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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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的时候,在校门口两排高大的樟树下,许多辆被擦洗得一尘不染的大巴车就已经冒着被从天而降的鸟粪袭击的危险整齐地排列好了,去别的考点考试的同学们一个个先后登上了大巴。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喝彩,明明是一件万众瞩目的事情,但真正发生的时候,一切又都保持在一种奇怪的沉默当中。学校周边也都是一片肃穆,交警在前一天就已经在周边路口采取了交通管制措施,没有经过允许的车辆是不可以轻易靠近的,鸣笛更是被绝对禁止。吴闻拿着自己的文具袋,端端正正地坐在车里头,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他的心里安静得出奇,以至于他都忍不住哼起当初初中上学那会经常唱起的歌,“窗外的麻雀,在天线杆上多嘴”,直到旁边的同学好心戳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停下了哼唱。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子发动了,吴闻朝窗外看去,先是看到了校长带着校领导们站在下坡的拐角出,朝车上的同学们挥手致意。同学们惊讶地发现,此时的校领导们竟然在向他们行注目礼,不由地内心一阵激动。

    但吴闻在一阵嘈杂中从人群里认出了杜之瑾,她就站在那颗笔直的香樟树下,在她的身后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的杜鹃花树,还有一排矮矮的兰花草映衬着她的白色长裙。杜之瑾也看到了吴闻,她看着吴闻,抬起右手握成一个拳头,掌心朝自己,手背朝外,手肘弯曲,再将拳头绷住劲放在胸前的同时,点了下头,并稍稍抿住了嘴唇,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眼神里散发出一股坚强的力量。

    到了考点以后,吴闻找到了自己的考场教室,他把文具袋交给第一个监考官检查,随即第二个监考官用金属探测仪对他进行了扫描。由于无线电波干扰车早已经在附近待命,吴闻发现自己的小灵通也没有了信号,即便这样,他也仍然不得不将它关机交给了监考官。当吴闻坐下来以后,他才发现教室里的座位完全是随即安排的,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甚至于都没有几个人是他们学校的,好多是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八中、十中。坐在他前面的一位同学打听到他是一中的学生后,主动跟他套近乎,希望在考试过程中能得到他的帮助。吴闻指了下教室前面墙角上方的监视器,就没再搭理他了。两天的高考,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下午考数学。第二天上午考理综,下午考英语。

    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监考老师正在发草稿纸。

    但真正考试过程的时间过得非常快,一切都跟导演好反复彩排过的一样,闭着眼睛都可以知道该在哪里填写什么答案。不过令人奇怪的是,董一行在高考期间的所有休息时间里一次也没有跟别人提过考试陷阱,同学们都发自内心地感激他。吴闻曾在高考之后反复回忆自己考试过程的细节,但是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想不起任何的细节。他只记得第一天下午数学考试结束后,在他们教室有两个女生哭着离开了考场。而且在第二天的考试中,教室里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考生没有过来了。等时间到了第二天下午五点钟,交卷的铃声响起,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吴闻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放下了自己的笔,连老师什么时候过来拿走了他的试卷他都没有注意到。他走出了教室,发现当时的天一片灰蒙蒙的。

    对着这片灰蒙蒙的天,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在县城里不同的考点,罗航舟从教室走了出来,沈铎宇从教室走了出来,吴月敏从教室走了出来,盛必翔从教室走了出来,董一行从教室走了出来,杜之瑾从教室走了出来,王琦帆也从教室走了出来,千千万万的考生都从全省各地,全国各地的考场走了出来。吴闻看着四周陌生的黑压压的人群从教室里涌出,感觉到就好像是被盟军刚刚解放的犹太人从集中营中走出来,每个人其实都是胜利的英雄,但又丝毫感觉不到期待中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空虚,就在走出教室的那一片刻。

    高考结束了。

    在随即到来的那天晚上,同学们陷入了极为放纵的狂欢当中。教学楼和寝室前面留下了满地的碎纸屑,还有大本大本完整的书,免不了有同学早已经对学习深恶痛绝,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表露出自己内心的反抗。当然不是所有人,盛必翔在离开位于实验楼的临时教室时就久久不愿离去,他慢吞吞地整理他的书本和笔记本,就好像高考一结束他就失去了所有奋斗的动力和方向,连收拾书本的力气都没有了。“你考得怎么样?”吴闻问他。“还行,嗖得一下就结束了。”盛必翔回答说。那天晚上,县城里大大小小的酒店、网吧、台球室和KTV都被预定一空,汇集到县城考试的几乎所有毕业生都不约而同地要聚会来庆祝这个胜利的日子,以至于让旁人产生错觉,以为是大年三十提前到来了。

    在一个五彩的灯光摇曳的大包厢里,挤满了188班的同学们,会唱歌的不会唱歌都来了。董一行拿着酒瓶一开始自顾自地喝着闷酒,他平常不喝酒的。但很快就有很多男生上去跟他单独喝,大多都没说什么话,也有的借着酒劲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但没说的出口的话。

    “董一行,你说你考试就考试,你讲什么题啊。还老说自己考砸了,也没见你哪次考砸了。自罚一个啊,喝!”

    “一直以来就想哪次考试超过你,从来也没实现过。真是佩服你,能和你同一个班一起学习,相互竞争,现在想想,我很开心。来,我干了,你随意!”

    “虽然有时候也看不惯你,但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你是咱班,咱们学校的骄傲,我敬一个。”

    “将来到了京城大学可不能把我们给忘了啊,我看你就会把我们给忘了。你自己喝一个,让我们看到诚意。”

    吴闻没有上去凑热闹,他看见董一行身上由于孤独所引发的忧郁的气质正逐渐散去,他为自己的这位室友感到高兴,终于能有机会大家关掉了照耀在他身上的聚光灯,不带任何特殊眼光地和他打成一片。陈老师姗姗来迟,他向大家发表演讲,表达了自己向同学们的祝贺,以及内心同样激动和喜悦的心情。他中间停了一下,KTV的音乐和灯光的摇动也都停了下来,在十足的短暂安静中,陈老师环视同学们,仔仔细细地挨着看着每一个人,先是顺时针方向,再是逆时针方向。他说,“看着你们,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今天是个欢乐的日子,但也是离别的日子。往后你们都将展翅高飞,奔赴五湖四海。但是老师希望你们不要忘记彼此,不要忘记这一段奋斗的时光,不要忘记你们的梦想。无论高考成绩如何,不论将来如何,你们都是老师的骄傲。老师祝福你们。”说完,他点了一首经典的歌曲《讲不出再见》。“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许多男生在场跟着陈老师一起合唱,还有许多女生被这一幕所打动不禁流下了眼泪。

    几天后,吴闻在家给陈老师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的估分结果是630分。这个结果是他对着高考答案仔仔细细前后核对了好几遍得来的,吴闻自认为应该准确无误。陈老师听到这个结果自然是很高兴,但是也给出了他谨慎的建议,“该考虑报考的学校了,好的和稍微差一点的都要看看,估分只能作为参考。”陈老师在电话里跟吴闻说。

    但是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吴闻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漫无生趣地在家里琢磨报考的问题,他们相约一起或骑着摩托,或搭乘班车,开始了丰富多彩的游历活动。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挨个同学家去玩,哪儿有山就去那里爬山,哪儿有河就去那里游泳,哪儿有湖就去那里划船,漫长的等待时间在五彩缤纷的集体活动中过得非常快。只不过可惜的是那时候的手机基本还不具备拍照功能,快乐的瞬间并没有来得及捕捉下来就流逝了,只能交给往后的岁月慢慢回忆。

    一场剧烈的雷阵雨在出分的那天傍晚忽然就停了下来,就好像是一个粗心的主妇冲进厨房把敞开的龙头给拧上了。潮湿的水汽从温热的沥青马路上蒸腾起来,像极了等待最终审判的学生们心中的焦躁。太阳偶尔从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朵中探出脑袋,斜斜地看一眼这些如坐针毡的人们就又藏了起来。终于,沈铎宇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等来了罗航舟的摩托车,和摩托车上的罗航舟、吴闻。不一会,吴月敏打了一个三轮车也来了。朋友们围坐在沈铎宇家的沙发上,就好像是坐在医院候诊室外面的几个患者,亦或是在法院等待判决的几名嫌疑人,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但又在心理上相互支撑。眼看七点钟马上就要到了,他们都开始忍不住拿出了自己的考生号,挨个沈铎宇家的电话开始查分,但一开始线路总是忙音,这无疑加重了空气中一股情绪即将失控的迹象。终于到了七点过几分,吴闻的小灵通响了,他接到了小姑妈吴荷的电话。

    那边用异常激动的声音告诉他,“乖乖,你知道你考了多少分吗?”吴荷早先要去了吴闻的考生号。

    “哎呦,您就别兜圈子了,我都紧张了,说吧,我考了多少分。”

    “602分,语文103分,数学124分,英语127分,理综248分。”

    “一本线出来了吗?”吴闻问。

    “还没,不过往年一本线也就五百多一点,你可以松一口气啦。”说完吴荷就挂电话了。

    但是吴闻并没有感到特别高兴,甚至于在一开始他听到自己的分数是失落的,这跟他此前的估分相比可真是打了不少折扣,他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班主任交代,就好像自己违背了诺言一样。不过当他从外面走回到里屋,看着自己的伙伴们的时候,就还是调整了自己的心态,毕竟他考得不错。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出去的这一小段时间,他的这三个朋友也都拨通了电话知道了自己的成绩,而且文科和理科的一本和二本线也都公布了。吴闻看着自己三个沉默的朋友,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落榜了,差二本线十几分。”罗航舟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也落榜了,跟罗航舟差不多成绩。”沈铎宇接着说。

    “我也是,差不少。”吴月敏差点哽咽着没能说得出口。

    在当时的情况下,吴闻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他同时觉着既失落,又高兴;既尴尬,又难过;既放松,又紧张。那样的场景就好像医生在宣布吴闻顺利康复出院后,又随即给另外三位病友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亦或是法官在当堂宣布吴闻无罪释放之后,给另外三位同伙判处了终身监禁。但最终仍是一股悲伤的情绪在吴闻心里占据了上风,四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默当中。沈铎宇父母在问过沈铎宇成绩之后一时间也并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在餐厅里站起来又坐下去,并最终从家里边出去了。此时此刻,几个人头顶上的那盏节能灯看起来一点也不明亮,从情绪失落的人眼里看上去仿佛它并没有散发光线,反倒是像黑洞一样在吸收光线,以及周围的热量,让他们在酷暑时节也觉得心里一阵透心凉。吴闻看着自己的朋友陷入了苦恼,甚至是痛苦当中,内心十分纠结,他想分享自己成功的喜悦,但是又怕激起朋友们心中更大的失落。那的确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到了第二天,各方面的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全省那年的理科一本线是534分,吴闻超过一本线68分,这个成绩在全省52万考生当中排在大概1700名左右。王琦帆打电话过来,告诉吴闻他上了二本线,但遗憾的是离一本线差了18分,并随即感慨道吴闻竟然比自己的分数高这么多。王琦帆告诉他,他们初中同一届考入一中的同学里,只有吴闻自己上了一本线。吴闻又给班主任陈老师打电话,他很不好意思地跟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估分估错了,我只考了602分。”“好的,我知道了,估分没关系的。”陈老师回答说。“我这个成绩是不是很一般?”陈老师听后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什么呢,上六百分就已经是很高的高分了,好好准备填报志愿。”他跟吴闻说。

    随后很快,通过班级的聊天群,吴闻了解到了班上50多个同学有接近四十个同学上了一本线,其中有8个超过六百分的好成绩,吴闻的成绩排在年级第15名。他们班级的最高分,也是全校和全县的最高分不出所料是董一行,他连加分一起考了超过650分,学校已经随时可以放鞭炮庆祝本校终于打破连续好几年的高考京城大学录取荒了。盛必翔的成绩接近620分,李雷雷考了560多分,杜之瑾也获得了一个令自己满意的590分。虽然其中也爆出了一些黑马和冷门,但从各自的努力程度以及平时表现来看,这次高考对于大家来说基本上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至少吴闻一家人是这么觉得的。

    梦想照进现实的感觉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幸福的笑容洋溢在他们的脸上。爷爷吴为在得知吴闻考得高分以后,不由地连连赞叹,“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我们老吴家终于又出了一个秀才。”并很快便又提着三牲和茶酒上社主老爷的庙里道谢去了。父亲吴名得知消息打电话过来,他的言语里透露出十足的骄傲和自豪,“我就说我儿子一定会有骄傲的资本的嘛,好样的,吴闻!”在那一刻,父子倆都联想到了那年初中放学回家,吴闻向他父亲倾诉老师对自己的误解和压制,泪如雨下。吴闻心想,“如果我的父亲当时只是简单地让我不要骄傲,而我真的像老师说的那样学会了谦虚谨慎,让那些所谓“天外的天,人外的人”像阴霾一样时时笼罩在心头,我会不会变得唯唯诺诺?会不会失去了要主宰自己学习的勇气?会不会现在也只是一个二本的成绩?”吴闻觉得这种假设是成立的,他见过太多身边熟悉的例子了,在他们刚刚涌现自己才华的时候,就过早的失去了对未来的想象和憧憬,他们逐渐给自己设置了一个界限,并在遭受几次难以回避的挫折之后就早早地在这个界限内学会了适应和满足,而不是去不断想方设法打破它。从此他们的心灵被束缚起来,就好像是被训练过的小象一样,即便他们长大了,一根小小的木棍插在地上也能让他们无法动弹。“幸好我有一个这样开明的爸爸。”吴闻心想,一种油然而生的感恩之情一时间氤氲在吴闻的心田,让他觉得倍加温暖和幸福。就是在那个时候,吴闻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命运眷顾的人。

    在随后的几天,围绕着吴闻该学什么专业,报考什么样的大学,他的家庭展开了激烈的争执。爷爷吴为首先站了出来,他说,“闻伢子,你去学个师范,将来可以当官。你看毛主席就是师范出身的,最后当上了主席。”“那早就是老黄历了,也不看看现在都啥时候了,连我没读过书的都知道,师范跟当官那就不是对口的。”奶奶易华在旁边一脸不屑地驳回了老头的建议。“吴闻啊,你要不去报个军校吧,我看你能文能武,去军校是合适的。”小姑夫在电话里跟他说,“而且每年还有补助,毕业了还能包分配。”吴闻听见小姑吴荷在电话的那头补充了一句。“我听我隔壁说,他家儿子学建筑设计的,现在工作很不错。也可以考虑下建筑设计。”大姨托妈妈周华给吴闻带话说。“别听你小姑的,当兵太累了,你大表哥就当过兵,不是不知道。我说你去报个电子方面的专业,你二表哥就学这个的,在港城很吃香。”大姑妈打电话过来说。“学汽车最好了,这里边学问深,而且跟每个人都有关系,我跟车子打了几十年交道了,我清楚。”吴闻的小舅舅跟他说。“师范、军校、建筑设计、电子、汽车,专业那么多,我连个思路都没有,那不成瞎选了嘛。”吴闻在心里犯了难。

    “你是怎么想的呢?”吴名问自己的儿子。

    “爸爸,我是觉得师范和军校我肯定是不去的,”吴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不想当老师,也不想当兵。”

    “当老师和当兵有什么不好吗?”吴名问。

    “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不符合我将来的理想,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开办一个企业,当企业家。”吴闻回答道,“虽然也有老师和军人做生意成功的,但我如果能选择的话,我不想这么选,因为我本身对当老师和当兵没有兴趣。”

    “那你觉得什么专业能符合自己的理想呢?”

    “两块,一块是理工科专业,另一块是经管类专业。”吴闻想了想,接着说,“我想的就是要么学一门技术,知道怎么造东西。要么可以学习经济和管理,知道怎么把东西卖出去。”

    “那你说说,在这两样里面,你觉得自己更喜欢哪个呢?”

    “说实在的,要是光从感觉上来说,我觉得两个都挺喜欢的,就跟我高中一开始文科和理科都一样好一样,甚至有时候文科成绩比我的理科成绩还要好。”吴闻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他的语速加快起来,“但是分科之所以把文科放弃了,是因为我知道读了理科,文科的东西还是可以看懂或者自学的,虽然可能不见得专业。但是反过来,光学文科,对于理科的东西就可能会完全不懂了。所以我现在还是坚持这样的想法。”

    “嗯嗯,很好。”吴名听到这样的回答感到非常满意,他在电话的那头不禁连连点头,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将来也不会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这是他非常期待的,他接着说,“那你怎么就知道自己理工科能学得下来呢?”

    “是的,爸爸,我想过的。”吴闻好像终于等到了这个问题,他带着十分陶醉的神情接着说,“我回忆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就是积木,而且我还经常用你抽屉里的各种工具,很小就学会了自己修理自行车。还有你带我去野外砍树,咱们一起想办法把树从山上滚到河里,再把这些树捆成一个筏子,让他们沿着河水漂到水库,再从水库下去漂到咱家门口。我还记得你教我学习游泳,然后我们自己制作竹竿一起去钓鱼,掉了一水桶的鱼。还记得吗,你带我去打猎,你扛着猎枪,我揣着子弹,捕获了两只白色的大鸟。还有后来我们一起规划、建设咱家的后花园。特别是去年我去表哥家的工厂,看到各式各样的用于辣条加工的设备,每天生产出上百箱的产品,觉得特别惊讶。所以我觉得自己从小就是耳濡目染地喜欢和工具、方法打交道,并且有强烈地动手的兴趣,您看我高考成绩也不错,所以我就觉得自己学习理工科,不论是从性格还是能力上都是没有问题的。”

    吴名听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说出了这番话,不禁体会到了一种神驰般的感觉,这是一种不一般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身体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一股温暖和煦的风轻柔地从中吹过。他忽然意识到,从自己成为这个孩子的父亲以来,这是第二次,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伸,第一次是在快18年前,他听到产房来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那是肉体上的延续。但是这一次,他体会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延续。多少年来,他都一直埋怨自己的父亲吴为当年硬生生地让他退学,掐断了自己想上大学成为一个工程师的理想。但是这一次,竟然是他自己的儿子让他对自己父亲的埋怨变得释然,他觉得每个父亲都是在竭尽所能让自己的下一代能走得更远,当时他的父亲吴为已经尽力了,依然给他找了一个木匠师傅当学徒。但显然他比自己的父亲要做得更好。不光是因为他为吴闻创造了往前走的条件,培养了吴闻往前走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遵循了吴闻自己的意愿。吴名为自己感到骄傲,他的内心当时充满了自豪。

    这的确是一次影响深远的谈话,发生在吴闻和他的父亲之间。多年以后,当研发工程师吴闻敲开老板的办公室提交辞呈去创业的时候,他仍然会记得他的父亲在最后告诉他,“吴闻,如果你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吧,勇敢去闯。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就是掉了也不会掉你嘴里,你还得找对地方自己张口去接。”吴闻对这个决定也感到非常满意,他同样体会到了理想照进现实那种美好,以至于几天后,当小姑吴荷在听说了他要学理工科的决定后,打电话过来问原因的时候,吴闻竟然随口说出一个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原因,“我想要造一架大飞机,出口到美国。”

    不过吴闻明白,在他真正能够造大飞机之前,他还有很多具体的事情需要去做,比如,填报志愿。到底选哪所学校,哪所学校作为第一志愿,哪所第二,还有哪个专业作为第一专业,哪个第二,这都是问题。好在高三备考的经历给了他启发,他联想到了自己做考试分析时候的方法,开发了一套聪明的办法,给各个学校和各个专业打分,然后再找人咨询,就像他找自己陈老师咨询考试分析结果一样。整整两天他都在电脑面前忙活。他先根据网上公开的资料,找到了理工类院校的统计排名,然后他把每所学校过去三年在全省的录取分数线超过一本线的数字写在院校名字的后面。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比照自己的分数直接排除掉那些他绝对考不上和绝对看不上的学校。他又接着提出一个不讲道理的指标,本省的院校和邻省的院校不去,这样一来许多所非常不错的学校也被排除在外了。现在在他的本子上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所学校,雪城大学就在其中。

    下一步,他列举了几个考虑因素,如把握程度、地理位置、工科排名、知名度等,并分别赋予了一定的权重。吴闻从网上继续搜集资料,一项一项地往里面填充数字,并在最后得到了一个计算结果。结果显示,雪城大学和另外两所大学属于第一梯队,其他几所大学分别属于第二梯队和第三梯队。这样他就排除了第三梯队的学校,并决定在第一梯队的学校里选择一所作为第一志愿,在第二梯队的学校里选择一所作为第二志愿。这个时候他开始给各个学校在省里边的招生老师打电话。对于第二梯队的学校,两所学校的老师都给出十分乐观的答复,告诉吴闻,他的分数选他们学校在选择服从调剂的前提下几乎不存在问题,而且专业可以随便选。但与此相反,第一梯队的三所学校都给出了比较谨慎的回答,吴闻被告知即便是选择了服从调剂,如果选一些热门的专业也会存在风险。

    这样的答复虽然解决一部分问题,让吴闻可以直接从第二梯队里选择一所高校作为自己的第二志愿作为保底,而且很快根据各个专业的历年分数线和自己的兴趣选优挑了两个专业,但是最关键的第一志愿还是没能得到解决。吴闻手握着自己的602分,发现自己的要面临一个既经典又复杂的涉及风险和收益的投资问题。他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报考志愿的时候,因为他想在大家都在学校的时候做一个调查。他把调查范围限定在从比自己少20分到多20分的同学当中。他先询问大家对于去京城的热情,并发现大部分人都从情感上偏向京城,而且在跟他分数差不多的几个同学里,就有好几个也备选了京城的高校。他联想到在上一年刚刚在那里举办了轰动世界的盛大运动会,这座城市一定会在他们这届的学生心里占据牢牢的印象。他又接着分享了自己的想报考雪城学校的想法,并发现自己得到的答案几乎都是否定,原因无外乎太远了,或者冬天太冷了。这样综合下来,吴闻心里有答案了,他推测京城今年的高校的录取分数线一定都会水涨船高,原本就存在的风险肯定会增大。相反,如果跟他处于同一层次的同学都热衷于去京城的话,原本就不受重视的雪城大学反倒会有更大的机会。于是最终,吴闻决定将东北的这所高校,也就是雪城大学作为自己的第一志愿,并根据心意选择一个分数很高的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作为第一专业,而将另一个往年分数稍低的专业作为第二专业托底。

    吴闻的最终决定很快在吴氏家族里得到了传播,大家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给出了褒贬不一的评价。爷爷吴为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的孙子吴闻去这么远的地方是有志气的表现。但是奶奶易梅和母亲周华都觉得非常不放心,在他们眼里看来吴闻还是个孩子,去这么远的地方很不安全。父亲吴名和姑妈吴荷对这个选择感到非常满意,虽然他们并不太了解这所学校和这个专业,但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吴闻的理由非常充分,所以觉得这一定是一个成熟的决定。当然更多的亲戚听说以后还是抱以友好而敷衍的态度,只是简单的恭维了一下。吴闻沐浴在梦想绽放的荣光当中,未来、工程师、雪城、雪城大学、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等等这些名次在他脑海中是如此的抽象,就像是一个个简单的音符,排列在他的吉他琴弦上,任他弹奏。此时此刻的他并没有任何的察觉,这个选择在未来将在何种程度上改变他的生活轨迹,又会给他带来哪些快乐和忧愁、困难和成长、回忆和收获,但是谁又能知道呢?

    “我知道,我已经检查过三四遍了,绝对不会错的。”在学校机房最后网上提交志愿的时候,吴闻跟他父亲说。

    很快高考结果就出来了,吴闻顺利地以第一志愿、第一专业得到录取。同处于第一梯队的另外两所高校的录取分数线分别是603分和604分,而雪城大学那年在省内第一批次居然没有招满人,录取分数线就是一本线。虽然吴闻觉得这样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内,只不过没想到现实比他想象地更加戏剧性,他再一次默默地体会到了命运的眷顾,又心生一种对自己能保持独立思考的庆幸和自豪。当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到爷爷吴为家的时候,吴为放了一箍长长的鞭炮,并给邮递员封了一个红包表示迎接。这封快递也成为那一阵红星村最有名的大事,左右邻里纷纷前来表示祝贺。那些大叔大妈,还有上了年级的大爷大娘都说,“闻伢子从小看他就是个读书的料,果然应验了吧,肯定你家祖上灵通啊,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爷爷吴为整整好几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他又让奶奶易梅给他准备了三牲和茶酒去庙里、还有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的坟前去报喜和道谢。

    消息也同步传来,吴闻得知他的好朋友罗航舟跟他的父亲去了沿海一个城市去工地上干活了。在走之前,罗航舟给吴闻打电话,说他很不舍,很不甘心,但是他父亲执意让他出去,他没办法,吴闻从来没有听罗航舟以这样沉重的语气讲过话。沈铎宇决定去星城一家民办本科学校上学,那家学校去他们学校招生,告诉他没上本科线也没有关系,可以先上一个专科的专业,这个专业很快就会升为本科。所以沈铎宇也就放弃了复读的想法,接受了这家学校的邀请。而吴月敏的升学之路也充满了坎坷,她的父母希望她外出打工,好给她弟弟结婚攒钱。在跟她的父母大吵了一架后,吴月敏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去星城的一所高校读成人自考本科,并且她对父母说自己绝对不花他们一分钱。王琦帆并没有多想,就选择了本省的一所二本学校学习国际贸易。盛必翔报考了西南一所著名的解放军医科大学,董一行则被京城大学的地质学专业录取,李雷雷的最终选择是华中一所大学的工业设计专业,而杜之瑾去了华东的一所学校,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一个文科专业。

    伴随着那年盛夏的酷暑,在如花瓣般飘扬至全国各地的录取通知书中,或是在如秋雨般幽咽无声的叹息中,那一届全国1020万应届毕业生的高考就这样结束了。在这一千万考生当中有大约600万人考上了本科学校,而在上了本科学校的学生中有大约200万人上的是一本院校,在其中有不到20万人上的是985院校,而最终能考上包含京城大学和雪城大学在内的C9院校的学生只有大概2.5万人。“竞争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无比激烈,只不过当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意识得到,即便是意识到了,还有不少人觉得这种竞争是抽象而遥远的,跟自己并没有太大关系。”吴闻后来回忆说。

    在吴闻出发北上之前,吴家邀请了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为他们家的第二位大学生举办饯行宴。一晃快二十年过去了,在红星村的许多年轻人连姑妈吴荷是谁都不知道以后,爷爷吴为终于再次等来了梦想成真的机会。他在自己七十五岁的时候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就好像是青春小鸟飞回了他的书房,他在那里里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挥毫泼墨,亲自创作并撰写了宴会所需要的所有对联,其中挂在大厅的一副长联多达一百个字。在遥远的商城,父亲吴名也对他的工人们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并在给每位员工发放红包、暂停了工厂里繁忙的生产以后,和母亲周华一起赶了回来,“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升学更重要。”吴名对周华说。吴闻的叔叔吴军在饯行宴的前一天也回来帮忙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婶婶。吴军是吴名的弟弟,爷爷吴为最小的儿子。叔叔吴军和婶婶夫妻俩信奉丁克主义,这么多年来一直也没要孩子,无论父兄姑嫂如何威逼利诱。为此以前吴为没少和他的小儿子争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吴为经常对吴军说,但后来又只好作罢,转而宽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到了宴席开始的那天,吴名家里来了好多宾客,老老少少的众人把这栋三层红色小楼围得水泄不通。吴为的对联,吴闻的后花园以及吴闻考上京城大学的同学董一行都成为了大家围观的焦点。在快接近中午的时候,吴闻的表哥周斌开着一辆湖城牌照的进口汽车也来了,但汽车商标的字样已经被他抹去,他觉得这样做才够谦虚谨慎。周斌身材不高,但是精神十足,留着整齐的板寸发型,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是母亲周华的侄子,如同这个大家族的许多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做辣条加工生意,在湖城当地有着自己的品牌和完善的销售网络,他打造的湖城风味的产品在市场上很受欢迎。在饯行宴开席以后,吴闻和他的父母挨桌跟大家碰杯表达谢意。当一家三口站在一起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吴闻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长得比他的父亲高出大半个头,从外貌上来看他的脸部轮廓像年轻时候还没发福的吴名,他的眉眼又像他的母亲周华,但明显他的身材继承了他外公那边的特点,显得比吴家男人们要腿脚修长。

    “我就说啊,闻伢子考上大学,说明还是我们周家的遗传好,姑父你说是不是?”周斌趁着热闹跟吴名起哄。

    “那我能说不是嘛,”吴名看着满桌的周家亲戚,又摸着自己的肚子说,“不过啊,我们吴家那也都是一肚子墨水的人啊,而且,还有几个绝顶聪明。”惹得一桌子亲戚都不禁乐翻了天,他们确实看到吴为和他的两个儿子吴名、吴军都有着一个将军肚,吴军还和他的父亲吴为一样都是地中海样式的发际线。

    在饯行宴之后留给吴闻在家待着的时间就不多了,他父亲希望他去商城待上一段时间。不过他决定在出发之前还是想做点什么,于是他收拾了行李就跟爷爷奶奶辞别来到了县城,报了一个吉他培训班,并住在大姨家。大姨周澜今年快六十岁了,是母亲周华的大姐,也是吴闻外公外婆最大的孩子。由于周华是她最小的妹妹,加上她们的父母都已经相继过世了,所以周澜就对自己的妹妹,包括外甥吴闻特别关照。大姨周澜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三个孩子也都在做辣条行业相关的生意。特别是她的女儿,也就是吴闻的表姐欧晴和姐夫刘卫也在商城开工厂,跟他父亲吴名平时来往特别多。其实早先吴名也早就说想在大姨家的这个小区买一套房子,这个小区不仅地段好,而且房子格局也合理,更重要的是跟亲戚们住的也近。不光是大姨和她的三个孩子四家人都住在这个小区,而且吴闻的大姑妈、小舅舅也都住在附近。但是一想吴闻还小,加上这几年行业处于升级转型期,工厂扩大生产也需要很多资金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不过即便是吉他班精彩的课程也并没有让吴闻觉得日子变得生动起来,倒是班上的几个半生不熟的女孩给了他有趣的回忆。在没有了往日学习的重压之后,吴闻感觉自己的生理和心理都加快了成长,就好像竹笋从冰雪消融后的大地上轰隆隆地生长起来。他有大把的时间来感受自己的情绪,并明显感觉到了一种来自异性对他的强烈吸引。他看着这些在夏天简单的衣着下拥有着美妙的身材,并且发出银铃般璀璨笑声的女孩们不由地发出赞叹,这让他对自己出格的做法感到有些惊讶,但又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而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当初在初中以为染上的疾病或者是遭受的诅咒其实就是这种情绪。

    整整二十天,他跟那几个女孩子几乎每天都见面。他们在一起聊天,吴闻也试着讲几个笑话逗她们开心,大家一起探讨如何弹好《爱的罗曼史》,或者下课后一起去外面喝上一杯果汁。大概是因为大家年龄都差不多,或者音乐本身就使人开心,这群年轻人在吉他教室狭小的空间里交往,并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吴闻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但是他讨厌有别的男生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或许只能说是一场发生在暑假的美丽邂逅。在吉他班结束以后,大家彼此除了留下了一个在通讯软件上从来也没有点开过的头像,就彻底失去了联系。那时候的吴闻并没有做好迎接人生中不断涌现的分分合合的准备。在那年八月初的一天早上,大姨周澜早早就喊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吴闻,她一边拉开窗帘,一边对她的外甥说,“待会就有人过来接你去商城了,早点起来做好准备,不能让人家过来等你。”吴闻这才记起今天是出发的日子,他父亲联系了两个同个在商城做辣条生意,刚好回家办事情的同乡把吴闻接过去,也就也免得两头接和送的麻烦。果不其然,还没到八点,吴闻从大姨家阳台往下看就发现了来了一辆崭新的进口汽车,上面挂着商城的车牌,他知道接他的人来了。大姨周澜赶紧把开门把两位客人迎了上来,虽然她早就把家里生意交给了自己的大儿子打理,但毕竟这么多年又在同一个行业,他们都熟悉。她赶紧让吴闻叫两位客人叔叔。虽然不怎么熟悉,但吴闻早就知道这两个人,听人说从前一个是在村里开药店的,另一个是开拖拉机的,在上世纪90年代先后去了商城,是当地最早富裕起来的一批人。

    虽说是第一次离开家乡往遥远的中国北方去,但由于是随着自己的同乡长辈,而且还是先去父母那里,吴闻对于这次从家去往商城的旅程并没有产生任何忐忑不安的感觉。大姨在跟他挥别致意的时候,在心里也并没有觉得有太多不舍。“如果爸爸还在的话,也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个外孙的。”她只是在回身的一刻想起了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父亲,吴闻对外公的回忆也仅仅是停留在六岁的时候,他外公就是在那年去世的。当时作为周家最小的一个外甥,大人们废了很大的劲才为他找到了合身的孝服。

    不愧是新车,开起来无论是速度还是平稳度都非常不错。到了下午的时候,吴闻在迷迷糊糊当中听到说已经过漯河了,他往车窗外看了下,到处都是惊人的一片灰蒙蒙的空气,乌压压地盖在看不到边际的大块平原上,庄稼地和庄稼地之间就用高大杨树组成防风林隔开,在远处防风林簇拥的地方,同样灰蒙蒙的一片房屋向外只露出一堵又一堵围墙和又低又平的屋顶围成一团,形成一个屯子。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平坦地方,在他的印象中家里边那种丘陵环绕的小平原已经算是十分极致的地貌,不然往南部走一直到,全都是看不到一抹平底的山地,连高速都必须在桥梁和隧道中间穿行,即便是港城这种沿海的地方都难以看到十分平整的地界,如有有那也是人工移山或者填海造就的,根本达不到中原这边的这种程度。吴

    闻看出了神。虽然自己在学习地理的时候,曾不止一百次地想象过华北平原是什么模样,甚至于图片也看了不少,但真到自己舍身处境地体验的时候,吴闻才发现现实有时候比想象精彩多了。但不过很快,他就改变了主意,开始厌倦这种无休止的平坦。他看着太阳在看不见尽头的天际线那边挂着,一条路一直笔直笔直地延伸到远处,好像是要通往天上。看起来仿佛除了视野内唯一的一个屯子,就再也看不到了别的动静。他在比较中察觉到了居住环境造就的心理的差异,“不像在我家,有一片小平原就能让你感到踏实,但是不远处的小山阻隔了你的视线,你就会对山的那边充满好奇,就想随着这河水到外面去看看。”在随后的六年间,他每年都会一再地品味这样的地理变迁。

    而与此同时,罗航舟在遥远的沿海城市也在体会着他的地理变迁,第一次在大城市生活并没能给他带来美好的体验,相反地,他对于在工地上给大楼吊顶的未来产生了深深地畏惧。他随着自己的父亲一起感受着生活的不容易,每天天刚刚亮就得出发去干活了,一车子人坐在破旧的面包车里一起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来到工地,一股脑地将石膏板、龙骨、膨胀螺丝钉、电钻、拖线插排一起卸到将要施工的大楼里,然后各自扛上自己的人字梯,也不用戴安全帽、反光背心和手套就开工了。接近四米高的楼板对罗航舟来说就跟天空一样遥远,他不敢就这样蹬着人字梯上去,所以往往在下面给熟练的工人们递东西打下手,一不小心就容易被龙骨割伤手指,如果粗心让石膏板磕着碰着了还会招致工友的指责,这让罗航舟在好一段时间都生活在战战兢兢中。但是一时间他又不敢违背自己父亲的心愿,尤其是在这样的实际上工地的劳动中,他更加体会到了自己父亲的艰辛,没而能考上大学更是加重了他的愧疚感,甚至是负罪感。

    有一天晚上,由于任务的繁重,大家一直加班到深夜。当时天气十分闷热,而旁边工厂由于电网电压不够也开起了发电机,发出巨大的声响。但就是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罗航舟还是因为疲惫就地躺在一块废弃的覆满灰尘纸盒子上就睡着了,任由汗水哗哗地从他的脸上、手上、身体上流到身下的纸板上,跟灰尘粘黏在一起形成一个一个的泥珠,他都毫无察觉。就在睡梦中,他看到自己回到了学校,坐在了自己熟悉的课桌旁边,这一次他不再惧怕英语了,他梦见自己英语考了满分,他终于考上了大学。梦中的罗航舟是如此地高兴,以至于他激动地从纸板上坐了起来,手舞足蹈了好一阵之后,他才从梦境中醒来,让旁边的人以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后生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变得神经兮兮。就是在那个时候,罗航舟摸着已经被自己汗湿的纸板,看着他的父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爬上爬下,将一块块石膏板熟练而又艰难地安装到龙骨上,听着旁边工厂的发电机发出刺耳的轰鸣,他决心积攒力量要去改变这一切。“就是在那天晚上,我决心要不顾一切地把握我自己的命运,我决定反抗我父亲的想法。”多年以后,曾经生性内敛的罗航舟回忆起那个时候他内心所迸发的能量,仍会再度受到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