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展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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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高中毕业旅行

    迷失在毕业旅行的第三站。

    这里没有明天。

    瓦迷的天空总是灰暗暗的,带着难以抹灭的沉旧暗痕。像近代发掘的千年古墓壁上的图腾。被岁月模糊,但永远擦拭不掉。这些天空的裂纹是闪电造成的。尽管这里很少下雨,但阴雨天每一道闪电掠过的痕迹,都永恒的烙在空中。日积月累。在刮风的天气,还会发出沉重残喘的呼吸。原住民说,它起初像一只七条腿的灰蜘蛛。后来像一顶巨大的仿似灰色毛绒般的灰色斗笠,也像围巾。这里的农民穿戴着这顶斗笠(围着这条围巾),在伟岸无边又似沼泽的无望的黑土地里劳作,依凭它来遮掩风雨和烈日。但如你所知。这里很多时候不下雨。所以他们常年遮笼的只有灼烈的阳光和饥饿。大概是天上有人知道。饥饿暴露在这样炽烈的阳光下,是不人道的。但全部屠杀也是不人道的,还要为此花费些力气。因此就给他们一个封闭的空间,自生自灭。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我看到有的人吃自身被烤掉剥落的皮。那是一个大概16岁的小伙子,皮肤黑黝黝的,很瘦,上身光着,底面穿一条一块布的像裙子的滑稽裤子。我数着他身上的肋骨,7…9..11…。好像少了一根。我纳闷着。他拿起剥落在地的皮说:一口咬下去,酥脆脆的。然后抬头做思考状,又接着一字一顿的说道,像稍微薄点的撒过精盐的鱿鱼丝。我微笑点头。他的用词很准确。我请他一家吃过带来的精细包装的鱿鱼丝,作为居留此地的报酬。但我的用词显然不那么准确,我觉得是该用报酬这个词。但他们不这样认为,他们有更准确恰当的词。他们说我是朋友。嗯,朋友。这是我们迷失在这片无边荒凉的沙漠里最温暖的词。

    这里是一座有点破败的土城。

    瞳从城门外走了进来,一大群孩子在她后面跟着,她嬉笑着露出好看的笑容,然后突然做个鬼脸(吓唬他们),又立刻机灵的转身跑掉了。和孩子笑着闹着,相互丢沙子,但沙子总是未打到人就被风吹走了。她站在风口假装狂妄的笑着,狼狈逃窜。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孩子王。阳光把她的脸晒得黑黑的。她和那群孩子好像从来就有某种联系。我想起过去的某个下暴雨的深夜,我们分享完最后一根烟。她把烟屁股丢进有纯净水的一次性胶杯说,我们以后也要生一堆孩子,我不想让他们也像我一样孤独。说完厅里的老木钟正好敲了5下。我看着窗外被雨水洗涤得发白的天空说,好。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她看着的地方。胶杯里的纯净水被烟蒂渗出的焦油慢慢染黄。我看到黄色的烟壳写着:焦油量11mg。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痛苦感觉。在宽阔的床一使劲爬了起来,踏着冰凉地板去把电视打开。地板由几块巨大的花纹简单的瓷砖拼接而成。看起来简单却舒服。构思建造它的人显然花过一番心思。但现在已经因为破裂的感情分离两地。只有每月定时打入卡里的钱和这些遗留的痕迹和我这个遗留的生物一起生存。我们一起假装自信却悲哀的生活着。很冷。天气。我终于走到柜子前按下开关。电视的屏幕在黑暗的房间里像闪雷剧烈的跳动一下。然后平缓的亮着。在那一幕我又清晰的看到床头他们的婚纱照。有段时间,我把它们藏在柜子,又拿出来,如此反复。每次都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感觉。我回到舒适的床上,拿起遥控器的瞬间,突然想到:我可以不用下床就通过遥控器打开电视的。但我没有跟瞳说这件事。她大概也没有察觉我这个愚蠢的举动。正转身把那杯黄色的水放到床头旁边的金鱼缸旁,然后在空中虚幻的吻了那条七彩的小神仙一口。它在青色的小藤蔓似的水草后面依旧轻轻的摆动小小的尾鳍。安稳着。没有做出丝毫反应,好像睡着了。我在遥控器上按0,然后逐渐的递增。直到35,仍没有找到一个适合观看的节目。于是只好又起一次床去放个光碟。是一张盗版的碟,表面没有任何文字。我把光碟放入的时候,DVD发出轻微的类似马达的声音。我一直幻想能有一部声音这样子的车。电视的屏幕短暂的蓝色后,我发现是蜘蛛侠的片子。瞳把枕头垫高以一种斜视的姿态看着。说,决定了毕业旅游去哪了吗。我说,先去BJ吧,要按计划钱可能不够。然后我们便一起静默的看那个superman一样的男人在破旧的大厦起落,飞腾。我却喜欢上了看他那段光辉之下的平凡。爱情,友谊和成长纠缠的烦恼。瞳喜欢克斯滕。特别是当帕克说,那才是最美的承诺时,我注意到她脸上意动的表情。这时,窗外的雨在恰当的时候停了。我打开窗,冷清的空气急忙灌进来,一点点侵蚀我所剩不多的温暖。我摸了摸怀里,只剩一个打火机。瞳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我抚了抚她额前的发。穿上外衣,打算去买包烟。早餐冰箱里已经有了。街上的行人很少。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帕克说的话。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点燃一根烟,把右手缩回衣袋,左手单手持着它。幼稚反复的在想,什么是责任;什么是能力。

    这是一本书里的话—是我初中写的书。那年,在黑色的教堂,我记得我们曾共同在日渐卑微的日子里祈祷的虔诚手势。但这顶斗笠里面总有无尽的明幻阴晴和毒辣阳光。顶着它,稍一不慎就要粉身碎骨。而我总是不听劝告。常常大意的陷入无边沼泽被於泥狂妄的淹没—那是一种比亲手拿一把刀子从胸口刺入一厘米划到肚脐,还痛的感受。那种感觉如在噩梦中突然陷入了流沙。流沙是干的,没有感情,不会流泪。而人有时却是有情感和眼泪的流沙。

    我是个有轻微柏拉图意向的人。这样的人分两种,有一种是有钱的贵族,他们用过的厕纸也是忧郁的。另一种则相反,是一种喷了香水也难闻的人。而我自然属于较次的那种。也就是说,我不仅平凡有时还带点傻气还有一些伟大的情怀。这种人既看不了厕所也卖不了烧饼。但还不懈的在施舍般的工作之余幻想点伟大的云云。幻想-事实。年关,借点钱考个驾照,再借辆过得去的车,把玻璃拉下来后盖扯开,在大街招摇而过。跟熟人见面相互用笑脸鄙视对方。或者直接就满脸乌云,只因为看了太多书。可怜的觉得天下人真可怜。给富有的乞丐丢舍不得抽好烟省下的钱。朋友聚会,对过去死党长相平凡的女友大叫:你长得真像Anglebaby。对方浅笑。顺利打开话题,却再也不想多聊。生活丢来的坑,避也避不了。只求摔得别那么痛。因此只能继续聊。像瞳说的那样,往对方的风光里死聊。

    幻想-事实-这是我人生隐藏的巨大痛苦。这样痛苦在空虚的夜被无限放大。烟能止痛。却因此这种缺陷也导致了我写出的文字也带着乏味的痛苦。所以它们不该被写出来,更不该发出来。这是一个人的痛苦,不该污染到外界。但这些痛苦最后只能通过幻象来麻痹。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些幻象最终只能通过写作来达到目的。并且写了要发出来才能使这个幻象继续让我沉迷。我像一个学生,却好像吸毒的沉迷。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可是已经很难找到好的习惯了。再也找不到。

    我一直向往这样的一片土地(从初中甚至小学就已经萌发了因子)。寡断,决绝,冷酷。又在恰当的时候给你诸多包庇,像仁慈的父。宽宏严厉的观望。尽管这种感觉被早熟且有独立意识的人从心底厌恶。但我仍自陷在这种画地为牢的幻梦中。拒绝成长。这种念头在往后的时光,让我自己厌恶风景。但也许我还不算真正完蛋。有人说,只要你有一个好故事,你就不算真正完蛋。而我把它改成了,只要你还有故事和倾诉的欲望,你就不算完蛋。这样拙劣的修改大概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在作祟。

    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我选择来一次在终点走向新生的毕业旅行。生活的压抑或自以为压抑的人总喜欢旅行。这句话像一个幻象。但我想我是压抑的人吧。我去过夏令营,遇到一个女人,收了我150块钱。这个女人是个有一双蓝色大眼睛的漂亮女人,喜欢吃黄色箔纸包着的半圆形巧克力。食指带了一小枚钻戒。隐约发出一小点闪光。显示她比我有钱。她脸上架着白镜片,细小黄框的眼镜,感觉她像个文人。但她告诉我,其实她并没有近视。我点头。她净白的脸,给人一种朝圣的错觉。我看过她的资料,在国外某所名声大噪的高校硕士毕业。崇拜她的高傲。却不解她为何选择来这样普通的地方当一名悠闲顾问。没有理想吗?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和她同年的一个很帅的博士生天才,在某天兀自退学当了一个不需要什么文凭和太多思考的贩夫。她说,她看过他蹲在台子前,快乐的吃一块面包。所以有些东西没有为什么。她说。她把眼睛拿下来,洁白的脸上有两条细纹。她好像有了经历。而那一刻,我的心里也好像有一口郁结的气散开。她说,你的眼神掩饰了心里的纠缠,恰恰容易被人杀死,我笑了。死?她又说道:但我们不行了。我微笑。我和她握手后离开。

    高中终于毕业那年,我终于来到瓦迷这样的一片土地。当在这里於泥盖住头顶时,这片被比喻成斗笠的灰蒙天空,便成了一座小坟。我用干裂的嘴唇对着天空吐出一口唾沫。我想:倘若死一个人,便栽一朵花。漫山遍野就拥有举世无双的灿烂光景,就没有了沙漠。看那一棵棵没有味道的花的海洋。如果置身其中,可以想见的荒凉。少年的荒凉。

    瞳说,这顶斗笠。噢,不,是这片天空。它更像一个完美的青花瓷瓶,在慢慢碎裂。它迸出的满身裂痕,最终都将归于尘土。

    无法理解。我们这代人与同辈亦存在代沟式的意象。找个东西来比喻它。应该是花。瞳当了一名药剂师。她喜欢在绝望中寻找瞬息的璀璨烟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美。在夏日的林荫道旁蒙尘的小店门口。她拍着胸脯说,我保证那一定很美。我自语:她的确很美。

    我坐在一个被黄沙磨损的藏蓝色的旅行包上。包里装着一些日常的用具。水,面包,一些封存的肉,一个急救箱,一些换洗的衣物和一堆打火机,烟之类的散碎东西。那顶笨重的帐篷早遗失在漫天黄沙构筑的海洋里。我们迷路了。迷失在漫天黄沙的沙漠里的一座小土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