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将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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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行货车

    夜色笼罩下的吉纳尔河边,寂静无声。远处那些长满杂草和刺丛的沼泽里,忽然传出了几声野鸭的叫唤,给这里的静谧增添了一丝异样。这时,只见河边的草丛里,闪出了一个人影,他猫着腰,向远处野鸭叫唤的方向跑了跑,又停住听听,然后也发出一阵类似野鸭的叫唤声。

    不久,就从沼泽的草木丛里,走出几个人影来。

    猫腰人赶紧跑到那几个人当中,向一个虎背熊腰的黑大汉耳语几句。那黑大汉听毕,就转身向沼泽深处招了招手,只见从沼泽的草木丛里突然冒出好些人来。

    这些人足有三、五十个,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

    那黑大汉一挥手,众人都跟着他趟河上岸。到了岸边,黑大汉将倒提在手中的微型冲锋枪举起来,用枪口将扣在头上的礼帽往上顶了顶,才露出了那张儿乎被遮住的脸。只见他的额头上有一块青紫的刀疤,两道浓眉下是一双满含杀气的眼睛。他用这双眼睛瞅瞅周围的众人,打了个手势。这些人便开始向着远处的牧村包抄而去……

    此时,牧村边的草地上,篝火正旺。一群藏族男女正围聚在火堆旁,载歌载舞,庆贺节日,好不热闹。

    歌舞正酣中,忽然传来啪啪两声枪响,让这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人们正在惊惧中,只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踉跄着扑进人群,一句话没说就栽倒在地,直挺挺地死了。

    火堆旁顿时一片大乱,人们尖叫着四散而逃。其中有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的人,在混乱中迅速跺到一道矮土墙边,从腰间拔出手枪来,看着墙外边不断拥过来的那些黑影,拉动手枪栓,很不熟练地开了一枪,这时,从不远处又猫腰跑过来一胖一瘦两个穿警服的人,他们一起向墙外那帮人开枪还击。

    密集的子弹顿时被吸引过来,矮墙上不断地冒起一股股烟尘。眼镜的肩膀上中了一枪,胖警察的手腕也负了伤。

    墙外那帮人借着火力的掩护,有几个人已经越过土墙边,向他们几个包围了过来。瘦警察正准备回身射击,就被对方击中,倒地而亡。

    眼镜见了,急忙拽起胖警察,向一边的豁口撤退。正跑间,胖警察的腿上又挨了一枪,险些栽倒在地。眼镜拉起他来,刚跑到豁口处,又有一枪打在胖警察的背上,胖警察一下瘫软下来,他推开还想拉他走的眼镜,背靠土墙,向蜂拥而来的那帮人举起了手枪,还没等他扣动扳机,身上就连中数枪,随即顺着墙根倒了下去。

    眼镜出了豁口以后,向停在不远处的两辆汽车跑去。边跑边回头射击。子弹打光了,他连忙拉开其中一辆白色越野车的车门。这时,只见那个黑大汉端起微型冲锋枪来,朝着他一阵猛扫。眼镜的后背上就连中数弹,一头扑倒在车门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枪声刚落,只见那辆浑身布满弹洞的白色越野车,腾一下闪起一道耀眼的火光,轰地一声爆炸了。紧接着,另一辆停在跟前的蓝色客货车也爆炸了。火光把这里映照成一片血红的世界……

    火焰中,只见眼镜手腕上的那块多功能电子表,数字还在闪烁,最后停在21.08,1989.07.09上,就不动了。

    一列火车在夜色中缓慢行驶。车灯的光柱把黑沉沉的夜幕穿了个透亮的窟窿,火车就顺着这个窟窿,轰轰隆隆地行进着。

    这是一列从西宁发往格尔木去的货车。货车上,装满了钢材、水泥、轿车、巨型油罐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至于那些黑咕隆咚又高又大的闷罐子车厢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只有鬼才知道。

    火车穿过隧道,驶过一座铁桥,在迎面撞来的大山跟前吼叫了一声,就开始吭吭哧哧地绕山爬行了。这里是湟源峡谷向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火车行驶起来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趁着火车放慢速度的时刻,可以看到,在靠近车尾的一节闷罐子车厢里,从关得不太严实的铁窗口里,透出来一线微弱的亮光。

    很显然,这节车厢里有人。

    岂止有人,而且是整整一车厢的武警军人。

    车厢里,高悬在车顶挂钩灯笼內的蜡烛,正在半死不活地燃烧着。昏暗的烛光把整个车厢弄得影影绰绰。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干草和牛马粪的味道,还夹杂着香烟味、汗味以及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弄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武警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三个一伙,五个一堆,戏笑打闹,比较随便,看不出多么严肃的气氛。

    车厢的一头,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浑身灰黄的警犬。这家伙看起来机警得很,也有几分瘆人。几个战士正围着它,看它的主人罗小禾训导它。

    “金贝,立起来!”

    这个被称作金贝的警犬马上将前爪一收,后腿直立,稳稳地立在主人面前,歪着头调皮地看着罗小禾。

    罗小禾从兜里掏出一块肉干,丢在半空,金贝就跳起来,肉干准确无误地落入它的口中。

    罗小禾忍不住一乐,向警犬伸开双臂说:“来,金贝,拥抱一下。”那警犬就伸出两只前腿,和罗小禾相拥起来,左面拥抱一次,右面拥抱一次,还不断用爪子拍打着罗小禾的肩背。

    看着他们的表演,中队长马玉彪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回族汉子,说话从来不知道拐弯儿,他顺手对罗小禾的肩膀就是一掌:“行啊小子,你这狗还真听话,调教调教,能到马戏团里混口饭了。”

    罗小禾显然让他一掌给打痛了,咧着嘴说:“啥?你让它进马戏团?这要问问它答不答应。金贝!”随着罗小禾一声喝叫,金贝应声而起,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马玉彪吓得赶紧往后退。这一退不要紧,一下将他跌了个伸面朝天,倒在了麦草堆里。

    几个看热闹的战士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紧挨着他们的另一堆战士,完全没有理会这里的热闹,而是围着卫生兵金涛,听他吹一支口琴曲。那口琴声如泣如诉,听得战士们都入了迷。有个战士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曲子呀,这么好听。”其中一个战士说:“这是贝多芬的名曲,叫《致爱丽丝》,是他写给一位十七岁的少女的,表达了他对这位少女的爱恋和倾慕之情。”战士们这才噢地一声,觉得长了见识。

    那刚才跌倒在麦草堆中的马玉彪,也被口琴声吸引,这会儿也爬过来,与大家一起欣赏着金涛吹奏的曲子。听了那战士的解释,就禁不住说:“你看看,又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什么少女呀,爱呀,咱部队里可不兴这一套。”

    口琴声戛然而止。

    一切谈笑都凝固了。

    金涛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马玉彪不解地对金涛说:“哎,我说你咋不吹啦?吹呀!”

    金涛无言,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白嫩的脸。

    马玉彪显得有些尴尬。他不大自然地对金涛说:“咳咳,小金,我这人是个粗人,想啥说啥,谁想……咳咳,其实,你吹的这曲子蛮好听。……嗨!”

    这时,司务长刘忠财走过来,几句话,就让这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算啦,算啦,就要在一个锅里搅勺了,别伤和气。来,大家都让让,让让,把麦草收拾收拾,打铺睡觉,打铺睡觉。”

    刘忠财矮矮胖胖,是这支队伍里唯一的志愿兵,既是司务长,又是炊事员。他的话,一下打破了这里的沉默,总算给大家解了围。大家赶紧起身,收拾草铺,解开背包,铺开被褥,准备就寝。

    车厢里忙活了一阵之后,大家都躺下休息,热闹的车厢里,暂时沉寂了下来。只听得车轮辗压铁轨发出均匀有力的咔嗒咔嗒声。

    巴维尔斜靠在车厢最边的铁壁上,一边吸着参谋周有龙递过来的香烟,一边想自己的心思。巴维尔是总队特勤处的副团职少校处长,也是这支队伍的最高指挥官。从接受执行这次秘密任务至今,他的心里一直没有轻松过。几天来,他白天忙着挑选队员,准备各种物资装备,倒还好过一些,可等晚上一躺下来,他的心里就开始翻腾不止。

    这次任务太艰巨了。目的地是迷一样的可可西里。

    巴维尔知道,可可西里是一个神秘而又恐怖的地方,号称中国的“百幕大”。在这片2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处处都是陷阱,随时都可能把你带到阴曹地府。据考证,这里海拔3500至6000米不等,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沿海的50%,是中国科学地质考察的一个空白。自从侏罗纪那场造山运动至今,它仍然保持着最原始的地貌和自然生态系统,境内人迹罕至,湖泊沼泽密布,火山活动频仍,冰川发育相对集中。是一片与死亡结伴的神秘土地。

    正如浩瀚的沙漠也有绿洲一样,在可可西里腹地,有一个叫作桑洛依那的盆地,却是一个无比神奇而又美丽的地方。在那里,雪山环绕,雪松连绵,水草丰美。难以计数的野驴、野牦牛、藏羚羊、黄羊、白唇鹿和麝,在天堂般的胜景中繁衍、生息,成群结队的棕头鸥、斑头雁、雪鸡、沙鸡、白天鹅在蓝茵茵的湖水中尽情戏闹、翻飞。据说,就连世间罕见的雪人也在那里的雪山密林中出现。而更让人心动的是,那里遍地铺满了黄灿灿的金子,就连美国的人造地球卫星也拍到了那里黄金铺地的照片。

    但是,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人能够领略到它的真实面目。因为,要进入桑洛依那,就必须通过一大片沼泽地。在这片沼泽里,到处积满了一片连着一片的大大小小的水洼,还有像蘑菇状的随水飘移的草疙瘩。腐枝、败叶和杂草淤积在沼泽里,使它变成了一个热气蒸腾、永不结冰的自然沼气池。在它上空,长年笼罩着一片雾气朦胧的紫烟,平添了一层梦幻和神秘的色彩。那些和人一般高低的芦丛、剑草和棘刺在浩浩渺渺的沼泽里茂密生长,从大漠刮来的长风一次,几十里草木丛便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喧响与轰鸣。沼泽里,到处可以看到淤积在烂泥中的一具具人和马的尸骨、断裂的猎枪,甚至是钢铁造就的汽车和拖拉机的残骸……它记录着人们试图征服这个神秘之地的悲壮行动。

    从19世纪开始,就有许多英格兰人、俄罗斯人、阿拉伯人以及中国的汉人、回人、哈萨克人,怀着天真的梦幻,试图揭开桑洛依那的面纱,可最终要么命归黄泉,要么败兴而归。

    20世纪50年代,QH省畜牧厅、地质局曾组成一支科学考察队,但未等进入桑洛依那,考察队员就全部牺牲。

    1979年,QH省政府曾借用了一架直升飞机,飞抵它的上空勘察,后来,直升机竟一去不回,神秘失踪。

    一时间,它竟成为人们心目中一个可怕的死亡魔谷!

    但是,谁也想不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新闻媒介的介绍,一些梦想一夜间成为富翁的淘金者,纷纷拥向可可西里,在桑洛依那以外的马兰山、太阳湖、乌图美仁、布隆台等地开始结伙掏金。一些阻大妄为者也想涉足这里,但均未越过横卧在桑洛依那面前的死亡沼泽。

    今年春天,又一批淘金者蜂拥而来,他们开着大大小小形式各异的车辆,带着开采的机械和工具,试图开进可可西里。结果,一万余人还未到达目的地,就全部被突入其来的暴风雪阻挡于马兰山以东的峽谷地带,进退维谷,饥寒交迫,贫病交加,死者不计其数,造成震惊中外的可可西里淘金事件,有关政府要员和金把头受到了法律制裁。

    世间的事总是不可琢磨。一些看起来无法实现的事情,在某个时间、某些人身上却变成了现实。

    秃鹫一伙就是这样。谁也弄不清他们是如何越过死亡沼泽,如何踩出了一条秘密金道。自从他们占据桑洛依那以后,这片神秘而又寂静的土地,就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大批的砂金从这里流到了外国走私团伙的手中,无数藏汉群众被他们枪杀、蹂躏,难以计数的稀有珍奇动物被猎杀,成片成片的森林和草原植被被毁坏。格尔木市公安局曾多次试图开进这个魔鬼占据的地方,终因付出沉重的代价而无计可施。一位刑事侦察员经过反复跟踪侦察,涉过死亡之海,混进了那伙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队伍中。三个月之后,在那条从桑洛依那流出的吉纳尔河中,牧民们发现了这位侦察员已经腐烂的、弹洞密布的尸体。

    事实上,可可西里并不归格尔木管辖。它的绝大部分土地是玉树州的地盘。由于境内地域特殊,号称“无人区”。要从玉树州进入可可西里,一有险山阻隔,二无路径可行,需要绕道GL州、海南州、海西州,直至到达格尔木市才能进入。这样一绕,就是数千里路程,相当于走了半个QH省。仅坐汽车就得四、五天时间。格尔木市之所以代管可可西里,那是因为从格尔木至LS的109国道,就从可可西里东南缘穿过,而且在跨过可可西里以后,有一个与XZ自治区接壤的唐古拉山乡,又是格尔木市的地盘。让一个城市管辖另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乡,这听起来不大符合中国行政区域划分和管辖规则,但它在西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却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随着大量淘金人的拥入,矿产资源被随意开采,草原植被受到严重破坏,稀有珍奇动物被滥捕滥杀,玉树州就再不能坐视不管了。州和有关县成立了西部工作委员会,借助格尔木市的帮助,勉强在这里开展起了工作。

    十多天前,玉树州治多县县委副书记索南加,带领县公安局副局长洛桑,草原局副局长努洛等西部工委一行8人,开进库布曲克草原,一边组织资源环境保护,一边调查占领桑洛依那那伙人犯下的罪行,并且抓住了从里面出来的两个重要人证。谁知这下惹恼了桑洛依那的三霸主,他趁欢乐节晚上工委成员和群众联欢之机,带着几十个人从里面杀将出来,枪杀了索南加副书记,洛桑副局长和两名干警,抢回了被工委抓住的两个人。

    这一事件,顿时让各级无比震惊。如此猖獗的犯罪活动,简直骇人听闻,高层立即作出了强烈反应。鉴于可可西里环境险恶,交通不便,亦不利于大部队行动作战,于是发出特急密令,命令武警总队组成一支短小精干的特别勤务分队,代号“雀鹰行动”,立即开赴可可西里,在当地公安机关协助下,迅速制止犯罪活动,勒令罪犯放下武器,认罪伏法;若他们负隅顽抗,则坚决予以歼灭。

    领受任务以后,巴维尔连续两天来,都在忙着组建小分队的事,一直没有机会静下心来,好好筹划这次行动的实施方案。现在正好可以想一想这个问题了。可一想这事,他的脑子里如同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来。

    从公安机关提供的情况看,盘踞在桑洛依那的那帮罪犯,是一伙以非法开采、抢劫、走私黄金为目的武装犯罪团伙。他们凭借沼泽和险山的阻隔,在库布曲克等地,屡屡枪杀公安人员、黄金管理人员、采金农民和牧民群众,劫持、奸淫妇女,猎杀稀有珍奇动物,破坏草原植被,犯下了一桩桩不可饶怒的罪行。这帮罪犯的头目,是一个外号叫秃鹫的人,这个人来无踪,去无影,一时弄不清他的真实身份;另一个叫陈福贵,外号蝎子,是个杀人犯;还有一个,就是枪杀索南加副书记的刘三娃子,外号叫黑豹,是一个从东北流窜过来的杀人惯犯。三人纠集各类刑事在逃犯、刑满释放人员、流氓、地痞、恶棍,以及一些胁迫去的淘金农民和无业游民,人手达数百人之多。拥有手枪、猎枪、小口径步枪、半自动步枪、冲锋枪、机关枪等武器,还修筑了地堡,挖掘了堑壕,企图组成一个独立王国,与政府对抗到底。

    巴维尔分析,对付这帮武装犯罪团伙,大兵压境不起作用,由公安机关组织行动,也缺乏过硬手段。而组建这样一支短小精干的武警特别勤务分队,深入罪犯巢穴,依法剪除这帮害人虫,才是正途。看来,把这次行动命名为雀鹰行动,再合适不过。雀鹰,俗称鹞子,属鸟纲鹰科。栖于山地林间或湖泊沼泽,是一种体小而敏捷的猛禽。擅长穿插奔袭,高空俯冲,左右翻飞,闪电抓捕。一旦发现猎物,即能迅速捕获。组建这支特别勤务小分队,与盘踞在桑洛依那那伙凶残的罪犯打交道,就得像雀鹰那样,小巧灵敏,轻装上阵,长途奔袭,跨过那片难以涉足的死亡之海,给罪犯以毁灭性的打击。最重要的,是要有雀鹰般的眼力和身手,勇猛果断,灵活多变,出手不凡,侦察即发现,发现即消灭,彻底根除寄生在可可西里的那块社会毒瘤。

    但是,这支队伍行吗?

    巴维尔又开始分析这支仅仅在两天之内组建起来的队伍。时间确实太短了,容不得他精挑细选,只能选那些有战斗经验、能保障作战和生活需要的官兵。几十个人,除了机要员、卫生员和司务长几个,大都是有作战经验的干部和骨干。特别是周有龙和马玉彪两个,那都是经历过战火考验的个顶个的干部。还有罗小禾、单长军、马魁、祁怀永、林戈这些骨干,都是多次参战的老兵了,作战经验丰富,有他们在,巴维尔觉得心里多少有些底气。

    火车晃动了一下,把巴维尔从沉思中惊醒。他禁不住抬眼看了看熟睡的战士们。战士们是可爱的,一个个都那么年轻,那么富有朝气,甚至对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都毫不在乎。而他却不能同这些年轻的战士们相比,尽管他才三十七、八岁,尽管生他养他的那片辽阔的大草原赋予了他应有的血性,但是,近二十年所受到的教育以及城市文明的熏陶,加上在部队中担任的这个特殊职务,使他变得更加客观和理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身上那种野性的、强悍的甚至是鲁莽的气质,正在不断淡化和消失。他必须学会全面地、客观地、理性地看待和分析问题。如果稍有不慎,几十个年轻的生命将会付出无谓的牺牲,进而导致整个行动的失败。那样,他将无颜向部队领导和战士的亲属交待。

    车厢里,烛光如豆,火苗摇曳。战士们大都睡着了。罗小禾躺在车厢一角,已经熟睡的他,一手还搂在那条黄毛警犬背上。金贝看来对于坐这种闷罐子车已经习惯了,它俯伏在罗小禾的身旁,也在闭目养神。

    整个车厢里,大家都已熟睡,只有卫生员金涛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眼睛一直看着车厢外边,瘦小的身材看上去让人怜悯。巴维尔想,如果不是他刚刚参加过总部的战伤救护培训,他大概不会被选入这支小分队的。他是小分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巴维尔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

    与金涛形成强烈反差的,大概就数马玉彪了。这个五大三粗的回族汉子,看来已经很困了,躺下不久,满车厢就开始回响着他沉重的打鼾声。

    巴维尔认识马玉彪,还是在一次围歼抢枪杀人犯的战斗中。那天,特勤处长巴维尔指挥部队,把罪犯围困在了城中区饮马街一间废弃的平房里,罪犯不断向部队开枪,已经打伤了两名战士。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喊话和还击,罪犯暂时缩在里面不出声了。有个战士从围墙上抬起头,向里张望,这时里面啪的一声枪响,这名战士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下了。子弹是从他的脑门穿进去的,红的血、白的脑浆洒了一地。

    这时,只见从墙跟前冒出一个人来,大骂了一句:“我操你奶奶!”便提起冲锋枪,一跃过墙,顺着墙根向小破房扑去。罪犯发现他,朝他开了一枪,子弹扑哧一声打在墙上,冒出一缕白色的烟雾。

    这个不要命的人就是特勤大队三中队的中队长马玉彪。他一出现,就让巴维尔为之一振。他命令战士一齐开火,掩护马玉彪冲到平房跟前。只见马玉彪发出一声猛虎般的怒吼,用身子向门板猛烈撞去,只听见哗啦啦一声响,门板、门框、砖头一起向里倒去。紧接着,他端起冲锋枪向烟雾弥漫的房子里突突突一阵猛扫。

    罪犯并没有被打死,只是受了轻伤。这家伙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从烟雾中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端起枪还想继续顽抗。这时,马玉彪的冲锋枪又响了,一梭子弹密密麻麻地点在了罪犯的胸前,罪犯踉跄了几步,就扑通一声,裁倒在乱砖堆里。

    巴维尔带领战士们冲进去以后,还看见马玉彪站在房子中间大口出气,好像胸中的愤怒还没有撒尽,嘴里还不住地骂道:“狗东西,敢杀我的战士,我恨不得把你剁成肉浆。这狗杂种!”

    从此后,马玉彪这个人就深深印在了巴维尔的记忆中。

    马玉彪作战勇敢,不怕死,这是巴维尔最看中的。这次行动前,巴维尔到特勤大队选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可一听他刚刚结婚,正在休婚假,就打消了选他的念头。可这家伙知道后,硬是跑来找他,死活要去。巴维尔就同意了。因为他从心眼里喜欢马玉彪那个不要命的劲头。打仗,就非得有那么一股子劲头不可。

    想到这里,巴维尔不由得出了一口气。有这样不惜命的干部参加行动,他心里多少得到一点安慰。睡吧,他想,好好养足精神,会有你马玉彪派上用场的时候。

    车厢顶上的蜡烛已经快燃完了,只剩下一点微弱的亮光,整个车厢顿时暗谈下来。不一会儿,那点亮光越来越弱,最后终于熄灭了。

    巴维尔拍了拍身旁还在抽闷烟的周有龙,说:“老周,睡吧。”

    周有龙没有吭声,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划了一个孤圈,从胸前拿到了嘴边,狠吸一口,火光映红了他那张满含忧郁的脸。之后,他将烟头摁灭在头顶的小铁窗口上,睡下了。

    巴维尔听着周有龙不断地翻身,就断定他有心事。自从巴维尔调到特勤处,周有龙就一直在处里当参谋。他俩是同年入伍的,应该是无话不谈,能说到一起的。可周有龙就是这么个闷脾气,平时有个什么事儿,老是憋在肚子里,任你怎么和他打趣也是这么个劲儿。有一次,巴维尔让他搞一个部队执勤工作总结。写好后,拿来让他看,他觉得材料写得不错。但是在总结的几条经验里面,有些太业务化,没有一条写首长对这方面工作的重视,这会让领导们不爽的。他带着商量的口吻对周有龙说:“老周,你看,是不是加上首长重视的内容,这样会更好些。”周有龙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然后将材料重重地掷在桌子上,说:“你觉得这样好,那你来干吧,我干不了!”说完,就转身就走了。

    遇到这号让你下不来台的干部,不说立马让你腾位置走人,也会给你个小鞋穿穿,让你学会听话和尊重领导。但他巴维尔不是这样的人。他从小就知道一句谚语:“眼睛里容不下人的人,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他觉得周有龙是条汉子。在他接触的机关干部当中,谁见了首长都是一副谦恭的样子,极力寻找机会接近首长。但周有龙就是一个例外,他甚至连参谋长也敢顶撞。这一点,弄得参谋长也非常恼火。有一次,参谋长竟想把他下放到一个边远的支队去。巴维尔听到这件事,闯进了参谋长办公室,拍着胸膛保下了周有龙。他不仅觉得周有龙为人耿直,更重要的是他在工作上确实离不开周有龙。可以说,周有龙是一张部队作战执勤的活地图,他对全总队的勤务布置,兵力运用心里有着一本帐,他所提出的作战计划和建议,就连他这个特勤处长也自愧不如。

    周有龙甩下材料走了以后,巴维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将那材料重新拿过来,加上了首长重视的内容。周有龙耍脾气,他不能耍脾气,周有龙可以顶参谋长,但是他必须按参谋长的指示办事。他和周有龙完全处在两个不同的位置上。他相信,如果周有龙是他,经验和教训会教给他如何理性地处理问题。

    但愿我们都能变得更加成熟些吧。他想。

    不大一会儿,巴维尔就进入了梦乡。梦中的他,似乎回到了辽阔的大草原上,低沉的长调在耳边回响,一匹匹骏马在绿毯似的草原上奔腾。草原深处,一座白色的毡房顶上,袅袅青烟升腾起来,像一缕青纱随风飘荡。毡房门口,额吉⑴立在那里,正在翘首向远处张望。

    哦,额吉,那是你吗?不,你已经不能动了,你得了重病,已经卧床不起了,托人发来电报,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是,儿子此时有任务在身,不能回去见你了。额吉,你原谅我吧,额吉!额吉——。梦中的巴维尔喃喃地呼唤着,眼角里滚落出一大滴泪水。

    此刻,火车大概已经爬上了高原。走了不大一会儿,就停在一个小站不走了。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这才吭吭哧哧地开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