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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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是时候好好想想明年的高考了。

    这简直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刚刚从下午遥远而充满理想主义的梦境中醒来的吴闻显然还没有做好准备。他的眼睛散发出一些迷茫的光,就如同两颗还没来得及打磨和擦拭的宝石,镶嵌在他十七岁仍显稚嫩的脸庞的上。他努力地想摆脱午睡后懒惰和困倦,试图用自己的联想和想象找寻这个问题的思路,在经过一番无谓的纠结后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下午两点半的阳光早已经从他的窗前消失,窗外茂盛的爬山虎严严实实地将这幢红色三层砖混结构的小楼团团围住,在窗口的边缘用大片的叶子招摇着宣示自己的存在,并随着风的鼓舞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音,窗帘也经不住静寂的考验,止不住地在敞开的一扇窗户那里随着敲击的鼓点蹁跹起舞。似乎永远也没有烦恼的蝉现在更加令人羡慕了,它们此起彼伏的合唱成为了夏日时节的主角,其他的声音全都成了伴奏或者和声。“今天这些蝉竟然停到那颗最矮的桂花树上了”,吴闻对蝉声传来的位置感到惊讶。这一点他光靠耳朵听就能分辨得出来,窗外的这一片小天地他太熟悉了,就好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不同于红星村其他的树林,这片小树林是专属于他自己的。

    五年前在建设新家的时候,他帮助父亲吴名开拓了这里,作为他家新房子的后花园。他们先放火烧掉了丛生的冬茅草,再用镰刀和锄头耐心地清理这些隐忍的原住民留在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系,并请来挖掘机抚平那些坑坑洼洼的角落。“我们要在这里种下一些最能适应酸性土壤的植物,”吴闻听见他父亲在一个午后对着这这片空地对他宣布。后来父子俩便一起从山上刨出最粗壮的楠竹的根、从隔壁县里折回最健壮最美观的桂花树的枝、又从城市里最高大的立交桥上托人捎回盘踞在上面的爬山虎的藤,通通移植到自己的这片新大陆上。他们赋予这些移民最广阔的领地,仅仅在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留下点位置给臭椿、香樟、杜仲等本地居民,而冬茅草在随后的一两年间便因为阳光的完全遮挡被彻底驱逐到了远方。

    不过这样妥善的计划最终也还是不得不和现实做了妥协。“这样好的一块空地必须留出一块作为菜园”,女人们纷纷对吴名表示,让他最终还是决定把院子朝阳的一块地方开垦成菜地,用来种植辣椒、萝卜、包菜、香菜和空心菜,他在菜地四周围起竹枝编的篱笆,在篱笆的外侧又开凿出水沟作为固定的界限,又在菜园一角筑起一个化粪池以方便灌溉。那棵最矮的桂花树就生长在化粪池的旁边,吴闻经常关注它,并在学习了生物学之后对他的父亲说,“这棵高度不良的桂花树正是营养液浓度过高给植物造成损伤的明证。”

    “先不管了,过完这个暑假再说。”吴闻一蹬腿,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总有办法在适当时候安慰自己,但不是逃避,他当然明白高考的重要性。在刚刚过去的暑假里,他在许多地方都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站在步行街川流不息的人流里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公园的寺庙前面对跪拜前行的信徒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大海里游泳感受着波涛的汹涌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在第三十六号强台风走后看着一棵倒塌的巨大榕树的时候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异常紧张的世界!”,回家以后,再次面对着自己鸟语花香的小花园,他得出了一个令自己吃惊的结论。他把这个结论写进了自己新开的博客里,并且推荐给了在港城当语文老师的小姑妈吴荷看。

    小姑妈吴荷看后觉得喜出望外,对自己安排这个即将升入高三毕业班的小侄子来港城过暑假的行动十分满意,她期待着可以看到小侄子考上名牌大学。有这个想法的不仅仅是小姑妈吴荷一个人,大家庭的其他成员也都对这个后生寄予厚望。如果他们的心愿得以实现,这个吴姓家族的分支便会在一年以后迎来自己迁徙到水县以来数百年历史上的第二个大学生,而第一个正是吴闻的小姑妈吴荷。

    吴闻的爷爷吴为却不认同“大学生”这个称谓,“祖宗保佑,我们家看来又可以出一个秀才了”,他坚持要在对外宣传时使用秀才这一说法。尽管他自己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但是对于民国时期他在背诵《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的那几年功夫里老先生传授的理想从来念念不忘。只是在此后多年的岁月里吴为的理想一再遭遇挫折,他自己因为四十年代的战乱和贫穷而只上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放下书本扛起锄头,他的大女儿和大儿子因为六十年代的饥荒和贫穷而没能上初中,他的二儿子,也就是吴闻的父亲吴名,因为贫穷只能从初中辍学去拜师学艺成为工匠,他年少的小儿子也失去了对上学的兴趣。他察觉到自己整个的人生都似乎在和贫穷和苦难作斗争,却又一次次地败下阵来。这让他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奈,在后来的许多年间他从来不向人提及从老先生那里继承的理想。

    但好在命运最终还是让他得偿心愿,他的二女儿吴荷考上了大学,这让他可以在当年为吴荷去星城饯行的家宴上喝下半斤烧酒,摇摇晃晃地靠在列祖列宗的祭台前面,对着墙上写着“本宗成纪堂上吴氏一脉先祖考妣之神位”的大红纸,用楚地古老的音乐大声地唱着“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并留下了深情的眼泪,以至于让赴宴的嘉宾们都产生了错觉,以为考上大学的是他自己。这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听着他的歌声而产生错觉的嘉宾许多已经死去,但已经老得不能喝酒、也不能唱歌的爷爷吴为却在自己的孙子身上再次看到了希望,而又重新焕发了青春。

    虽然现在吴闻对于如何度过在家寥寥无几的暑假时间一时缺乏想法,但他心里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种紧迫感,让他觉得这个把星期一定要好好珍惜。这种紧迫感在此后的多年间还会一再地出现,他必须要等到自己完全成熟起来才能知晓其中的道理。他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他从接受启蒙起就使用的绿色高腿书桌上开始计划他接下来的几天。这张桌子说得上是吴闻的一本成长回忆录,他在这里写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字,第一个句子,第一篇文章,他也在这里读完了第一本书小说,第一封情书,第一卷《十万个为什么》。桌子是他母亲周华嫁过来的时候外公给置办的嫁妆,以前在拥挤低矮的老屋的时候,这张桌子是被大家共用的。右边抽屉放着母亲的针织刺绣用品,中间抽屉挤满了父亲机械维修工具,左边抽屉摆放着吴闻的学习用品。后来搬到新家以后,吴闻才如愿以偿地将这张书桌占为己有。

    这一点是在一次家庭会议得到认可的,吴名坚持认为应该充分发扬家庭民主,“我们不能因为就一个孩子,或者孩子年龄小就纵容或者不尊重他的意见”,吴名总是对周华说。在这样家庭氛围下,吴闻逐渐形成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个篮球,一把吉他,并且接管了对自行车的维修工作。不过可惜的是,由于上高中以后开始寄宿,而且父母因为在中原商城做生意常年不在家,他对于自己美好生活的向往也随着这些物件一起被搁置而逐渐落满了灰尘。但是对于一些修身养性的道理,吴名从吴为那里继承一向的专制,认为小孩子必须得到约束。为此,一年前他没有和儿子商量就坚持要在其房间里贴上一副成长箴言。也很快,经吴名创作,吴为修改,并由吴为用毛笔正楷撰写的箴言就贴上去了,白纸黑字红框,上书“面净衣必整,头正发常理,肩平胸宽宜挺直,勿傲勿暴表情和。有则该,无则勉,百尺竿头进一步。”吴闻觉得这是刻意对自己青春期叛逆表现的一种刁难,但面对另一对父子俩的沆瀣一气他也无可奈何。

    当夜幕开始降临,吴闻已经觉得自己又重新整理好了思绪,他日记本上写下了他的计划,并在最后用高考作文的风格写道,“不管世界多么紧张,都应该从容应对”。这时他听见爷爷吴为从老屋那边,隔着门前的河和河那边的开阔田地,在一百米多米的距离上用平仄相间的语调呼喊,“闻伢子,吃饭啦!”声音既嘹亮又悠扬。吴闻便起身走出去用更大的声音回应他,“好的,我听到啦!”开阔的生活空间造就了他们一家子男人们的好嗓门。在吴闻带上门一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晚霞的余晖落在这片丘陵地带的小平原上,河水从上游不远处的水库流下来形成一个瀑布,在这个多雨水的季节传来哗哗的响声。放眼望去,一行大雁从云影斑斓的天空飞过,对面爷爷家的袅袅炊烟沿着屋后高大枫树笔直的树干徐徐上升,仿佛闻得到扑鼻的饭香。“好美啊,要是能有一架可以记录声音和气味的相机就好了”,吴闻心想,直至多年以后,他仍会不断地回忆这个画面。

    在随后的几天中他将自己的计划变成了现实。他先是来到罗航舟的家里。罗航舟是吴闻打小的朋友,从上学前班的时候就认识,只不过是花了童年漫长的时光才确认彼此的朋友身份。罗航舟的爷爷奶奶用裹着糖汁的蒿饼和加了山椒子的烟茶招待他。

    “你多吃一点,这蒿饼是昨天我刚做的,别客气啊,你从小就来玩,就跟来自己家一样。”罗航舟的奶奶说道。

    “嗯,好的,奶奶,我一定不客气。”吴闻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嚼刚夹起来的一块蒿饼,并随后回报以暑假丰富的见闻。

    “真好,你暑假还去了趟港城,我在家都快闷死了。”罗航舟不无羡慕地说,“学校还硬生生让我们补了一个月的课,我上周刚回家。”

    “谁叫你成绩不好,还敢抱怨。”罗航舟的爷爷说,又转过头去面对着吴闻,“还是你好哦,我们家航伢子成绩不好,高考要是考不上还不知道去干啥哦。”

    “谁说我考不上?我一定考得上!”罗航舟显然不服气,他觉得爷爷不该说这种丧气的话。这个时候的罗航舟比后来时候显得腼腆多了,他每次表达遇到阻力的时候都要用手在前面划个不完整的半圆,还经常因为忘记方言中的一些表达而不得不转而用普通话的说法来代替,倒也是个聪明的办法。寒暄了一阵之后,哥俩沿着生长着矮矮的草依稀沾着露水的田埂朝山上散步,聊得最多的话题仍然没能逃脱高考。他们都清楚地看到自己学校以往的录取率,并推算出自己当前的名次所拥有的潜在机会。罗航舟因为跟吴闻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而显得更加地紧张和焦虑。但是这并不妨碍同样热爱自然的文科生罗航舟和理科生吴闻一起面对着不远处高大的青山大发感慨,他们分享着彼此感受到的诗情画意,并抒发各自的豪情壮志来相互鼓励。

    下午,在帮着罗航舟收拾完餐桌并将茶杯送回茶几以后,吴闻坐着罗航舟骑的摩托车就去了他们的上过学的小学。小学坐落在红星村东北方向一座矮山上,山上长满了楠竹和油茶树。在楠竹和油茶树的中间建有学校两栋中间夹着水泥操场的两层小楼,一栋是粉刷过的,呈白色,二楼是一个没有固定桌椅也不是阶梯状的礼堂;另一栋则由于没有经过粉刷而暴露出红砖的红,上下两层全是教室。在对着校门的操场另一侧是食堂和升旗台,旗杆因为年代久远而变成了一派铁锈的颜色,挂在上面的红旗同样因为风吹雨打而变得颜色暗淡。可能是不适应空空荡荡的学校印象,也可能是隔了好几年才来的缘故,他们俩从围栏翻进来以后站在操场中央竟然同时开始了发愣,就好像是两个考古学家刚刚跳进了某个曾经盛极一时的王朝的地宫,一时间思如泉涌却又无所适从。

    然而很多事物都发生了改变,吴闻显得十分困惑,“罗航舟,你对以前还有印象吗?”

    “有啊,怎么没有?清清楚楚,”罗航舟十分肯定自己的记忆,“走,咱俩去找找看。”

    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自己童年生活的许多关键物证不见了,例如食堂用来热他们从家带的饭的大蒸笼、升旗台上用来标注乒乓球边界的白线、教室里曾经被他们用冬天带到学校的炉子里的炭火烧穿面板的桌子、红楼二楼中间那间教室里因雷电击穿而留在地板上的空洞、围墙角落那堆见证了他们用尿液对隐藏在里面的蜗牛施加的残忍清洗的光滑石子,这些统统不见了,就连白楼后面那一排高得让住得最远的同学也能一眼看出学校在哪的梧桐树也不见了。

    他们感觉自己被剥夺了寄存童年的权利,而十分沮丧,还略带一些无言的愤怒。他们决定回忆他们的老师,老师是他们童年生活最好的人证,也没有谁可以剥夺他们的回忆。他们沿着时间顺序,把最先的出场机会留给了一年级的童老师,她有着齐腰的长头发,可以一只脚支在窗台上劈叉。她教会他们班上的女同学跳舞,教会男同学鼓掌,还用红花油帮助一个被开水烫到的同学抚平了肚皮上的大水泡,避免了同学无休止的嘲笑。随后出场的是三年级的刘老师,他们记得刘老师在课堂上扮演导游带领大家游览两座最大的城市,还让大家周末组成兴趣小组挨个换小朋友家去做客。他在春游时教会大家许多种植物的名字,并在劳动课上带领大家到山上收集石头,有石英、云母和花岗岩。其后他们又想起了一个姜老师,却不是因为她教过他们语文,而是因为她上过的音乐课。姜老师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个既会弹奏风琴又会使用录音机的人,这是两样孩子们认为学校里面最神奇的东西。姜老师用录音机放出音乐,自己在风琴上弹奏,再同时带着大家一起唱歌。他们还想起了一位教数学的刘老师,刘老师是他们当时公认的最厉害的人,因为它能准确地预言一天中什么时候影子最短,拔掉塞子以后水池子里的水沿着什么方向下旋。罗航舟和吴闻陶醉在回忆的欢乐当中。“还记得吗,一次老师批评了你,你躲到一颗梧桐树下偷着哭鼻子,还是我来把你劝回教室的。”吴闻想起了罗航舟的一个糗事。他们并不断地用对方的糗事来挖苦对方,在这种挖苦中他们找回了成长中最鲜活的片段,以及隐藏在这些片段中的一种对于他们即将到来的高三十分重要但于与他们当时的经历难以形容的东西。

    几天之后,这哥俩又风驰电掣地出现在了赶往镇上的路上,这一次罗航舟罕见地违背了他爷爷奶奶对他这个独孙反复交代的不准骑摩托车去镇上的规定,这让他俩这个时候都因为体验到了叛逆的快感而格外高兴。摩托车穿过夏天饱含水汽的厚实的空气,在他俩脸上制造出一股强力的风,坐在后座上的吴闻看着反光镜中自己的头发服服帖帖地向后倒伏,便一时间联想到了他从小就崇拜的一些港片电影形象,而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

    “你开快点,慢吞吞的,”吴闻说。

    “这还不快?你还不满意就你自己来开!”罗航舟明明知道吴闻不擅长开摩托车,故意气他。这样的场景让他俩觉得非常地亲切。当几年前他们才刚上初一,这条路还是泥巴路的时候,他俩就开始一起唱着“窗外的麻雀,在天线杆上多嘴”骑着自行车上学。先后进入青春期变声期的两个少年唱的歌自然也是一样的难听,但出于朋友之间的默契以及对清晨路上过分的安静的反抗,他俩逐渐形成了吴闻唱歌、罗航舟点歌的搭配,并共同利用来回八公里路的时间培养着自己的音乐素养。其实现在更令他们感到高兴的是马上就要去上高中以后难得一聚的沈铎宇的家,准确的说是和吴闻难得一聚,因为罗航舟和沈铎宇现在仍在同一所高中上学。

    沈铎宇是他俩在镇上初中同一个班上学的时候认识的共同好友,在当时他们其实有很多的朋友,但是其中的两个男生上完初中以后便去城市投奔了他们的父母开始了工作,还有一个女生也因为青春期的成长而学会了不动声色地在自己和男生之间保持合适的距离,所以沈铎宇实际上就成为了他俩初中友谊事业里硕果仅存的业绩,他俩还为此一度感到十分的惋惜。好在往后的岁月会告诉他们,这样的存活率对于友谊的天长地久是十分有益的。沈铎宇比吴闻和罗航舟都要幸运的一点在于他的父母在家,不过这也让他们在沈家坐下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拘谨,说实在的父母不在家毕竟还是要自在些。沈铎宇有着和他的名字一样的善于审时度势的聪慧,从很早的时候罗航舟和吴闻都一致认为,沈铎宇有着跟他们现在年龄不相符的思想深度而加深了他俩对沈铎宇的认可甚至崇敬。他们会一直记得沈铎宇经常在吃过中饭以后用搪瓷的饭盒在教室四周洒水,并在嘴里念念有词“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能永不干涸”。同样跟沈铎宇年龄不符的还有他的身高,他似乎在孕育的时候因为要考虑的事情太多而不小心在采购清单上遗忘了一项用于长高的基因,这或许在长久的时间内曾经令沈铎宇感到十分沮丧和困惑。尽管罗航舟和吴闻并不以为然,但沈铎宇还是通过努力成功地树立了拿破仑等一票伟人为榜样,并用“浓缩的就是精华”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从而建立起了完美的应对他人刁难和自己内心迟疑的综合防御体系。

    此刻吴闻和罗航舟正襟危坐在沈家的沙发上,沈铎宇的妈妈像变戏法一样不断地往前面的桌子上添加零食和水果,一边忙着还不忘招呼这两个小客人,“你们都多吃啊,别客气,家里果子还有的是,想吃什么都告诉阿姨。”“你俩抽烟吗?你俩喝酒吗?”沈铎宇的爸爸礼节周到地询问道,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便又说道,“烟酒没好处,不沾为好,那咱们就喝茶”。在随后的半个小时中,三个高中生听到了来自家长的最直接的关于他们前途的关切。他俩惊讶于沈铎宇拥有一个能够区分985、211、一本、二本和三本的父亲,但是又在听到他说“最差也要上个一本,二本三本纯粹浪费钱”后不由地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长叹。坐在他俩对面一言不发的沈铎宇面露难色,在心里想着,“我连考个二本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了,还说什么一本。”他明白,父亲成功地绕开了他的综合防御体系,在面对着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时候抓住机会向他发射了一枚精确制导武器,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在了一个命运纠结的处境。三个少年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由地沉重起来,任凭沈铎宇的父亲最后结束他的评论的时候用了多么富有鼓舞力量的辞藻,他们都仍沉浸在一种短暂的虚空当中。他们三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人当时想到了自己十来个初中辍学就去流水线上工作的同学,也至少有两个人想到了各自家庭里没上高中就到工地干活的亲戚,也有可能他们都想起了那句写在中学围墙上的至理名言“唯有读书才有出路”,而同时受到了再教育。于是在完成了这次举止得体的拜访之后,三个好朋友便提议要去中学再转转。

    “妈,我们三个出去了,午饭他俩不在咱家吃。”沈铎宇跟他妈妈打了声招呼。

    家长还来不及表达出他们对于中暑的担忧,哥仨就已经换好鞋子走出了屋子。室外滚烫的空气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但好在能稍稍帮助他们缓解可能是由于空调温度过低而引发的身体颤抖。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悬挂在当头的天上,阳光透过密实的香樟树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浓烈的斑点,所有裸露的地表都在高温的炙烤下进行着不可思议的反重力蒸发,而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仿佛都被着眼前神奇的景象惊呆了,通通哑口无声,就连风都似乎是因为谁屏住了呼吸而完全停了下来。

    他们三个并没有去查看假期期间校门口传达室里有没有门卫,就照例从隔壁乡卫生院的围墙处借助一棵树的帮助翻到了校内。在全部翻过去以后,他们对周边的地形进行探测,并在确认自己仍处于预想中的教学楼后面和侧对着厕所的位置之后,迅速地建立起了下一步行动路线。对于才离开两年左右的初中,他们倒不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一处考古现场,更觉得自己是一座青春期博物馆里有经验的讲解员,可以随时随地不加准备地对任何来宾栩栩如生地讲述隐藏在任意一件藏品背后的故事。

    眼前一楼的这两间曾经一度作为宿舍的教室,女生是右边一间,男生是左边一间,中间隔着看守老师的办公室。宿舍里面全是大通铺,双层的床无论上层还是下层都紧紧地挨在一起,经常发生同学早上起床要去里面隔了三张床的同学那里找衣服和袜子的事情,甚至曾经有一个睡在里面的内向的同学半夜想上厕所,但因为出不来而尿湿了裤子。当时吴闻和沈铎宇正是在这里住宿了一年,那是因为当时他俩成绩好学校要求晚上补课便只能寄宿,并且被老师安排睡在里面靠窗的同一个下铺上。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月光如洗,微风从吴闻和沈铎宇床边破了洞的窗户吹进来,偶尔听得见秋后的蚂蚱发出最后的叹息,哥俩盖着薄薄的被子已经睡着了。半夜不知道几点,仿佛听得到一声震响,吴闻迷茫中感觉自己的手触摸到了冰冷的地面。他用了整整一分钟从睡梦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一抬眼看得到上方床的框架塑造的一个空洞。

    “沈铎宇,醒醒,醒醒,床塌了。”

    吴闻从黑暗中艰难地捞起了带着十二万分困倦的沈铎宇,“怎么会呢,我这不睡得好好的吗?”沈铎宇一开始并不相信,但在清醒之后便和吴闻一起借着月光摸索着从地板上把床板捡起来。在凭着感觉重新把床板胡乱拼好后,哥俩便都立马倒头睡着了,并在第二天一整天几乎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情,如果不是晚上临睡前,他们在搜索了方圆五张床以后终于在自己床底下的地板上找到了他们的床单。

    曾经有一段时间,吴闻和沈铎宇待检查寝室的老师离开之后,会偷偷摸摸地从寝室里出来溜到了厕所,却并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原来学校为成绩较好的学生在晚上安排的补课不光占用了晚上做作业的时间而且还会带来额外的作业,但是学校其他地方的灯固定时间就关掉了,于是他俩都惦记上了厕所里面这盏声控灯,在这里他们只需隔一段时间跺一次脚就可以享用不限量供应的光明。

    有一个晚上,吴闻问沈铎宇,“沈铎宇,你说说你长大以后的愿望是什么?”

    “你说是哪方面的,愿望那可不止一个两个的。”沈铎宇一脚把灯光剁醒了。

    “就是干什么,或者说理想职业吧。”

    沈铎宇便也问道,“那你呢?”

    “我啊,我想当个企业家,办大公司,”吴闻也把灯光剁醒了,接着说,“不过我还没想好让谁来当我的榜样。”

    他们哥仨继续在校园里逛着,不一会就看到了教学楼。教学楼全部是初一新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开学,他和罗航舟在这里碰见了沈铎宇,这也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毫无预兆地,他们被安排在这里见面,在这里上课,在这里成为朋友。吴闻开始惊叹于时间过得飞快。要知道那个时候的计算机房都还是必须穿戴鞋套才能进去的,女生甚至一度被要求把头发扎起来,而现在网吧基本上都到处都是了。

    “我印象最深的地方还是食堂。”吴闻加快往前走着。

    食堂里有一个公共的打饭打菜的窗口,学生们全都在这里排队就餐,但是伙食不够好,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们经常吃不饱。但旁边有一个老师们吃桌席的地方,老师们吃得伙食就比较好,而且常常吃不完。于是经常有学生等着老师吃完后围上去哄抢剩菜。往往等一桌吃得剩下了最后一俩个老师的时候,学生们就已经像一群盘旋的秃鹫在等待一头即将死去的瞪羚一样在旁边虎视眈眈了,生怕等自己上去的时候什么也捞不着。结果好多次,等起身去盛饭的老师回过身准备继续用餐的时候,吃惊地发现桌子上杯盘狼藉,空空如也,甚至连好几个菜碗都不知道哪去了。

    “那个时候我们晚饭跟吃桌席的老师抢菜吃,还记得吧?”吴闻笑着问他的伙伴。

    “哪能不记得,搞得老师们都不敢起身盛饭了。”等罗航舟说完,三个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好朋友顿时觉得自己重新变得无忧无虑起来。他们认为大人世界的许多担忧真的是难以理解,在过去他们所经历的许多困难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反倒给予了多年以后重新回忆起来的他们以快乐和宽慰,并感觉这是一个普遍适用的规律。操场一角丛生的高大樟树在双杠周围营造了一片巨大的树荫,他们跟从前一样坐到了双杠的两根横杆上。看着不远处火辣辣的世界,此时的他们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觉得自己处于一片珍贵的绿洲当中。吴闻想起他在这里第一次完成了三步上篮的动作,第一次在运动会跳高时用背跃式体验到了飞翔的快乐,第一次觉察到某个特定的女生出现的时候心会控制不住地乱跳,这一度吓坏了他,以为自己得了致命的疾病或者是受到了邪恶的诅咒。想到了这些,吴闻心生几丝惬意,但忍住了并没有说出来。

    吴闻刚刚升到初中的时候,他的升学成绩在四百多学生中排在几十名开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成为那个出类拔萃的学生,而且速度如此之快,从初一第一次期中考试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年级前两名,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因为一个女生的缘故,他陷入了持续的苦恼而滑落到了不可思议的第五。总体来说,学习不仅几乎没有让他体会过痛苦,反而赋予了他数不清的快乐回忆。他想起了在一个春天傍晚他坐在教室滴落着雨的窗前解算一道物理力学的奥赛题,他想起自己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坐在自己绿色的高腿书桌旁用一天时间算出了的几十道精妙的几何题,他想起了他坐在老屋门前对着秋天金黄的稻田写下了一首关于丰收的现代诗歌,他还想起了一个冬天在老师的帮助下终于掌握了清辅音浊化而做的一次精彩的英语演讲。

    这样的快乐他却没有办法和别人分享,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都难以理解,甚至会在个别时候觉得吴闻如果不是矫揉造作就是刻意炫耀。这样的误解一度达到了一个极致,在又一次地轻松获得全校考试第一以后,吴闻的一个老师把他拉到了教室外面,语重心长地劝诫他,“吴闻啊,你不要骄傲,天外有天,放到全县,你能进入前100名就不错了。”回家以后,吴闻怀着无比孤寂和悲愤的心情将他的遭遇向父亲吴名进行了倾诉,他一边说着一边泪如雨下,就像是一座原本伤痕累累的大坝在最后的一场瓢泼大雨来袭之后终于崩溃。

    在往后长久而艰难的岁月中,吴闻不会忘记,他的父亲吴名当时双手扣在他因为哭泣而蹿动的双肩,用坚毅而温暖的目光注视着他,对他说,“是的儿子,我们永远都要谦虚。但是你也没错,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骄傲的资本,那你就勇敢地骄傲吧,不要理会别人怎么说。”

    “可那个人是我老师。”吴闻仍掩盖不住他的内心的悲痛,老师那两字显得非常沉重。

    “哪怕那个人是你的老师!”吴名并没有犹豫,“如果暂时没有可以骄傲的资本,那也不要紧,我们可以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吴闻,你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事情值得我们去做。对于别人来说,你无非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但是对我而言,你是我要用一生来雕琢的艺术品。”

    后来,吴闻因为奥赛成绩突出被当地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提前录取到了重点班。在离校的那天下午,在大家都在准备参加或者打算放弃中考的时候,吴闻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课桌就悄悄地从后门走了,沈铎宇赶出来送他到校门口,想不到他们的共同的初中生活就这样哽咽了一下,结束了。再后来,他的两个朋友也都通过努力考上了高中,而全班五十多个同学里仅有十一人成功做到了这一点。想到这里,吴闻重新回过神来,将自己的目光从仿佛遥远的太空收了回来,看着自己身旁的伙伴说道,“高考,我们也一定能行的。”正忙于低声交谈的罗航舟和沈铎宇被这突然的语句吓了一跳,差点没抓住从双杠上掉了下去。“你说谁能行呢?你再说一遍。”罗航舟一边开着玩笑,一边试图要把吴闻从双杠上推下去,三个人最终笑成了一团。

    这样的愉悦并没能延续太久,开学的日子很快就跑到了吴闻跟前。当新的一天再次来临,吴闻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包括所有六门功课的错题集,一个日记本和一些简单的衣物,来到了爷爷吴为的老屋这边。老屋还维持着它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诞生的时候的基本模样,一层的土坯房,白墙黑瓦,总共六间房,其中一间正对着屋前宽阔地坪的大房间当做了厅,厅后的一间灶房是后来新建的,以满足吴为和儿子吴名分家的需要。在老屋建成的五年后,吴为和吴名父子俩分家的两年后,吴为和周华结婚的一年后,吴闻在厅左边的房间出生了,并在这栋老屋前的小溪边度过了自己整个童年时光,直到吴名一家搬去了对面隔着河的三层砖混结构的新屋。

    今天也是爷俩去社庙的日子,爷爷吴为希望在吴闻去学校之前就得到神灵对于他好成绩的允诺。奶奶易梅忙碌了一个早上,给爷俩准备好了去社庙祭祀的三牲以及茶酒,这个时候正在反复交待吴为,“一定要把鸡头冲里摆放,鱼放左边,猪肉放右边,茶酒别一下子都撒了,给土地老爷也要留点,”奶奶易梅有着一把刀子嘴,“别一大把年纪了,做事情还没点规矩。”易梅个子不高,留着一头垂到耳根的银发,即便眼皮抵不住时间的重负而早已经下垂,但是她的眼睛永远富有光芒。走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共同将五个子女带出艰难岁月以后,这对年逾古稀的夫妻早已经忘却了爱情的模样。为了避免日复一日地相互嫌弃,他们相互培养和训练,从心理和生理上都完成了共同进化以适应漫长的人生。易梅也是这个家族优秀的语言基因的始祖,非常善于表达,掌握了对爷爷吴为的懒惰和愚蠢进行批判的多种手法和角度,成功地避免了由于挑剔而不断涌现的负面情绪淤积,直到晚年还保持了充沛的精力以操持家务。爷爷吴为则深谙隐忍之道,加之老了以后开始耳背,于是他往往可以置身事外地对奶奶易梅每天上演的脱口秀保持欣赏,儿孙们一致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吴为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实在有时候他觉得有必要关注下内容,就会突然回过身对陶醉在自己的滔滔不绝中的易梅,用天生的嗓门非常诚恳地大声问道,“你说什么?”使得奶奶易梅啼笑皆非,暂时忘记了吴为的懒惰和愚蠢而继续操持家务。这时爷爷吴为从里屋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叠纸钱,十二根香火以及以及三对红蜡烛一起放在了竹篮里,再往篮子上面盖上一张旧报纸。他拍了拍自己的上衣衣兜,确认已经带了打火机之后,就让吴闻拎着两箍鞭炮走在前面一起出门了。

    “爷爷,我们今天干嘛去这么早啊?”

    “开学的日子,去的人会很多,早点去好,免得耽误事”

    果不其然,隔着一大片油茶树林,吴闻就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并且看得到远处映衬在茂密的楠竹丛前面的白色烟雾。清晨的露水沾湿了覆盖在提篮上的报纸,吴闻发觉自己的爷爷正逐渐走在了前面,便随即加快了自己的脚步,篮子里的碗和杯子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社庙就在跟前了。这是一栋一层的砖砌的房子,照面贴满了米黄色的瓷砖,其中在高大的门框上方两侧的两块分别刻画着翠柏苍松和八仙过海,屋顶的正上方和两侧都带着飞檐,飞檐上面安置了一对狮子和一对蟠龙,蟠龙彼此相对,在正中间隔着一颗红色的龙珠。爷俩踏着积在庙前厚厚的一层的鞭炮纸,就好像走在一处湿软的沼泽地,来到了屋里边。靠近门口的地方是一个大厅,大厅里有面被架起来的钟,钟的旁边绑着一根长长的木棍用来敲击。在大厅的墙壁上,一侧是一面大镜子,镜子上面用红色的正楷字写着捐赠者的名字和捐赠的日期。另一层则贴着一大张红纸,用来列举在最近一次社主老爷过生日的时候人们的捐款情况,每家一般都会写自己家主事男人的名字,金额从一百到上千不等。社主老爷就是敬奉在庙里的菩萨,在红星村他的名字叫吴主三军大王,至于这位老爷的来历连村子年纪最大的老人都忘了,但他的生日流传了下来,成为了村子每年例行的节日。老爷的雕塑像端坐在大厅正后面的里屋,隔着层层叠叠的红帐子被安置在一个龛台上。在其上方有一块匾,匾上写着有求必应,在其前面从里向外的位置上依次摆放着香火台,供台和蒲团。香火台上面放着签筒,供台上面放着在风干后被切开的笋做成的卦,在供台的一侧是一面鼓,另一侧是用于焚烧纸钱的炉子。在里屋上方的屋顶上并排悬挂着三卷点燃的盘香。

    等里面的人稍稍走出来以后,吴为就招呼吴闻进去了里屋,将祭品按照要求一一摆放在供台上,鸡头冲里,鱼在左边,腊肉在右边,并吩咐吴闻在一旁的炉子处开始烧纸钱,他自己则点燃了十二根香火和三对蜡烛,并以四根香火和一对蜡烛为一个组合分别插在了香火台,庙门口和土地老爷的龛台前面。在烧完纸钱以后遵照爷爷的指示,吴闻先敲了三下屋里面的鼓,又来外厅里边敲了三下架起来的钟,便站在一旁看爷爷问卦。

    “吴主三军大王在上,我希望我的孙子吴闻在您名下明年能考上重点大学,请一定要关照啊。”说完吴为掷出了自己手中的卦。如果两支卦卦面朝上则为阳卦,卦面朝下则为阴卦,一阴一阳则是胜卦,连续两次得到胜卦就说明社主老爷对此表示应允。

    “单次抛下出现胜卦的概率是二分之一,”吴为运用相互独立事件的随机采样概率知识进行了计算,”而连续抛两次出现胜卦的概率则是四分之一。”不巧的是,爷爷吴为的心愿此时并没有得到应允,他落到了剩下的四分之三的概率当中。于是,爷爷吴为向社主老爷开出了新的条件。

    “吴主三军大王在上,如果在您名下我的孙子吴闻明年能考上重点大学,我全家一定会奉上可观的香火钱,请一定要多多关照啊。”便再次抛下了自己手中的卦。

    “进行这样的五次试验,至少出现一次连续两个胜卦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六点二七,”吴闻在心里默念着,“爷爷几乎稳操胜券。”果然,直到跟社主老爷进行了四轮磋商以后终于出现了连续两次的胜卦,吴为心满意足,觉得社主老爷的要求并不是太苛刻。“闻伢子,你也拜几拜吧,到了学校时常默念下我们社主老爷。”听到爷爷这么说,吴闻快速调整了自己的思绪,在爷爷的注视下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团上,默念社主老爷让自己的高考能够心想事成。这天下午吃过午饭吴闻就从家离开去上学了,他先乘三轮车摩托车从家里到镇上,再从镇上换成穿梭大巴到县城,两个小时后,他站在了学校门口,校门口上面写着鎏金的六个大字“水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