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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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宴

    跟着卢都尉一路昼夜兼程,在马背上跑了整整两夜一天方才到了这范阳城门外,走德胜门进了范阳。

    范阳是不宵禁的,只是夜已深了,街道上并没什么人,马蹄声踢踏踢踏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不住地响着。行进内城时,卢都尉一把勒住了马绳,止住了脚步。内城城门外,一名年轻人正在勒马等候,身侧伴着几名老仆,其身侧停着一架漆木车驾,见到周迢遥一行,那人径直下马道了一声:“周仙长此行辛苦了。”

    卢都尉也翻身下马扶着周迢遥下了马,为其掀开车帘让他进了车驾。

    随后又是马蹄声阵阵进了内城城门往卢宅驶去,一路行来,实是有些乏了。于是他便一手倚着头,一手掀开帘子看窗外的范阳夜景,自己离去已有半年,这范阳内城还是那般模样,并没有多少变化,青石砖路还是那般冰凉,一栋栋宅邸门前悬挂的灯火映的那些砖石漆黑如墨,那些个宅邸上方悬挂的牌匾,那些个或金色或银色或赤红的牌匾依旧在夜色下显的晦暗不明。那个路口处熟悉的坑洼还在,车架行过依旧还是会咯噔一下晃动。

    看了会后周迢遥便收回了手,那处熟悉的街景便在窗边消逝不见了,他坐在车厢内,感受着这片熟悉的街道,几处弯转之后车架渐停,他便知道,是卢府到了,掀开车前的帘子走了下来,卢府还是那般模样,门前的石兽静默地立在夜色中注视着来人,门前的对联似乎是换了一副,之前那些卷曲翻起的边角已消逝不见。内庭处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身穿锦袍,头戴三梁进贤帽立在门侧侯着,身后跟着三个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此人便是卢氏当代家主卢庄,掌管当今号称“五姓七望”中的卢氏一族!是当世权力最大的几人之一。

    当年卢复曾问过林青宇对于卢庄的评价,林青宇当时是这么说的:“卢庄,乱世之种也,他日或可为一世之枭雄,远非吾所能执也。”

    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已经发白的男人,周迢遥看向他微微一笑,做了个揖:“卢家主好。”

    卢庄却快步走上前去,握住周迢遥的双手:“周仙师终是来了,你师父青宇道人乃是家翁至交好友,你与我只需平辈相交,若是看的上我唤我一声卢兄便好,卢林,卢彦,卢栋,快来与周仙长见礼。”

    卢林与卢栋连忙行礼喊了声周仙长,而卢彦却亲热地叫了声周叔。

    卢庄微微一笑:“对极,记得得叫周叔,周仙师这可是咱们自家人。”卢林与卢栋也连忙改口叫起周叔来。

    卢庄握住周迢遥的手仍旧不肯松开:“周贤弟,你从岭北赶来,一路上辛苦了,我专设了一桌酒菜,咱们自家人用个晚食。”

    卢庄松开了周迢遥的双手,带路走过内宅,穿过几条曲径通幽的小路,进了卢宅西苑。卢庄指向西苑小塘边那处凉亭:“周贤弟,你师父林青宇以前在我卢宅时便住在这西苑,他以前是最爱坐在这亭边看这小塘的,偶尔还来这垂钓,有时坐在这一看便是一下午。”

    周迢遥默默点了点头:“我师父他是最爱看些山水的,他以前便跟我说过河朔的水更是胜过江淮,是他最爱看的,当然,这河朔的人也不差,自古便多出豪杰。”

    卢庄闻言哈哈大笑,回头拉着周迢遥的手走进凉亭,拉他坐了上首右侧,自己则坐在了主位,他的三个儿子则依次坐在了一侧。

    桌上的饭菜是提前制好的,此时已有些温凉了,不见丝毫热气冒出。

    “周贤弟,自林先生走后,我心中颇多思念,今日终是能再见林先生后人,心中实是高兴,需得不醉不归,来,满饮此杯,这可是林先生从南山带来的仙酿。”

    看着杯中青色澄澈的液体,周迢遥用手轻抚那青瓷酒盏,还未喝却已有些迷离,端起酒盏与卢庄小碰一下,便一下全部倒入口中,澄澈酒液滑过口舌,进入喉中,不可避免地泛起丝丝苦涩,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难言的香味在嘴中荡漾。

    卢庄又端起酒壶倒满酒盏:“来,周贤弟,再来一杯,今日只需尽欢。”又一连喝干两杯,一股灼热感自胸口处蔓延开来,很快便涌上面庞,微弱的烛火中依稀可见周迢遥面色泛红,眼见便是有些醉了。

    夹起两片卤肝进嘴,稍稍压制住了喉咙里的苦涩,投下银筷,便静静地看着卢庄听他讲些林青宇的旧事。

    正听到青宇道人在一个大雪天祭奠完卢复之后便自往那陇西去,卢庄顿了一下,瞥向周迢遥:“周贤弟,自林叔进了潼关,便再没他的消息,之后便听闻陇西平城出事,死了不少人,周贤弟可知青宇道人如今在何方?”

    周迢遥微叹一声:“平城的事正是家师做出的,家师与人生死相搏,最后身负重伤,便来寻我,与我交代了些事后,便用大神通将我送走,只是没想到将我送到了岭北,家师当时的伤势,只怕是神仙也难救,想来如今该是已经坐化了。”

    卢庄轻叹一声:“林叔一世英雄,老来仍不忘年轻旧事,竟为我父去搏命,却不想竟平白折了性命。”

    周迢遥又夹了两块卤肝进嘴,这卤肝有一股江淮黄酒的清香,虽是凉了却格外好吃,嘴里仍旧在嚼着却已开口:“家师却不是平白折了性命,与他搏命的乃是天策上将吕贞观,老吕家的老祖宗,家师折断了他的巨阙天弓,又一剑斩下秦王陛下的头颅,一把扔在了平城城外。”

    “叮当”一声,卢庄手中的银筷竟脱手落在了地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卢林三人也皆瞠目结舌,看向周迢遥。

    说完吕贞观的死讯,周迢遥又动起筷来想夹了两片卤肝吃,却没想一旁的卢庄竟一把死死的攥住周迢遥的右手:“周贤弟所言非虚?”周迢遥却没看他,自顾自地说:“该是死了吧,家师说是亲手斩下他的头颅,我当日也在平城外亲眼见到,除非他被斩下脑袋还能活,要不就该是死了。卢兄,吃菜罢,不要死攥着我的手,使不了筷子。”

    卢庄讪讪地收回了手,秦王吕贞观的死讯仍旧在他心中不断翻涌着。就在这时,周迢遥敏锐地觉察到身后那间屋子里有人在看着自己,他轻笑一下,却并没说什么,仍旧动起筷子来吃菜,身侧那盘蒸鱼味道好极,虽说自己的舌头被酒精麻痹,却还是能吃出些鲜嫩来。

    一阵微风抚过,掀起阵阵河面上的水汽过来,冲散了不少酒劲。

    卢庄却又端起酒盏来,站立起来,卢庄的三个儿子也跟着站起身来,卢庄将酒盏高高举起:“周贤弟,林叔的死当真是可歌可泣,林叔他,不仅是整个南疆第一的高手,在我心里,他更是当世第一,若非为了我父,他早晚有一日能够飞升成仙,这一杯,敬林叔。”说罢便将那酒盏中的碧青酒液转身倒入身后的小塘中,而他那三个儿子却尽皆满饮。

    周迢遥却只是静坐在亭中,看那酒液入水后荡出的涟漪,随后便端起酒盏朝那湖水微微摆了一下,随后便一口喝下。

    这一杯,是他应得的。

    之后又被卢庄劝着喝了好几杯,直喝的面色潮红,眼神迷离,连那饭菜也难以入口,有些摇摇欲坠了,说话也有些不清起来。

    见到这,卢庄连忙唤来侍女,将他搀回了西苑一间木屋,是林青宇以前常住的那间。

    里面打扫的很干净,陈设依旧是过去那样,周迢遥径直躺了上去便欲入睡,却没想到一具温热的身躯也随他躺上了床,他连忙用手支撑起自己,是那侍女正坐在床边自顾自地解衣,他依稀记得这侍女是叫甚么小荷还是叫小芸来着,用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大声喊道:“出去!出去!”

    那侍女衣服正解到一半,连忙用双手手按住周迢遥手掌:“仙师,今晚便让奴婢来服侍你一番,切莫赶我出去。”

    周迢遥有些生气了:“出去!卢庄若要责罚你,明日自叫他来寻我,我与你分辩,快些出去!”

    那侍女没法,拉住解到一半的衣服,用手捂住胸口,跪在地上道了声安便走出了木屋,周迢遥半躺在床上,用手拉了拉被褥,盯着木屋顶看了一会便睡着了。

    夜半,卢府南苑,卢庄走进屋子,手里端着一盏热茶,含进嘴里一口咕噜咕噜便全部吐了出来。

    一侧书桌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袍:“小浣被赶出来了,那人没留她。”

    卢庄点了点头:“你觉着,那人有几分可能是林青宇的徒弟,当年他离开时方才说他有个弟子将来或许会来寻我。”

    那人沉吟片刻后说道:“卢俨传信过来说这人时,我便信了三成,毕竟青宇诀南山那边也没几个人会,南山那帮鼠目寸光的货色拿这么个宝贝出来骗我们实是没有必要。”

    卢庄看向那人,示意他继续说,“今日见到,我便信了七成,这人跟青宇道人实在是太像了,那种气质,我很难去形容,但是初看一眼我便想到了林青宇。再加之他今日所说的,又更是信了九成,我们那时候平城的探子来报,说吕府当时人被杀了大半,更有一颗头颅被林青宇亲手抛到了平成城门外,他当日若真在平城外确是能看到。”

    那人用手托着下巴继续说道:“岭北那边说,这个周仙师,是突然于岭北出现的,两个姓刘的农户去盗墓时将他挖了出来,应该便是他所说的林青宇的死前施展的大神通,更多的需要等些日子慢慢去查了。”

    卢庄却伸手止住了他:“莫要去查,哪怕他不是林青宇的后人,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分别了,就这样了,只是,他所说的那吕贞观的事,会是真的吗?八九十年前的人物能活到现在?”

    那人却轻笑了一声:“是不是吕贞观能有什么说法呢?我只知道平城吕家都快死绝了,还有一个镇族的绝世高手被林青宇斩杀。哼,老吕家怕是要镇不住陇西那帮子人了,将来动手时陇西又会有多少人伺机而动呢?毕竟,当年,不少人都有机会坐到老吕家的位置上来,他们将来不会安分的。”

    卢庄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个老太监还有多久到河朔?”

    “怕是不足两月便会到范阳来催慕容阙入京了。”

    卢庄冷笑一声:“到那时慕容阙若是还不愿进京,便拿卢俨那把刀去吓他一吓,他若还不愿走,平卢节度副使叫什么名字来着?便由他代替我们的慕容大将军好了。”

    卢庄转身张开双手,似是要拥抱那满院夜色:“叫这夜更深些罢,这样才好,把你我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