的魔法与力量。但是殿下，我隐约见过你的力量；如果凡人能从魔神手中再一次夺回公主，那必定是你和图卡大人。我恳求你，请让赫伦的牺牲有意义。而神殿会是殿下永远的后盾与依靠——这也是阿尔法大人的意思。”

    都灵无声地点点头，随即迈开步子，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席琳，我又来看你了。”

    阴森的地下室里，都灵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对着姐姐的棺椁喃喃地说道。

    “上一次在这里的时候，我的额头碰了一下你的棺椁，就看见了自己凄惨的未来——后来，果然有人死了，就像你代替我死去那样。这次是洛克，从小陪我们一起长大的、温厚忠诚的洛克。我故意让他换上了我的衣服，让他替我去死……”

    没有第三人在场，都灵的声音哽咽起来。

    “洛克如我梦中看到的预示那般被杀害了。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确认。但我身上这令人诅咒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我可以看见未来？如果是你的话，你知道有人会死，一定会拿起剑保护大家，不会恐惧、也不会逃跑……但我做不到……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呐……”

    都灵抬手抹去左眼角的一滴泪。

    “我派往纳尔特大森林的骑士们告诉我，魔女把你的灵魂禁锢在她的城堡里。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呢，席琳？你是否还有着关于自己和这个国家的记忆？无论相隔多远，我都会把你再次夺回来。”

    都灵想抚摸一下棺椁的表面，然而刚伸出的手到半空中却又停住了。他害怕会像上次那样，看见可悲的景象后，又会有人死去。都灵犹豫了片刻，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副侍卫长盖文·亚岱尔回到了王宫。他会保护我。席琳，你在魔法的世界也要好好的，等着我接你回家。”

    都灵的喃喃低语透过低矮的窗棂，像夜莺轻盈的歌儿那样传到月亮之上。此刻，宛如有心灵感应一般，一阵微风轻拂过席琳面前的书页，发出沙沙的声音；正在单手托腮打着瞌睡的她抬起朦胧的双眼，看了看静静悬挂在城堡高大的雕花窗户之外的皎洁弯月。

    “都灵？”席琳含混不清地低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又合上眼皮沉入了睡眠。

    公主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她梦见莉提娅的城堡正门大开，一名威武的骑士骑着白马进来接她回家。迪亚格毕恭毕敬地立在一旁。她满怀期待地注视着骑士脱下银光闪闪的头盔，露出的是都灵的脸——有两只温柔眼睛的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