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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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五章】

    1944年秋天的第一抹金黄显现时,仿佛被秋日的阳光渲染,在爽朗的秋风中远播开来,成熟谷物的香气,也如潮涌般浸漫在林间山头。草木的绿意在衰退,秋风抚过听到一片片凌乱的哗哗声响。秋水仍轻盈地流淌着,发出敲击碧玉般的脆响,河道两旁的草木不再有往日的葱茏,显出凋敝和颓势。

    深陷饥饿恐慌一年之久的靴子沟,此刻仿佛一张涂饰了新鲜颜料的旧画作,现出新的生机。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着,仿佛冬眠的走兽,刚刚走出休憩的洞穴,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气力。谷物饱满,像一个个低头认错的孩子,惹人疼爱。

    有福手里的镰刀飞快,将金黄的庄稼苗一颗颗地斩断。他回过头来,瞧见大兰子紧跟在自己身后,正急促地喘着粗气,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微笑。汗水从她黝黑的额头上淌下来,流过脸颊渗进嘴里,她的嘴唇厚实微黑,像烤熟的瘦肉,充满了鲜美的味道。她微笑时,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在笑容上添注了爽朗的光彩。大虎被儿子、儿媳远远的甩在了后面,他弓着身子一起一伏,早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气魄,如一辆陈旧的车辆,每动一下都显得十分吃力。

    “爹,累了就歇歇吧,活计不多,我和大兰子一会干完了。”有福关切的对大虎说道,父亲老迈的身影使他十分怜悯。

    “不用你们管,咱们各干各的。”大虎误认为有福瞧不起自己,便越发咬紧牙关,挥舞起镰刀。

    “您放着轻福不享,硬要跟我们遭罪,瞧人家罗有兴和杜国宝早扔了镰刀、锄头,雇起短工,在家做起大老爷了。”有福借机抱怨道。

    “少和别人比,咱家靠的不是偷奸耍滑,靠的是勤俭持家。”大虎教训道。这些年,他时常把这些话挂在嘴边,用来教训晚辈。

    “我说不过您,但您也别硬逞强,非要跟年轻人比,岁数可不饶人。”有福瞧出父亲又犯了不服输的劲头,只得耐心劝解。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刚毅的性格中,显出许多孩子气和倔强气。

    “哼,知道我年轻时,那四个叔叔加起来,也抵不过我一个人。”大虎侃侃而谈地述说起过去,心里面有说不出的得意。

    “瞧瞧,数您活干的好,却落了土里刨食半生。”有福不假思索地说道,顿时觉得十分不妥,马上又奉承说:“听说他们的活计,还都是您一手教的呢?”

    “那是自然,尤其是二叔,性子直手脚笨,教起来可着实费劲。”大虎说道。

    “听说四叔和五叔在关里和日本鬼子打仗,现在有了眉目,都封了大官,还听说官职还不比三叔小呢!”大兰子瞧见公爹心情很好,便插嘴问道。

    “管他们是官还是匪呢!”大虎并不热衷于此,心里仍浮现起曾经的过往。

    “你瞧有禄、有寿现如今虽不说飞黄腾达,也都算有个像样的出路,再瞧瞧有福,还是个泥腿子。您跟三叔说说,给有福在庄河安排个差事。”大兰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眼睛则怯怯地瞧公爹的脸,她用精明的目光,想在公爹的脸上找到结论。

    “住嘴,他和卖国贼有什么两样,你还想叫有福去助纣为虐,我瞧你也是没安什么好心。”大虎狠狠地训斥道。

    “那就跟二叔混绿林,再或者,到关里找四叔、五叔,凭着他们的帮衬,总能得个体面的营生。”大兰子红着脸与公爹争辩,巴望丈夫成龙的想法,使她顾及不了那么多。

    “呸!咱们张家靠本份持家,像他们靠偷奸耍滑得来的富贵长久不了。”大虎气呼呼地说道,心里暗暗地恼怒起儿子和儿媳。

    大虎穿行在地垄间的小路上,干枯的谷秧,在他两腿间哗哗作响,谷物的焦香味流进鼻官,眼前映现出一片丰收的金黄。在他骨子里,这样的景致足以添充所有内心的不快,而此刻心绪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沉闷地走着,头脑里如一片片盛开的花朵,每一片花朵上都有其独特的片段,这些片段侵扰了他的心绪,像在心里筑了一堵墙。前些年,把有寿过继给三虎,目的是可怜没能生下一男半女的玉娘,到老时能有个依靠。后来,有禄也丢下一封信,便跑去和二虎做起了土匪,为此大虎整整病了一个月。现在身旁只剩下了有福,无论是脾气秉性都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他决定要将他留在自己身边,为张家传承忠厚的门楣。瞧见二虎和三虎相斗,就好似瞧见了有禄和有寿在一处厮杀一样。他越想越觉得惊悚,更坚定要将有福牢牢守在身边的想法。

    秋风将一汪秋月扫的格外明净、清幽,如新近被打磨雕琢过一般,扫去了尘垢。月亮的清辉散在地上,像一丝一丝的羊绒,均匀地铺就在大地上。大虎望见歇马山的顶峰上,巨石像被镀了一层金子似的稳稳地矗立着,仿佛天神下凡,威严且无声无语地注视着这片土地。秋风渐弱,树梢终于平静下来,流水潺潺听上去更加清晰明快了。溪水仿佛正在吟唱一首哼唱不尽的曲调,是在述说着一段陈年故事。那婉曲动人的声调,是那么的微弱、轻柔,带着乡间的质朴和依依不舍的情怀。

    大虎听到有福屋里传来的吵闹声,知道他们为今天的事又闹起了不痛快。他理解儿媳期盼有福出息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为有人真挚地爱着儿子而欣慰,于是他又恢复了那位慈爱老者的心境。然而,心里的观点和想法,则丝毫也没有过退让。

    在平日里有福夫妻俩的眉宇之间,他早已经察觉到他们蠢蠢欲动的想法,却从不主动提起。他多希望他们的想法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淡忘,这也不过是自己自欺其人的想法罢了。在田地里,大虎的回答看似简单随意,其实已经在他心里酝酿了许久,他准备着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们说出想法,他便会以此作答,那怕会伤了儿子、儿媳妇的心。

    大兰子是大虎精挑细选的儿媳妇,模样算不得标志,却有农家姑娘共有的质朴和勤劳。她不会娇气地为刺伤的手撑而哭泣,而是毫不在意地抹去手里的血丝,继续劳作,也不会为农田里的劳作叫苦不迭。她熟悉田地里的一切活计,伸手麻利,还时常逼着有福加紧做活计。然而,人总不是完美的,和多数女人一般,大兰子骨子里也有太多的不服输和不满足。她把生活的全部放在这个家上,有福就成了她所指望的一切。

    屋子里传来大兰子的话,清晰的似乎有意传进大虎的耳朵里,有福则默不作声。

    “爹真是偏向,给老二、老三找了光明大道,却叫你陪他做泥腿子,守一辈子土地。”大兰子带着哭腔说道,“这日子当真没法过了,原本没指望你能比他们兄弟强,但至少也不用在土地里刨吃食呀!”

    “你少说两句,爹还没睡呢,别叫他听了去。”有福也觉得媳妇的话在理,便低声劝慰道。

    “听去就听去吧,也好叫他知道理亏。”大兰子边哭边叫喊着,仿佛一腔的委屈,终要爆发出来。

    “你给我闭嘴,你想叫人撮我脊梁骨吗?”有福说道,一个响亮的嘴巴抽在大兰子脸上。

    大兰终于沉默了,屋里传出有福大口抽烟时嘴巴吧嗒烟袋的声响。大虎轻咳几声,沮丧地回屋子,坐在炕头上,闷闷的抽起烟袋来。屋子里漆黑一团,只有时明时暗的烟土的火光,在屋子里释放出豆粒大的光线。在忧郁中大虎睡着了,睡梦里仍执拗的坚持着自己的主意,像一头只懂得往前走的老牛,定准了方向,总是不会回头。

    东方渐白,夜的黑莎仍不甘退却。山峦的轮廓如水墨画般,透露出朦胧的曲线,它的骨骼却因此而强壮坚毅起来,一片片连绵不断、起伏跌荡的躯体,是它恒久不变的雄魂。

    秋日的早晨,露珠打在如柴禾般枯黄的叶片上,仿佛碧流淌过了沙漠,玉水漫过黄金。一阵秋凉穿透过衣襟,使大虎不禁打起了冷战,他心里默默地叹息着:“到底是入了秋啊!四季节总不像人一般的儿戏无常,那是一成不变且说到做到的。”

    鸡架上的鸡子,已经开始在地上自由啄米了,它们时而“咕咯、咕咚”地乱叫,仿佛一边抱怨一边在唠叨着什么。大虎视这些鸡子如珍宝,那怕没有粮吃,也要会在自己的饭碗里分给它们。上了些年纪,大虎变得怜悯多愁起来,尤其对身边的生灵,他都视作如活着的人一般的平等相等。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他总要把自己与这些生灵做换位的思考,设身处地的为它们担忧。由于年迈而增长出的慈爱心理,同样使他变得软弱、唠叨。

    大虎抓了一把青菜给饥饿鸡子,却没见到每天清早都会来喂鸡的大兰子,心里顿时生出一股火气来,他怨大兰子偷懒,没有做好该做的活计,便决定去教训教训。走到有福房门前,他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半声响。大虎唤了两声儿子的名字,仍没人回答,迈着大步闯进房间时才发现,有福和大兰子早已不见踪迹。大虎狠狠地跺着脚,大口地喘着粗气,周身上每一个毛也都如一张会吐气的小口,不停的向外吐着愤恼的气。在炕头上他拾到一封信,有福的表示歉意的书信。

    庄河城中,又现出繁华的景象,集市繁忙,往来的人流如潮,经过一场灾荒,人们总算盼来了好年景。不再为温饱发愁的人们,便要出来瞧瞧,看一看整整一年不曾踏入的集市是否变了模样,尝一尝久讳的小吃点心是否依旧可口。城里人不必像乡下人一样的为秋收忙碌,清闲起来,便格外的百无聊赖。集市里各式的人流混在一起,凑成了一幅参差多态的市井图画。

    大虎从靴子沟风尘仆仆地赶来,径自穿过这幅多态市井人流。大虎心里焦急,脚上只得穿双轻便的鞋子,手里还掐着一丈来长的榆木擀面杖,急速地步行而来。

    榆木擀面杖硬生生地砸在总督府朱红漆面的大门上,发出沉闷响声。门环像受了惊吓的小孩,不停的哭泣着,发出叮当的脆响。

    “有福、大兰子你们俩给我滚出来。”大虎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朝院里叫嚷,宁静的院落里顿时惊起了人声。

    “您这是怎么了?”赵玉娘第一个迎出来,瞧见满脸怒气的大虎,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起来。

    “老三家的,赶快进屋把那两个畜生叫出来,要不然我砸了你们家,叫老三把脸丢尽了。”大虎铁青着脸,把擀面杖杵在门口,像个天王似地站立着。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两孩子确实在这院里,昨天到这儿已经深夜了,现在许是还没清醒呢。”赵玉娘强扫去一脸慌张,稳住了心神说道。她瞧的清大虎的模子,知道他真的动了气。有福、大兰子以为,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自己顺利在这儿落了脚,大虎就会默许。

    满面羞愧的有福从屋里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低头不语的大兰子。他们仿佛一对偷偷热恋的情侣,被当场指控似的。有福向来话迟,大兰子瞧见公爹铁青的脸,也吓的不声不语了,两个人木讷地站在场院中间,像两桩生了根的木头。

    “说话,谁的主意?还学起有禄那个小畜牲了。”大虎脸上的肌肉开始颤抖起来。

    “孩子们也是为想有个出息奔个好前程吗?”赵玉娘在一旁解劝。

    被吓哭的枣春问赵玉娘:“娘,这个凶老头是谁呀?”她天真地瞧了瞧大虎,顿时把脸埋在娘的胸前。

    “枣春不怕,这是你大大,是咱们自家人。大大疼你还疼不过来,不要怕。”赵玉娘呵护至宝似的,拂摸着啼哭不止的枣春。枣春终于止住哭声,清澈的眸子里,噙着泪,令人心生怜惜。这个孩子有一个疼爱她的母亲,也有一个视她为仇敌的父亲,她生活在冰与火的界点,对外界变化的感受总是格外敏感。

    “孩子不怕,大大疼你,大大来教训哥哥。”大虎好似一块硬铁被火融化,怜悯地瞧着枣花,为自己的态度的愧疚。“瞧瞧你们做的好事,说出去,败坏了咱们张家几辈子的颜面。”大虎转过脸去瞧有福时,顿时那股恼火又如被浇了煤油似的,开始剧烈地燃烧起来。

    “爹呀,人都说做父母的全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您倒好,硬是拦着我奔这个前程。有禄、有寿是您亲生的,我也是您亲生的,为啥留下来继承香火的不是他们,偏是我呢?爹呀,我也想奔个好前程,做出点男子汉的事来。”有福慷慨陈词后,眼睛怯生生地瞄着老爹的脸,他期盼或许会侥幸的在爹的脸上瞧见默许,然而他失望了,爹的脸仍如铁石一般坚决。

    “呸,你当这是什么好营生吗?靠着草菅人命、巧取豪夺、昧着良心,这算什么好前程,我瞧你是被猪油蒙了心智,还是被大兰子扔进钱眼里了。”大虎冷冷地说道,他要用自己鄙夷的态度使有福回心转意。

    “除非你今天打折我的腿,要不然说什么我也不能跟你回去。”有福异常坚决地说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敢在爹面前放肆,心则早已经悬在半空。

    “好那我就打折你的腿,把你拖回靴子沟。”三虎边说边挥动一丈长的擀面杖,向有福的腿上砸去。

    有福也拗起性子,终不肯躲,擀面杖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腿上。有福像一棵被揽腰折断的树木,顿时倒在院里,扶着折断的腿,低声呻吟着。大虎手里的擀面杖立即便脱了手,滚在地上,砸在自己的脚上已然毫无知觉。

    “你为啥不躲呀!”大虎懊悔地问儿子,手里握着有福的断腿,泣不成声。

    “爹呀,你给了我身子,就连我的姓氏也全随了你。您早先说过,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现在爹要打儿子,儿子怎么能躲呢?”有福的眼窝里漫着泪。

    马车拉着折了腿的有福和哭泣不止的大兰子,以及叹息不止的大虎,回了靴子沟。此时夕阳已经渐浓,西山坳里,夕阳的余晖如金子般灿烂。有福又回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家,漫在浓浓夕阳光辉下的院落,仍如往常的温馨浓郁。他瞧见父亲和媳妇哭泣的脸,叹了一声道,“这是自己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