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亭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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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鬼娘(下)

    安葬完曹氏,刘晋福夜里睡不着,起来搬了个矮凳,坐在院里喝闷酒。家里经此一遭,佣人辞的七七八八了,诺大的宅院里显得尤为空旷冷清,妻子没了,家业也扛不住几天了,如今就剩他一个孤寡之人带着个月大的孩子,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刘晋福想到此处,又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他这一哭,西边厢房里的孩子也哭了起来,一大一小哭声交织着,家里剩下的两三个仆人,连带厨房里的张妈,都在自己屋里悄悄的抹起眼泪来。

    从那晚起,每到夜里这个时候,西厢房里的孩子就准时哭起来,奶娘抱起来一哄就是大半夜。厨房里的张妈心疼孩子,晚间里就搬过去,和奶娘一起看。连续哭了四五天,这天张妈家里有点事,讲好了第二天再回来。夜里,孩子又哭起来,奶娘抱着哄了好一半天,孩子哭累了要睡觉,奶娘把孩子放小床里,自己在旁边打迷瞪,实在是太困,眼睛一闭就睡了过去。

    奶娘睡的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孩子哼哼的,又要闹起来,但实在是太困,身体跟灌了铁似的,就是不愿意起来。孩子哭声渐渐大起来,奶娘睁开眼,却看见孩子床边好像站着一个黑影,这黑影把孩子抱起来,轻轻的晃了晃,孩子竟不哭了。

    奶娘大惊,开口问:“你是谁?”话一出口,黑影马上把孩子放下,消失不见了。孩子顿时又放声大哭起来,奶娘不敢耽搁,赶紧抱起来哄,这一夜竟没敢再睡。直到第二天,张妈回来把孩子接过去,她才补了个觉,起来就开始怀疑昨晚是不是看错了,兴许是自己太困,精神恍惚,出现幻觉了。所以暂且把此事藏在心里,没有和其他人说。

    第二天夜里,奶娘哄睡了孩子,张妈说你先盯一会,我去厨房烧点热茶备着。张妈走了没两分钟,孩子又醒过来哭,奶娘装做没听见,悄悄的眯着眼看小床的方向,果不其然,从屋外晃悠悠的飘过来一个黑影,径直的来到了小床边,抱起孩子轻轻的哄了起来。孩子好像跟她很熟悉一般,渐渐的就不哭了。

    外面刮起了一阵风,把个云彩吹散了,月光照到屋里。奶娘借着光仔细瞧了瞧,竟是个女人的身型,往下看去,裙摆里空空荡荡的,地下还没有影子。这会子奶娘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冷汗铺了一后背,直到那女鬼把睡着的孩子放回小床里,她才撞着胆子坐起来,问了句:“你到底是谁啊?”黑影抬头看她,也没说话,然后就消失了。

    这会可瞧的可是真真的,飘来飘去,又消失不见。她绝对不是人!奶娘终于是忍不住,“嗷唠”一嗓子,把孩子都吓得哭了起来,张妈听见声音,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问怎么回事。奶娘就把刚才的事一说,张妈不信,只当她做了个噩梦。

    奶娘说话的声音都打颤了:“老姐姐,我不能骗你啊,那,那女鬼。哎,我瞧得真真的啊,夜里这孩子一哭她就来,我一说话,她又没了。”

    张妈还是不信,说:“你是白日里吃错了东西吧,把个噩梦当真讲。”

    “哎呦,我没骗你啊,真的是个女鬼。要不然,就是个妖精,反正,她不是人。”

    张妈不理会她,把孩子抱起来哄了哄,孩子这会安静下来了,张妈摸摸他的小手,挺热乎,也就放心了。随后让奶妈再给孩子喂点奶,带着他就睡了。

    白天家里很安静,刘晋福去柜上了。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柜上的生意已经是越来越差了,县里都知道刘掌柜得罪了薛仁,来光顾的人越来越少,连一些老主顾也都不来了。刘晋福就在柜上干坐一天,喝点茶混日子。

    家里呢,还剩一个小丫鬟,带着奶娘和张妈。三个人闲了无事就坐院子里逗逗孩子。奶娘又跟张妈提起夜里发生的事,奶娘说:“今晚上您也先别睡过去,咱俩都装睡,看看那女鬼还来不来?”

    小丫鬟胆小,一听这个害怕:“咱们家闹鬼了?”

    张妈安慰她,哪来的鬼啊,就是她自己做梦,瞎说的。

    “哦”,小丫鬟点点头,三个人半天都没说话,孩子在太阳底下晒着晒着就睡着了,奶娘就抱他去屋子里了。不知怎么的,张妈坐了一会又想起春莲来,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春莲怎么样了,这都好几个月了,连个信儿都没有。”

    小丫鬟低着头不说话,张妈见无人识茬,也就不提了。二人呆了一会就起身各忙各的了。

    晚间歇息的时候,奶娘说什么也不让张妈出去了,张妈半信半疑的。奶娘因为今天有人陪着了,胆子逐渐大了点,于是二人便商量,倘若今晚那女人再来,先不惊动她,看她究竟要如何,如果她另有什么别的举动,再把她吓走。

    到了夜里,孩子准点一哭,那女子果然出现。张妈可是第一回看见她,当下也觉得汗毛耸立,背后发凉,躺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斜着眼看了看旁边依靠着装睡的奶娘,奶娘也半睁着眼,悄悄的给她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说:”我没骗你吧。“

    只见那女人抱起孩子搂在怀中,轻轻的晃着,孩子立马就不哭了,过了一会还咯咯的笑了几声。张妈和奶娘依旧是没有动,就悄悄的盯着她,女人把孩子哄睡了以后,又把他放回小床里,随后消失不见了。

    张妈和奶娘立时就放松了下来,喘了几口气。二人来到床前,看小孩睡的非常的安稳,对视一眼,放下心来。

    后半夜很安静,孩子也没哭闹。张妈没太睡踏实,她是第一回看见这女鬼,总睡一会就醒来往孩子那边看看。奶娘就不一样了,习惯了,加上还有人作伴,把前几晚亏欠的觉都给补回来,睡的非常踏实。

    第二天醒来,两人在屋里聊这个事,奶娘说:“乖乖,还有这种事。这女鬼就是专门来哄孩子的?”

    张妈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对鬼神之事多少听过点。她寻思了一下,说:“兴许是哪个丢了孩子的女人,枉死没有去投胎,就在这人间晃悠呢。听见咱们孩子哭,思念心切,就来了。”

    奶娘又问:“会不会是这孩子他娘呢?你瞅这孩子,对那鬼颇亲,一点也不害怕啊。”

    “不应该啊,他娘是得了病死的,走的时候后事都交代了,这会子早都过奈何桥了啊。我年轻的时候就听人说,这被人害死的,因恨自杀的,都叫枉死的鬼。枉死的鬼地府不收,才留在现世呢。”

    “哦。”奶娘点点头,接着说:“我们那个庄里好像也是这么个说法,要不你今晚再看看,万一是她娘呢,你叫叫她。这要是熟人了,咱们就不用担心害怕了。”

    “额,这事,要不要跟掌柜的说一声啊?”

    “别,别。”奶娘急忙摆摆手,“我这好几天都没睡踏实了,咱们这小祖宗到点就哭。自从那鬼来了以后,孩子踏实不少,晚上你我都能睡个好觉了。”

    张妈毕竟上了岁数,经不起折腾。这女鬼来了几回,都静悄悄的,没有伤害到谁,而且孩子也越来越安静踏实。又想想奶娘说的话,没准真是大奶奶曹氏回来了呢,晚上再仔细观察一下吧,张妈这么想,就把这个事就压在心底了。

    早上刘掌柜去柜上之前,来看看孩子。还对奶娘和张妈说,最近很少听到孩子晚上哭闹了,他昨夜里睡的也挺好。说完赏了几个钱,让奶娘和张妈去买块糖饼吃。

    刘晋福走了以后,这俩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张妈点点头:”嗯,咱先不说。再看看。“奶娘挺高兴,又有踏实觉睡,又有赏钱,这一天都乐乐呵呵的。

    到了晚上,那女鬼准时又来了,孩子这次倒是没哭闹,自己在小床里玩呢。看到女鬼来,主动把小手伸了出去,让女鬼抱她。那女鬼抱着小孩,在屋里轻轻的踱着步,嘴里还唱着什么曲。

    张妈这会在床上装睡呢,眼见她两个相处的这么融洽,竟不好意思开口打扰,就借着月光观察这女鬼的身型。她这一看不要紧,怎么都觉得不对劲,首先肯定不是曹氏。大奶奶身高比这个高,如果脚不沾地飘起来的话,得更高才行;另外大奶奶平时好吃点荤,油的,点心也爱吃,那腰身绝对比这个壮实。相比之下,这女鬼身型很是单薄瘦弱,也没挽发髻,倒像个小姑娘。

    屋里毕竟比较黑,而且这女鬼大部分时间都背对着身子,张妈看不清她的模样,就觉得走路的姿势有点眼熟,可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那女鬼哄了一会,孩子睡了,她就又消失了。

    女鬼一走,奶娘就坐起来了,她小声的喊张妈,”老姐姐,看清了吗,是不是孩子他娘啊?“

    ”不是,我瞅着不像啊,我们大奶奶比她高比她壮。这鬼,看着像个姑娘。“

    ”我瞧着也像个小姑娘,说不准啊,这小姑娘这年纪轻轻就丢了孩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咱家孩子一哭,就给她招来了。“

    ”这你能猜得准?“张妈半信半疑的。

    ”肯定是呢,就是岁数小,有个头胎才看得这么重。你像我们村里,那二三十的婆娘,三年抱两,五年抱三的,死个孩子有什么稀奇的,谁家不死个孩子,没见哪个娘寻短见的。“

    张妈摇摇头,不对,这女的我在哪见过,是谁呢。这会子奶娘又自顾自的说,她唱的那个小曲儿,不是咱们山西这的啊,我们村有个富户,那年他从南边买了个姨娘,那个姨娘也会唱这种小调。

    一说南方,张妈一下子想到一个人。那女子的身型,走路的姿势,越想越不会错,是春莲!想到这,张妈就感觉血从头就凉到了脚后跟。几个月没有这丫头的消息了,怎么会变成女鬼回来呢,难道她已经死在薛家了吗?

    张妈越想越着急,她想赶紧去薛家打听一下,后半夜也不跟奶娘说话了,躺床上睁眼就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早,张妈就来到了薛宅的门口。薛家下人进进出出,好一番忙碌,再瞧瞧,红灯笼红帷帐都挂起来了。张妈逮着个机会,问了一个从薛家出来的老妈子。

    “老姐姐,薛家是不是有什么大喜的事情啊,这府门口张灯结彩的。”

    “是啊,我们老爷要娶个新姨娘了。管家特意吩咐了要办的喜庆一点,来的人多一点。后个儿新姨娘就进门了,到时候您也来讨杯茶,讨把果子吃。”

    “诶,好,好。到时候我肯定来,诶,这新姨娘是不是姓沈啊?”

    张妈刚问完,这婆子脸色一变,像是听到了什么晦气的事情,她把张妈拉到胡同里,悄悄的说:“您说的那个都老黄历了,进府没俩月呢,就没了。老爷心情不好,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不有人给介绍买了个这个新姨娘,我们老爷爱的不行,顺便啊,借她进门这事去去晦气,所以办的热闹点。”

    张妈听完彻底死了心,没想到当日与春莲一别,也未曾留下什么话,这就天人两隔了。想到这眼圈一红,忍不住就要哭出来,怕被这婆子看见起疑心,赶紧拿帕子遮住,说有事就走了。

    回到刘家,奶娘正好找她,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孩子如今大点了,也能喝点羊奶,米糊什么的。刘晋福那边倒是没说什么,他日益颓废起一日来,家里的事也不怎么管了。主家都没意见,张妈也就同意了,接过孩子,就让奶娘回去了。

    晚间张妈索性不睡了,就坐着床边,等春莲。

    夜半三经,那女鬼又来了。张妈这次也不装了,她轻轻的叫:“春莲,是你吗?”

    女鬼闻言,缓缓地转过来身子。原本模糊的脸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借着月光,张妈瞧的真真的,就是春莲。

    张妈一下子就站起身来,来到小床边。拉着春莲的手,还未开口眼泪就流下来了。

    “姑娘啊,真的是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张妈哭,春莲也哭。二人哭过一阵,张妈拿出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拉春莲到榻上坐下,细细的问她发生了什么。

    春莲自那日被薛仁掳走,自是一百个不从。薛仁一开始对她也是百般讨好。给她送金银细软,丫鬟婆子,变着花样的哄春莲开心。春莲依旧是不为所动,一直穿着自己在刘家的旧衣服,也不用人伺候,每日见了薛仁就是一句:放我出去。

    时间一长,薛仁的耐心就被耗的差不多了。他把脸一抹,露出本性来,任凭春莲怎么反抗求饶,也不能撼动他半分。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春莲也想要不死了算了,爹娘早都没了,哥哥一去这么些年,是生是死也不知道,说不定这世上早就剩她一人了。如今被困在这,要是凭自己,怕是这辈子也逃不出去了。可又一想,万一沈春元还活着呢,自己的书信可能他已经收到了,活下去或许就还能再见上一面。

    又想到曹氏和刘晋福,走的时候大奶奶可是为了自己伤心的不行,这会也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没有。她心里惦记着,跟薛家的老妈子要了点针线,想着自个儿一人的时候给小孩缝点东西。

    老妈子看她主动找事情做了,挺开心,劝她:“姑娘这就想开了不是,跟着薛大爷,吃香喝辣,这辈子都享不完的福。何苦再去给人当丫鬟,做那个人下人呢。”春莲只接过针线,不再跟她说话。

    薛仁自从强行霸占了春莲以后,逐渐的也就不拿她当回事了。以前得不着的时候,日思夜想;现如今人已经是自己的了,本质上又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丫鬟。薛仁态度就慢慢差了起来,春莲稍有抗拒,就是一顿毒打。

    这日晚间,薛仁又喝的醉醺醺的闯进了春莲的屋子,她正在给小孩绣个荷包。手腕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拿针使不上力,绣的又慢,阵脚也粗。薛仁的酒气比他的人,更早一步就进了屋,春莲并不在意,只一心放在荷包上。

    薛仁见她对自己没什么反应,十分生气,加上又喝醉了酒,怒气更甚。上前一脚就把春莲踢倒在地,紧接着又是一脚把她踢到墙上,春莲当下就觉得肚子巨疼,嘴里也流出血来。薛仁见此并没有收敛,反而一把拉起她,就扔到床上。春莲忍痛抗拒,薛仁左右开弓,抡起袖子就抽打她的脸。

    这时管家从外面闯了进来,一把抱住薛仁,“大爷,大爷您消消火。您瞅她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浪费了您一晚春宵吗。再说了,咱们为她刚在衙门里花了钱,就这么打死了,咱们那银子就浪费了。且先留她一命,多伺候大爷几年,咱们的钱就算没白花不是。”

    薛仁看看身子底下的春莲,这会早已被打的披头散发,脸颊红肿,确实不成样子,冷哼一声就出去了。

    管家叫了婆子进来扶她,说:“沈姑娘,别说我们薛家白嫖了你啊,昨个儿为你这事打官司的银子我们都送到衙门去了。怎么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凭你得在我们薛家多卖几年才还得起。

    刘掌柜为你的事去告官,啧啧,真是自不量力,这会已经做牢去了。”

    春莲一听,刘晋福已经被抓起来了,慌忙跪下。拽着管家的裤脚,哭着说:“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他吧。此事是我连累他等,如今我人已经在这了,求大爷行行好,放了刘掌柜吧。”

    管家笑了笑。“哎呀,沈姑娘,你要是早点顺我们大爷的意,我们两家何至于此啊。要放了刘掌柜,也不是不行,他家有个小铺子,也不是没钱嘛。有钱,县老爷那我去说情,沈姑娘你就伺候好我们大爷就行了。”说完,管家就出去了。

    此后一连几日,薛仁都没再来,春莲得以喘息了几天,不过她的伤痛,却是一直都没好起来。白日里她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绣荷包,缝衣服。晚上薛仁来,她也不反抗,就像一个还未冷却的尸体,任凭别人摆布。

    等她终于把东西都绣好,委托婆子去送给曹氏的时候,婆子却告诉她:“姑娘,省省力吧。刘家的曹娘子已经死了,前天发的殡。这会送,送谁呢。”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春莲这已经生锈的魂一下子又被触动起来。想不到,自己当日与曹氏一别,竟已是最后一面。当初自己一意从苏州来到晋州,原想呆个一年半载就去北边的军营,不想自己的这个举动,竟给自己,给刘家惹出这样的祸事。曹氏已死,刘掌柜也不知道有没有放出来,孩子是否安好也不得知。好好的一个家,就为了自己,如今闹的家破人亡。

    事已至此,春莲是一点生的念头都没有了。能怎么办呢,这青天白日下,人世间竟一点公道都没了。哥哥被人陷害尚不知生死,自己被人陷害倒连累一干人等。如今留在这里,只是日复一日的活在痛苦中,我不如就去了。可就这么去了,又不甘心,横竖都是一死,死之前要与他薛仁争一争,也算是替曹氏报仇了。

    想到这,她看了看桌上针线篓里的剪刀。往日里婆子怕她寻短见,白天盯着她做针线,到夜里就把剪刀收走了。这会子天还早,她起身理了理鬓发,唤婆子来,叫她去找薛仁。

    春莲说:”我想通了,如今我在薛家这么多日子了,总该给我个名分吧,有了名分我自然尽心尽力的伺候大爷。只是我身份低微,也不知道与他做个姨娘是否合适,你叫大爷来,我想与他商量商量。“

    婆子听她这么说,挺高兴,接着就出去禀告薛仁了。春莲趁此机会,把剪刀放在枕头底下。接着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描眉打扮一番。倒不是为了薛仁,她知道今天难逃一死,只是死了到阴曹地府去见曹氏,见爹娘,总要让自己看起来漂亮一些,精神一些。

    薛仁听说春莲想当姨娘,稍稍有些意外。婆子把今天的事一说,薛仁明白了。曹氏已死,刘家那边是没指望了,所以春莲死了心,转了性。薛仁挺开心,春莲怎么说长得也很漂亮,她即愿意当个姨娘,我何有不娶之理啊。

    当下大摇大摆的来到春莲的院子里,春莲闻声出门迎接。薛仁一看,这跟平日不一样啊。往常她都闷在屋里不出来,今日出来相迎,很是受用。再一看春莲描眉打扮,更胜往日艳丽,当下大喜。支走了婆子,自己与春莲进屋关好门来。

    春莲拉着薛仁坐到床边,薛仁未听她说什么,已经有点急不可耐了,就要推着春莲躺下。春莲也不反抗,依着他,二人互相推着,就往床里面去。薛仁这会眉花眼笑的,忘乎其行,全然没注意身子下的女人,手已经悄悄的摸到枕头底下。

    春莲摸到剪刀的那一刻,就不愿再等,直接举起来就往下扎。薛仁只觉耳边有风,下意识就往右边躲,剪刀擦着他的肩头落下,划开一道血口。薛仁吃痛一下子惊醒,春莲再要举起剪刀扎过来,薛仁已经反身钳住她的手。春莲一个弱小女子,哪里有力气反抗,总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也动不了半分,情急之下张口就向薛仁的手腕咬去,这一咬就见了血。薛仁也急了,急忙半起身飞起一脚,把春莲踢到床下。

    新伤旧伤一起发作,春莲捂着肚子躺在地下,再难起身,抬起头看床上的薛仁。此时薛仁已经红了眼,举起剪刀就朝她扎了下来,薛仁一刀先扎进了春莲的胸口,随后又在她脖子上补了一刀,顿时鲜血喷涌。眼前的薛仁浑身是血,活像一个地狱的恶鬼。

    薛仁杀了春莲,随后喊了几个家丁过来,把春莲的尸首抬到薛宅后面一个废弃的小院里,草草的掩埋了。兴许是怕春莲的鬼魂回来作怪,管家又找了一个老道,要了几张符纸贴在了院门上。

    春莲终究是带着怨气和恨意离开的人世,她的鬼魂不去地府,就像一个无头苍蝇,浑浑噩噩的飘在薛家的后院里。突然有一天,一声婴儿的啼哭唤醒了她的意识,那正是曹氏留下来孩子,春莲就顺着哭声,来到了刘家。可怜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娘了,春莲想起大奶奶曹氏曾,说等孩子生下来,就交给春莲才放心,于是她下意识的就伸出手,把孩子抱了起来。

    后面的事情,就跟奶娘和张妈看到的一样了。听春莲说完,张妈也是唏嘘不已。她拉着春莲的手:“姑娘,从今往后你可怎么办呢?不去投胎,老在这呆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春莲摇摇头:“我也不知。我这一生的执念未消,是因为还没找到我哥,倘若他早已不在人世,定会在地府等我,抑或托梦于我。可我身已死,并未见到他来,想必他还活在人间。也许有一天,他会到这里来寻我,只要见到他了,我自心愿已了。”

    张妈又问:“那薛仁那个畜生,你就这样放过他了?”

    春莲说:“妈妈有所不知,这鬼害人倘若那么容易,那世间的冤仇岂不都会得报,而且害人的鬼,有违天地之法,阴司绝不会收。况且薛仁他本身煞气很重,又无害怕愧疚之心,我生前本就柔弱,死后即便成鬼,也难尽他身。阳间的案子自有阳间的法官来判,只盼哪天薛仁所做之恶事为天下知,大仇得报之日,我也再无遗憾。”

    “唉,好姑娘,也只能这样了。”张妈一个上了岁数之人,何尝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天下枉死之人何其之多,又有几个沉冤昭雪,大仇得报呢。

    从那以后,春莲的鬼魂就在刘家住了下来。刘晋福的布行铺子终究是没开下去,打包打包一点贱银就盘了出去。后来才知,这里面也有薛家从中作梗,委托别人把布行低价收走,随后又转到了薛家的名下。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刘晋福也只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如今家里的宅院也卖了,奶妈和丫鬟,伙计都打发了去,只剩下张妈;张妈不忍看他一人带着个孩子,就把他俩都带回了自己家,一个不大的小房子,张妈的老伴是个庄稼汉,老两口没孩子,就拿刘家这小小子当自个儿亲孙子看待。

    春莲白日里就藏了起来,只有夜晚才出来,晚上带金宝(孩子的小名)玩一会,给他讲话本,哄他睡觉。小金宝管春莲叫鬼娘,张妈她们也这么叫。春莲的名字再没人喊过,生怕让薛家的人知道了,再请人做法把春莲的魂魄打散。时间长了,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小孩有个“鬼”娘,手巧,做得一手好衣服,但谁也没见着过,张妈借口说孩子妈身体不好,不能出屋子,大家也就没多问。

    刘晋福带着金宝就在张妈这边小胡同里住下来以后,想着一家四口得张嘴吃饭,孩子以后还得念书,就拿出买卖家产的积蓄,自己做点小买卖,补贴一家人的开销;虽说日子比之前清苦一些,但好在再也没生出什么坏事,一家子有老有少的,日子就这样安稳的过了下去。

    一晃,五六年的时间就过去了。这天,小金宝跟一帮小小子在胡同口玩,一边玩,小金宝嘴里一边哼着小曲儿,这曲儿是他打小,春莲哄他时经常唱的。他哼着哼着,突然有人叫住了他,“小孩儿,你这曲儿跟谁学的?”

    小金宝听有人叫他,回头瞧了瞧,是两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不太像他平时见的人。小金宝问:“你是谁啊?”

    其中一个男子走近了两步,来到小金宝面前,蹲下来仔细的看着他,又问:“这小曲儿你从哪学来的啊?”

    金宝挠挠头:“这是鬼娘教我的。”

    “鬼娘?你娘姓鬼?不姓沈吗?”男子有些差异,这时后面的人上前,跟他说:“春元,怎么了。这小孩,你认识吗?”

    金宝不知道,蹲在眼前这个人,正是春莲苦苦等待的哥哥沈春元。沈春元那年被发配到北边充军,一路上风餐露宿,备尝辛苦。好容易拖着半条命到了军营,被编到一个零散小部队里,因为他是因罪充公之人,刚开始在军队里也受了很多的歧视与虐待,但沈春元归根结底是个会念书,有学识的人,而且明事理,讲规矩,与一众莽夫略有不同。时间长了,在军营之中渐渐的也有些起色,很受上级官员喜爱。

    有一年与敌军征战之际,因为对敌人的情报有误,宋军不慎陷入埋伏,一时间腹背受敌,战场的厮杀一直持续到夜里,敌人眼见宋军已是全军覆没,便鸣鼓收兵,扬长而去。沈春元恰好也在此队伍中,他将身子压在两具尸体身下,躲过一劫。见敌军离去,沈春元才爬了出来,这时有一只手突然抓住他的脚踝,沈春元大惊,低头一看,原来是将军。眼下他身负重伤,沈春元来不及多想,立马将他背起,借着夜色的掩护,躲进了森林之中。

    沈春元凭借自己在药铺时学到的经验,就近找了一些草药,用石头碾碎了给将军敷在伤口上,又撕下自己的衣服给他做包扎。处理完了伤口,沈春元又背着将军往军营赶去,难为他一身瘦瘦弱弱的身体,竟真把人给背了回去。

    经此一事,将军亲自上表朝廷,为沈春元请功。由此,沈春元一改罪人之身,封亲卫大夫。后宋与辽签订协议,双方暂时和平。沈春元由此跟将军说:“一别离家多年,只有一亲妹尚在,几年前她曾书信与我,说她在晋州,不久会来此找我。但自那以后,再无妹妹音信,春元实在放心不下,恳求将军准我去找她,成全我一家团圆。”

    将军自是应允,他说:“此事甚巧,朝廷新任命的晋州知府张仟前两日刚到军中,处理完公务他就要启程上任,你便与他同去晋州。“

    于是,沈春元便与张仟一起启程前往晋州,路上,沈春元把自己和春莲的事都与张仟一一说明,张仟说:“你妹妹几年前已到了晋州,却再无消息,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情。此番路过神山县,我与你乔装打扮,去探查一下。”

    二人来到神山,沈春元多方打听,都没有春莲的消息。春莲信里提到的布行,也早就变卖,原主一家搬去哪里,也没打听出来。沈春元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消息,不由得心灰意冷。张仟看他心情郁闷,就提议带他出来走走,二人在街上闲逛聊天,沈春元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小调,这曲儿竟是许多年前,自己的母亲唱给他们兄妹二人的。沈春元不由得激动起来,他又怕吓到孩子,所以尽量掩饰自己的情绪,走到了金宝的面前。

    小金宝说这曲儿是鬼娘教的,春元二人一愣。没听说有人姓“鬼”啊,再看看金宝的长相,却是一点都没有春莲的影子。沈春元刚燃起的希望又有些被扑灭了,张仟倒是觉得此事可查,就多盘问了几句。

    小金宝自小就老实,也不会说谎。张仟问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张仟问他:“你的鬼娘这会在哪呢?”金宝说:“鬼娘怕见人,白天不出来,只有晚上能见到她。”

    张仟又问:“你能带我们去你家看看他吗?”说完,从怀里掏出两块糖点,小金宝一看有吃的,刚想伸手去接。却又缩了回来,沈春元问他为何不接。金宝摇摇头:“鬼娘教我,不可以随便跟别人要东西。“张仟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孺子可教,你娘一定是个贤良聪慧之人。“

    听张仟这么说,金宝挺开心,能夸鬼娘的人想必也不是坏人,就带他们回了自己家。这会子刘晋福和老头都出去了,家里只有张妈在,看金宝带了两个陌生人回来,老太太也是一愣,”您二位是谁啊?是不是,我们金宝在外面惹祸了?“

    沈春元往前一步,拱手做了个揖。”老人家,您不要误会,时方才路过您家门口,听金宝所唱之曲,尤为熟悉,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所以未经同意便来拜访,多有得罪。“

    张妈拍拍金宝的后脑勺,”宝啊,你刚才唱的什么啊?”金宝挠挠头,“没唱什么啊,就是鬼娘天天哄我睡觉唱的那个。”

    张妈心头一惊,她倒是没有往沈春元这边想,反而想的是对面这二人不会是薛家的吧,毕竟当初春莲在薛家也呆了几个月,何况这个神山县里,认识春莲的除了他们,就是薛家的人了。

    张妈把金宝藏到了身后,说:“小孩子瞎唱的,天天在路上玩,谁唱什么他都能学,你二位不必当真。”

    沈春元看她神色不对,索性直接讲出了自己的身份。“实不相瞒,在下沈春元,此番来神山县是为找我的妹妹,她姓沈名春莲。刚才金宝所唱之曲,乃是我母亲自己所创,除了春莲再无第二人所知。所以我才贸然登堂来访,老人家若有春莲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春元在此拜谢了!”说完,撩衣就跪下给张妈磕了个头。

    张妈听完,有点不太敢相信,再一瞧此人的面相,却与春莲相似三分。不由得一拍大腿,嗷的一嗓子哭了起来:“你,你,你怎么才来啊!你来晚了啊!”哭的一声接一声,沈春元与张仟不知何事,赶忙上前扶住张妈,小金宝一看奶奶哭了,也跟着哭。

    张妈哭一阵,喘了口气,擦擦眼泪。把这几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沈春元听到妹妹已死,犹如晴天霹雳,一时慌神就要晕过去,幸好张仟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好言宽慰,沈春元这才回过神来。

    沈春元问张妈:“不知我妹妹现在何处?可否与我见上一见。”张妈说鬼娘白天都躲在暗处,每回等天黑了才会现身。这会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让金宝搬两个凳子让他们俩坐会,自己去买点酒,买点肉,晚上做点好的。

    张仟让沈春元留在这里,自己要出去再逛逛看,说完还从袖子里拿出两锭银子交给张妈,让她买酒用。张妈很高兴,叮嘱金宝好好在家听话,就和张仟一并出去了。

    晚半晌,刘晋福和张老头都回来了,张妈把沈春元回来的事一说,刘晋福很伤感,他拉着沈春元的手,说如果当年他未把春莲从苏州带回来,可能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也不会害死她一条人命,此番对沈春元他也颇为愧疚。

    沈春元说:”刘掌柜言重了,您是个好人,才会出手帮我妹妹。只恨薛仁那个畜生,丧尽天良,残害我妹妹不说。还连累你一家人等,尤其害得嫂夫人……,您一家对我和春莲有莫大的恩情。日后春元会竭尽全力报答您。“

    几人说着说着,天就彻底黑下来了。今日正值十五,月光洒在院子里的时候,沈春元就感觉对面房檐下好像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小金宝先喊了一句:”娘,我鬼娘来了。“

    沈春元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轻声唤了句:”春莲。“

    只见对面的黑影缓缓的从房檐下走出来,月光照在她惨白的脸上,女子已是泪流满面。”哥哥。“春莲说了一句哥哥,沈春元再也抑制不住,上前一把抱住妹妹,二人皆放声痛哭。可怜沈春莲,孤孤单单飘零数年载,终于得见兄长。

    张妈看他二人团聚,想起这些年来受的苦,又忍不住抹起眼泪来。刘晋福牵着金宝,想起了曹氏,倘若她地下有知,看到春莲兄妹二人终于团聚,估计也会很欣慰;又想到这些年,春莲对金宝视如己出,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能安心去投胎做人,眼眶也红了起来。张仟虽是个念圣贤书的人,但对鬼神一事从来都心存敬畏,眼下自己的同僚与已变成鬼的妹妹抱在一起,时属罕见,不禁内心生出十分感慨。

    几人哭过,寒暄过,方坐下来聊天。

    沈春元说:”我对不起你,身为父兄我不能护你周全,又招来祸事害你流落至此,遭此劫难;眼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手刃了薛仁这个狗贼,替你报仇。“春莲听到薛仁二字,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眉头也紧紧地皱起,身上的鬼气越发重了起来。

    “那薛仁在神山横行霸道多年,势力很大。我们一无钱财,二无证据,当年替春莲打官司已经闹的家破人亡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再想翻案,扳倒薛仁,只怕是难上加难。”刘晋福对此事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张仟听着这些,一直没说话。下午他出去的时候,就是去街头巷尾打探了一下这个人。薛仁在神山深耕盘踞多年,几任县令都受过他的贿赂,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老百姓也习惯了。没人敢去告他,有过几个告他的人,下场都跟刘晋福一样。如此,更无人敢惹。

    如今要扳倒薛仁,需要大量的人证物证,还要让薛仁自己认罪,确实不易,但眼下他已心生一计。

    沈春元看出了张仟的心思。同行一路,他已看出此人刚正不阿,清正廉洁。于是他起身,跪下给张仟磕了个头。“张大人,卑职给您磕头了。斗胆求张大人为舍妹主持公道,春元愿肝脑涂地,以报大人恩德。“众人这才知道,张仟的真实身份,春莲跟着跪下来,张妈,刘晋福等也纷纷跪下。

    张仟起身,把张妈搀扶了起来,“老太太,您岁数大了,无需行此大礼,快快起身。”又对沈春元说,

    ”沈大人无需行礼,我即为晋州太守,此事出在我管辖区内,我自然会做主。何况薛仁这等为非作歹之徒,危害多年,老百姓怨声载道,我若坐视不管,上愧对朝廷,下愧对百姓,张某这官,不做也罢!“

    沈春元磕了三个头才起身,“叩谢张大人,不知您可有什么计策不成?”

    张仟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把这事前后左右的捋了一遍,问刘晋福,此次可有城隍庙?有,有,刘晋福点点头,就在城北,离这里大概三条街左右。好,张仟站起身来,“沈春莲被薛仁所害,化为冤鬼不愿离去,只因大仇未报。既为鬼,得向阴司报道,伸冤鸣诉。可薛仁又为我阳间之人,只有阳间大宋律法才能惩治他,所以,此等鬼告人之案,我要会同城隍,夜审薛仁!”

    薛仁这些日子有点憔悴,晚上一睡觉就梦着春莲。春莲胸口上一个大洞,黑漆漆的,脖子还断了一半,歪着头跟他讲话:“薛郎,你什么时候来啊,我都等了你好几年了。”薛仁说你等我干什么,春莲说:“我本来是要嫁给你的啊,咱们话没谈完,你就把我杀了,我自然要在阴司等你。”说罢,伸出一双血淋淋的手就要上前抓住薛仁,薛仁一惊,就醒了。

    刚开始薛仁没当回事,他做的孽多了,偶尔做个噩梦并不往心里去,喝几顿酒就忘了。可这次不同,一连好几天,每天晚上春莲都来,眼看着那双手离自己越来越近,醒来的时候也越来越晚。薛仁觉得不对劲了,就把管家叫来,把最近的事一说,管家也觉得纳闷。春莲死了好多年了,怎么偏偏这会才来索命呢,难道是贴的那几道符纸年久不管用了?

    薛仁说是有可能,你去找个懂的人来看看。管家答应着,就出去找去了。第二天,管家就带回来一个算命的道士,此人葛巾布袍,仙风道骨,看着颇有道法神力。薛仁一看大喜,把人请到堂屋,叫来丫鬟奉茶,把自己的遭遇简单说了说。他只说最近被恶鬼缠身,没说这鬼是谁,因为何事找他索命。求道爷给化解化解。

    这道士不是别人,正是沈春元乔装打扮。张仟早些时候派手下悄悄夜入薛家,把贴在院门上的符咒掉了个包,由此春莲才能进入薛仁的梦中。然后沈春元再扮作道士,在薛府门前摆摊算卦,这才被管家请了回去。

    沈春元听完薛仁的描述,眯起眼睛,掐着手指略微思索了一会,说:“贫道自进入贵府之中,就感觉到有妖邪作祟的气息,此妖物就藏在府内西北角。大官人可否带我前去一探究竟啊?”“哎呦,您真神了!”薛仁激动的握住沈春元的手,“我这宅院里确实死过一丫鬟,就埋在西北厅旁边的后院里。我这就带您过去。”

    薛仁和管家一行带着沈春元来到后院门前,管家说这门上贴着的符咒,就是防鬼怪作祟的,前几年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就失灵了。沈春元装扮的道士,假意上前查看了一下,又在门前掐指念咒,眼见他眉头越来越紧,头上也渗出汗珠来。

    管家见此情景,不由担心的上前询问,沈春元张开眼睛,又左右撇了一眼周围,对管家说:“此鬼生前怨气极深,死后被困于这内墙之中,经年累月,怨气越生越重,这符纸又陈旧破损,法力几乎消以殆尽。自然困不得此鬼。“

    ”哎呀,求道长出手相助,我们老爷自有厚礼奉上。“

    沈春元闻言扭头看了看薛仁,薛仁这两日被噩梦缠身,如今站在这院门前,听说春莲的鬼可能要出来,表情神色已经有点慌张。他也扭过头来看着道长,希望能从沈春元这听到一些化解之法。

    沈春元摸摸假胡子,来到薛仁面前,盯着他看了几秒,说:”薛官人,实不相瞒,贫道自见你第一眼,就看出你不是那寻常人家。你自有一番魄力与霸气,只是……”

    “只是什么,道爷有话但说无妨。“

    ”大官人气运亨达,但现在看来,这一生的运气你半生就把它用光了,下半生只怕日子不太好过啊;这鬼怪也是,原本你身上的阳气是能镇住它们的,如今你阳虚气短,鬼怪自然能近身。“

    ”道爷,道爷,求您救我!“薛仁冲着沈春元一躬倒地。

    ”大官人请起,贫道不才,若只把这鬼拿了,治标不治本。我这自有一法,不仅能保你下半生无虞,还能保住你一方荣华富贵。只不过大官人得出点银两,我好拿与上界打点打点。“说罢指了指天上,然后就不说话了。

    薛仁当时就要掏银票出来,管家忙上前,拉了拉薛仁的袖子,“老爷,借一步说话。”薛仁纳闷,这又是怎么了

    “老爷,我们还未见识到这个道爷的本事,就这么给他银子,万一他不灵呢。”管家到底是比薛仁多长了一个脑子,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薛仁点点头:“也是,那我们怎么试探他呢。”“先让他把春莲的事给平了,再说后面的。”

    管家跟薛仁商量一番,先拿出一百两银子,让沈春元把女鬼的事先摆平了,沈春元笑着答应,随后从布兜里又拿出两张黄表纸,蘸着朱砂重新画了两张符,一张贴在院门上,嘱咐薛仁千万不要打开此门,另一张让薛仁随身携带。接着又拿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丸药来,让薛仁每晚睡前服一粒。沈春元说,因你气运已到大限,此法只可保你七天平安,第七天的时候你还要再来找我。

    沈春元拿着这一百两银子,离开了薛家,他没有再回刘晋福那里,管家到底存了个心眼,也怕第七天的时候找不到他人,所以安排了个下人,带着他住到一个客栈里。

    晚上薛仁把符塞到枕头底下,又吃了一粒药丸方才睡下。晚上做梦又梦到春莲,只不过春莲手脚都上了镣铐,无法再接近他,春莲忿忿的说:“薛郎啊薛郎,你好狠的心,竟找道士前来降服于我,害我与你不能团聚。”说完就消失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再梦见,薛仁挺高兴,这是真正碰见了世外高人。不过鬼虽没了,薛仁的精神却总也不好,就觉得眼前老有重影,晃来晃去,有时候耳朵还会有一些幻听。薛仁一想,我等不到七天啊,快去,找人把道爷再请过来。

    沈春元听到薛家有人来找,也不意外,跟着下人又来到了薛家。薛仁说:“仙长啊,老神仙,您是真有神通,那女鬼竟已被您降服。我这银子都备好了,您要多少有多少,求您继续做法,保我这下半生平安顺遂,荣华富贵。”

    沈春元说:“我也不要多了,你准备好八百两银子,然后今晚子时,你与我去往城隍庙。只你一人前往,不能有其他人跟着。你可记住了吗?”

    “诶,诶,我记住了。”

    “那好,今夜子时,我在城隍庙门前等你。”

    二人约定好时间,沈春元就离了薛家。出门的时候,正碰到张仟从门前走过,沈春元对他比了个手势,也没人瞧见。张仟轻轻的点点头,随后二人还是各走各的。就这样,到了夜里,薛仁跟管家说,子时我要去城隍庙,道爷在那给我做法,你们谁也不许跟着,倘若有人坏了我的法事,我就把他打出府去。

    “诶,爷,我们知道了。”管家答应了下来。

    子时十分,薛仁一人来到了城隍庙门前,沈春元早已等在这里。薛仁从怀里掏出八百两银票,交到沈春元手中,薛仁问:“道爷,咱们来这城隍庙是做什么?”

    沈春元说:“你在这阳间,不管是行善还是作恶,城隍爷都是知道的。你今生气运已然用尽,我带你去城隍爷面前,把你这半生的因果详细讲清,福报冤仇具具陈情,城隍爷听了,在本上给你勾了对,了结你这半生。我再与你上书天界,做法借气,重塑你下半生的运势。你可明白?“

    ”哦哦,原来如此,道爷果然神通广大!“薛仁一听,这从上天再借半年运气,那做完此法,我就脱胎换骨更胜从前啊!撩袍就要往里去,沈春元又一拦他,且慢且慢。

    ”等会到了庙里,你一定要实话实讲,万不能有半点虚假,万一与城隍爷的录子对不上,咱们这法事就做不成了。另外,你跪在地上的时候可别抬头,免得冲撞了神仙。“说完,又掏出一个小瓶,让薛仁喝下。

    “这里装的是贫道我游离四方,收集来的无根水,可净化你的三魂七魄,净了身再进庙宇吧。”

    “还是道爷想的周到。”薛仁接过小瓶一饮而尽,随后跟着沈春元来到了庙中。

    薛仁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张仟的计谋,春莲和春元,一个鬼,一个假道士,相互配合着把薛仁骗到了城隍庙。沈春元本身就懂药材,在军营的那几年里,从俘虏的辽兵身上搜出过能迷幻人心智的药物,于是自己研究配出药丸,哄骗薛仁吃下,尤其进庙门前让薛仁喝的那瓶水,更能让人产生幻觉。

    薛仁自进了大殿,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城隍爷仿佛已经活了过来,高大威严,正怒视自己。周围四大天王,各持法器,将他围在圈内。薛仁双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大殿中央。他不敢抬头起来,只轻微抬了一点,斜着眼看沈春元,只见沈春元点起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中,对着城隍爷的塑像三跪九叩,嘴里开始念叨什么,薛仁努力的去听,隐约听见沈春元说:“殿下跪拜之人乃晋州神山薛仁……恶贯满盈……福报冤仇愿一并了情,特来陈罪。“听完最后这两个字,沈春元转过头来,对着薛仁点了点头,意思是该他自己说了。随后拿出纸和笔,来到大殿左边的案子旁坐下。

    薛仁这会是又惊又怕,神明在头,饶是他一世嚣张此刻抖的也跟筛子似的。这时,只听得大殿里响起一个声音:“吾乃城隍殿城隍老爷座下法官,堂下之人夜访至此,所犯何罪?”

    薛仁一听,妈呀,这殿中除了我和道爷再无其他,这是真的神仙真的显灵了。心说熬过这一遭,我就重新做人了,反正这殿里也没有旁人,也罢,说吧。于是,把自己这半辈子做过的好事坏事,一五一十具实的都讲了出来,只是临到了,他还是没说杀春莲这件事。

    那声音听罢又问他:“你可曾杀过无辜?”

    “额,这个,小民我不曾杀生啊。”

    “混账!”一声怒喝吓得薛仁忙低下磕头,

    “今有沈氏之女着阴司状告于你,所说实情具以呈在我公案之上,尔岂敢在此撒谎,着四大天神即刻拿你魂魄,随我去阴司当面审判!”

    一番话好像一把利刃,直接架在了薛仁的脖子上,薛仁就感觉眼前神仙的幻象离自己越来越近,四大天王怒目圆睁,恶狠狠的就朝他走来。

    “哎呀,法官老爷,我说,我说!先别拿我,我愿讲实话,饶我一命啊!”

    “四天王退下,且等他将实情讲出,我们再做定夺。”

    “是,是。我是杀过人,我曾杀过几个人,有我们府里的丫鬟,她失手打碎我最爱的一件玉器,我就将她活活打死。但,这丫鬟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她犯了家规我将她处死,并没有触犯法律。还有我们县的一个书生,我看上了她的娘子,那女子不从,但她的丈夫却收了我二百两银子,叫我前去夜会;一开始她也不答应,但我给她看了她丈夫收我银两的收据以后,她就从了我,只是没想到我离开以后,那女子竟自缢于房中。她丈夫也没有去衙门里告我,反而拿着钱又续娶了一房。这笔帐,一半算在我头上,还有一半要算在那书生身上!”

    他讲一句,旁边沈春元就记录一句。

    等薛仁讲到他如何看上春莲时,薛仁狡辩到:“我虽设计将春莲骗到我府中,但我确实钟情于她,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都送到她面前。是这沈春莲自己不识好歹,竟拿刀行刺于我,我为保命,才夺过刀来将她杀害。此举只为自保,并无故意杀人之心啊!”

    讲到这里,沈春元拿笔的手已经开始抖了起来。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强抢民女在先;殴打,蓄意谋杀在后。藐视当朝律法,贿赂官员!又刁滑奸诈,巧取豪夺,欺辱本县刘氏一家,害得当家主母因病去世!此等一条条人命,一桩桩的官司,哪件也没有冤枉你!“

    薛仁被问的哑口无言,来之前道爷也跟他说了,神明面前,自己所事要具具讲明,不能欺瞒哄骗。如今要让法事进行下去,他只能认罪伏法,当下又给神仙爷磕头。

    “仙官所言甚是,小民现在悔之不及,愿认罪认罚。求仙官网开一面,从这里出去以后,我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沈春元全程都在强忍自己要杀了薛仁的冲动,如今最后一句话都写完,他拿起纸,来到薛仁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薛仁签完了字,摁了手印。问沈春元:”道爷,这就行了吧,我能起来了吗,跪了半天了,腿有点麻。“沈春元见事已办成,把纸收好,说:”你先跪着吧,毕竟知府大老爷在呢。“此话一出,薛仁大惊,抬头一看,只见神像前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人,身穿朱色官服,头戴幞头,正颜厉色,正是张仟。

    “诶,你是谁啊,道爷,这是怎么回事?”薛仁一边说着就要起身,张仟做了个手势,殿外立马有人进来把薛仁拿住,摁在地上。

    张仟接过薛仁的口供,细细审查之后,对薛仁说:“我乃朝廷新派的晋州太守,今有冤鬼沈氏之女向我状告,你恶贯满盈,强抢豪夺,故意杀人。故在此城隍庙内夜审与你,与阴司,阳世皆有交代。这份口供你已然画押,还不就此伏法!“

    ”我,诶,你们,你们设计害我!“

    薛仁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奈何被两个衙役死死的摁住,挣扎着也无法站起来。又听得张仟说:”沈春莲,事已成,你可还有其他心愿?“薛仁一听春莲的名字怔住了,只见从殿外缓缓走进一女子,与梦里血肉模糊的样子不同,还是当初他在街上刚见到的那个样子。春莲来到殿前,翩翩然下跪,给神像和张仟一并磕头,感谢张仟的大恩大德,让她大仇得报;

    张仟说:”你虽为冤鬼,但依旧心地善良,不曾对薛仁报复,破坏阴阳两界的规矩;且对刘氏一家知恩报德。我愿与你写一份文书上表,愿阴司的判官能褒善贬恶,凭你的阴德将来带你投一个好胎。“春莲自是千恩万谢。

    张仟随即命人将薛仁押入大牢,还有与此案相关的薛管家一行人等,统统拘捕归案。神山的县令自知事情败露,主动请罪,随后被捉拿一并发落。

    张妈她们得知此事以后,悲喜交加。喜得是坏人终于受到了惩罚,冤屈得以伸报,悲的是春莲就此真的要离去了,小金宝抱着春莲,哭着喊鬼娘别走。春莲也舍不得这个孩子,她照顾金宝了五六年,早已视他为己出,此番离去,孩子就真的没娘了,万般不舍。沈春元看出她的心思,提出要将金宝收为义子,带在身边。刘晋福这些年折腾下来,已然苍老,对很多事情都已力不从心,听说沈春元想收养金宝,当下十分高兴,小金宝还不知怎么回事,但对这个长相很像鬼娘的叔叔,也是很有好感。

    春莲跪谢哥哥,托他一定照顾好金宝。沈氏一家如今只有他一人在世,自己纵是万般不舍,但人鬼殊途,她也要离开了。

    沈春元拿出从薛仁那拿来的一百两银子,交给张妈两口子,希望他们用这些钱安度余生。又把八百两银票交给刘晋福,这是当年为救他,被县令和薛家坑骗的银子。刘晋福拿着银票,又想起曹氏,早已泪流满面。

    春莲消失之前,对张妈两口子和刘晋福拜了三拜。说了句我走了,接着化成一缕青烟,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春莲走后,张仟命人在薛仁的后院挖出春莲的尸骨,将其烧成骨灰,装在一个坛子里交给沈春元。

    薛仁自是作恶多端,薛家的管家与其狼狈为奸,且诡计多端。两个人都被判了斩立决,行刑那天神山百姓无不拍手称快。斩了薛仁,沈春元说,我要带春莲回江阴,将她与爹娘葬在一处,然后带着金宝北上复命。此一番多谢张大人,您的恩德春元没齿难忘。张仟也是很欣赏沈春元的为人品行,二人约定以后有缘还要再次相见,把酒言欢。

    后金宝跟着沈春元长在军营,他勤奋好学,长大以后建功立业,颇得朝廷赏识。许多年以后,沈春元也因病去世。金宝找到已经老去的刘晋福,带着他还有沈春元的骨灰又回到江阴,将沈春元的骨灰葬在春莲的旁边,此后二人就在此地定居下来,这是后话。

    鬼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