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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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的年轮【第三十四章】

    严冬时节的日头仿佛包裹在了寒冰里,照射着被死气笼罩的靴子沟。没有了生的动力,空气凝结了,万物生灵降低了心跳的次数,谨慎地减少呼吸试图延续生命,可是单薄的身躯在寒风的吹扫下已经冻僵了大半。没有鸡鸣的早晨,唯有靠初升的太阳判断时间,然而时间与昏暗的日光一样早已经失去了意义。

    清早,突如其来的士兵,将整个靴子沟围堵的水泄不通。他们有气无力地站立着,眼睛里缺少了飞扬跋扈的傲慢。长枪搭在他们背上,某种比例的失衡,显得长枪比士兵还要肥厚宽大了,黑洞洞的枪口朝着天空,白色的汗气从士兵疲惫虚弱的衣领袖口里窜出来。惯于在兵营里谋生计的人儿,在灾荒的年月,同样无可避免要面对饥饿。

    一身戎装的三虎,脸上凝结着冷酷与威严,岁月如刀,在他的脸庞勾画了深邃的纹理,并加深了他神情的庄严和不容质疑。他站在临时搭建起的高台上,注视着被迫聚拢过来的乡邻百姓。缓慢行走的人们,目光呆滞,身形松散,任由士兵们推搡,即不反抗也不抱怨。三虎感到一股强有力的威势向自己逼来,半生征战沙场都没有过的不安,涌进了心海,使他有些迟疑。他深吸一口气,瞬间找回了所有的勇气。

    “想不到如此昌隆的盛世年月,竟会突发灾荒。现如今,能吃饱穿暖的人家恐怕不多了!”他发自肺腑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我早已经将灾情奏请了满洲皇帝,陛下在诏书上说,此次灾情只有庄河一域,国境今年喜获丰收。陛下答应不出一月,便会将地方征集的粮食来庄河赈灾。粮食从征集到运输,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到时候困难就迎刃而解了。”三虎稍事停顿一下,用目光扫视着人群,神色麻的人群中并没有喜色,仿佛自己的声音并没有进入他们的耳膜。一种莫名的不安渐渐浮现,三虎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了。

    “只是诸位不知,如今世道仍不太平,东边道上土匪横行不绝,关内匪军也有不愿同我们共享受太平盛世。虽然有皇帝陛下护佑,又得日本友军帮忙,平匪扫寇的重任仍然任重而道远啊!诸位想一想,若是没有剿匪军的日夜防守,无耻的匪类早已经将庄河城踏平了。可是用兵一日,终需要千日来养,养兵就要粮食,我们不自产一粒粮食,靠的就是乡邻的慷慨。今天,咱们兴师动众,不为别的,就为向诸位借粮,只要能保我的部队三个月粮饷,等到赈灾粮一到,马上如数奉还。”三虎满脸赤诚地将假话说的游刃有余,并堂而皇之的做公开担保。然而,此时东北大地上,虽然并没有全部遭此大灾,但在所谓的日本友军的侵略和掠夺之下,一片物华天宝的黑色沃土上,早已经一片凋零。所谓的友军用肥沃的黑土上生长的粮食,养肥屠夫般的士兵,用白山间流过的泉水喂养膘肥的战马,以中华神州下的矿藏,炼就冰冷的钢铁,而后侵入华夏之地。此时,日军侵略中华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物产多半已经被扫荡一空,那里有闲暇顾及和怜悯这些饥民呢?

    “你说假话,前些日子我赶车,遇到一个奉天逃兵,他说满洲国皇帝下令,把国家一半的产粮,拉到关里支持日本人打仗。想一想粮食本来就不够吃,还要帮着别人打仗,老百姓只有挨饿的份。”吴大个子分不清场合利害,扯着嗓子喊道。这股异样的回声,立即引起了人群的骚乱,他们终于有所回应,仿佛垂死前最后一次抗争。

    杂乱的枪声响起,吴大个子被机枪扫成了塞子。他本想狡辩几句,证明自己所非虚假时,却被士兵狠狠地抽了几个嘴巴,木制的枪托又狠砸在他硕大的头顶。最后,他只字未提,便浑浑浆浆地被打死了。他的马车与那匹瘦弱的老马,即刻便充了公。突然而至的死亡威慑,平息了骚乱,目睹了惨状的人们,再次遁入饥饿而引起的迷失状态。死亡早已经对他们发出了触动,只是并没有眼前这样的血腥。

    “乡亲们,瞧见吗,造谣惑众的下场就是这样?不是我心狠,实在是乱世施重典。像他这样的浑人,不知死活就算了,大家伙可都是明白人,别为点粮误了全家的性命。”三虎的脸上闪现了凶恶的光,冷冰冰地说道。他身后的士兵们,强抖着精神,端着枪口。“不是我心狠,人人都知道我生在靴子沟,今天就先拿自己的乡邻开刀,然后就是整个庄河县。不是我无情无义,多有的多借,少有的少借,实在没有的,我也不强人所难。但是在我心里,也早有一把清楚的账,如果借的数目对不上我的账,就瞧瞧吴大个子。”三虎指着吴大个子血淋淋的尸体说道。

    大虎在屋子里踱步,心里痛恨三虎不该在对乡邻如此的绝情的事来,断绝了后路。而他又清楚地明白,除了怨恨、责怪以外,自己别无他法。三弟的薄情寡义,不可能为一奶同胞之情,便轻易改变主意。于是他在亡父的灵位前祷告,希望父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张家在这场灾荒里平安度过。然而,事实上即便是神灵现身,也力阻挡现实的磨难,一场悲喜的离合故事,总是围绕着宽大的历史舞台上演,那出剧本早已经在冥冥之中写就,命运也暗含之中。

    就在大虎睁开虔诚的双眼,瞧见杜国宝一脸羞愧地站在自己面前,他干涸龟裂的嘴唇上,微微渗出些许的血丝。

    “前几天一时得意,说了些狂妄的话,当时你说的对,我就是卖了自己的良心。”杜国宝低声下气地说道,曾经的得意一扫而光。

    “人生在世那有一辈子不错的。何况你是有买有卖,有市有价,总比三虎明抢豪夺要好多。”大虎无可奈何地自嘲道。

    “公事公办嘛。”杜国宝假意客气地恭维道。

    “现在的靴子沟,只差要人吃人了,他还硬来抢夺!”大虎用惆怅的语调,不住地叹息着。三虎的所作所为,那怕是面对杜国宝的狡诈,他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杜国宝的精明不仅在于奉承,还在于在不同场合下的机警与快速地掌控。他装出一幅落魄无奈的模样说道:“为捐粮的事,我来求您跟三虎说说情,求三虎高抬手,放了我一马。前些时候卖光了大部分的粮,现在已是所剩无几,余下的也只够维系自家的口粮。即便这样,全家也要系紧腰带过日子,谁叫我过去贪,这也是报应”他仍是一幅苦涩的模样,紧索的眉头,使人极容易对他产生怜悯。

    “我的话他未免会听啊!”大虎无奈地摇头,他既清楚杜国宝的动机,又知道自己的力薄。他为杜国宝自私和狡诈的动机而恼怒,可是又有什么颜面去喝斥他呢?这种建立在道义上的自尊和自卑,一旦扭转或垮台,对他而言都无异于一场不能逾越的磨难。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杜国宝满含乞求地说道,心里仍不住地祈祷着奇迹发生。他心里总抱着一丝幻象侥幸,和一份可怜,虽然精明的头脑已经告诉他,灾难已是不可避免的。

    大虎带着杜国宝送来的现洋,找到三虎。宽敞的场院里三虎面南而坐,他置身在日光里,坐在院落的正中,光线照在他疲惫的脸上,暴露出因劳累而清晰显现出的沧桑和成熟。他紧闭着眼一幅熟睡的样子,实际却难以入睡,总是伴随了不安和警觉的仔细地辨别周遭的动静。他不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的眼睛。

    大虎本想质问的语气立即柔弱下来,像一只铁锤融化在烈焰的高温中。太阳明亮的光线清晰的暴露出三虎脸上的皱纹,显示着衰老,也表明了他同样在承受着常人所共有的苦痛。大虎猛然意识到年岁的现实,心里充满了失落和哀伤,他的心更软了下来。为已经流逝岁月的眷顾和不安,使人易于怜悯,包括了自己和旁人。

    “出门在外,多加些衣服。”大虎轻柔的说道,眼中充满了关切。

    这个有着铁石心肠的孤独的人,在轻柔的关切中彻底溶化了。他迅速地站立起来,眼中流露出并不自然的神情。接着,他意识到这份关切是出于亲情的自然流露,是自己本该拥有的,才发现许多年来已将它们忘却了。

    “这是杜国宝的一百块洋元,求你放他一码。”大虎把钱扔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继续说道:“你不该把队伍带到靴子沟,丢了咱家的良心。”大虎痛苦地摇了摇头,又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银元不当粮食,实话告诉杜国宝,我这次来就是专程为了他。”三虎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大虎的请求,带了所特有的毅然和冷漠。

    “既然如此,那就先带人到自家去搜吧!”满含了气恼,大虎气冲冲地说道。

    “谁也逃不了,午时之前不交,休怪我不客气。”三虎说道。

    大虎尴尬地站在场院,不知怎样进退,三虎的冷漠使他伤心致极。一股北风吹过,带走骄阳所剩无几的温暖,太阳成了远处升起的火炉。

    罗有兴的马车停在场院,短工正在吃力地装卸粮食。他脸上挂着笑意,来到大虎身旁坐下,然后递一根洋烟给三虎,又从腰间找到洋火,先给三虎点燃。他同样递给了大虎,被大虎回绝了。

    烟气在他们头顶蒸腾,仿佛村落里升起的炊烟,渐渐地被融化在风里,变做一片片游云挂在天际里。临近午时,送粮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储蓄的粮食缴了上来,人们便不无留恋下走开。杜国宝到底还是没来,正如三虎所预期的,他冷笑着说道:“不见棺材不落泪。”便亲自带着队伍奔杜家。

    坐在长条凳上的杜国宝,看着满满的三个谷仓粮食发呆。转瞬之间多嘴的宝藏,就要化为污有,好似一把尖刀正在割裂他的心。一翻苦心的经营,他本以为借助灾荒,可以发上一笔横财,光宗耀祖,却没有想到,到头来仍不过是一场梦。起先,他还在为前些天卖掉的粮食追悔莫及,现在看来却是侥幸的,虽然他从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可是心里仍是不甘的。

    “杜国宝,不要命啦?”三虎的口气拉的很长,语调低沉,充满了恐吓说道。就在这时,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把杜家团团围住。

    “瞧在乡亲的份上,放过我吧。”杜国宝跪在地上低声地哀求道,目光低垂不敢直视三虎。

    “光明大道,你不走。”三虎轻声地冷笑道,脸上露出了蔑视。

    “粮食是我的命,粮食是我的命啊!”杜国宝痛哭流涕地说道,亢奋的情绪,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事实上,贪恋物质财富的人,怎么会不眷恋生命呢?

    “偏要你眼睁睁地看着粮食拿走。”三虎挑衅地说道,脚步轻盈地在院子里踱步,似乎把这里看作自己的家一样的轻松自在。

    “你做事不公,为啥只搜查我家,自己家却不查。”杜国宝脸上泛起了得意的神情,目光专注在三虎的脸上,想在脸上发现自己胡乱猜测的端倪。

    三虎的脸仍然是沉静的,仿佛北风吹拂在了封冻的冰面。

    “我家也不例外。”三虎的语调依旧,他命人把杜国宝带到了张家老宅。

    三虎指着粮仓,说道:“眼前就是我们家粮仓,若有一粒粮食,也同样上缴”。三虎亲手打开粮库,空空如也的粮仓,显得十分的宽阔。

    “老三,你逼乡邻没了活路,卖光了所有的良心。”大虎苦涩地摇着头,语气里夹杂着哭腔。“以后和这个家你再也没有瓜葛。”泪水冲破了层层皱纹,扩散在大虎的脸上。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失望和沮丧,愠怒的眼神,因为含了泪水,带着令人怜悯的神情。

    围观的邻人为之动容了。

    打开粮库的大门,杜国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股无形的力,使他即不能哭泣也法喊叫,只是呆呆地瞧着搬粮的人,将粮食一袋一袋地搬空,同样也倒空了他的心。

    三虎的征粮队走后第二天,大虎宣布,要将自家余存的粮按人头平分给各家。他把粮食从地窖里搬出来,摆在场院里,按着人数,平均的分成了堆。他要把三虎当掉的良心赎回来,他多么清楚良心对于一个家族的重要性,堪比崇敬的灵魂和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