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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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跟南方相比,八月里头的商城有着十分迷人的凉爽,即便是到了正午时分只要往树荫底下一站就几乎感觉不到炎热。但是这儿的天空仍然跟漯河的天空一样灰蒙蒙的,甚至颜色还要更深。天气预报里说的是晴朗的天气,但就是没有办法看到太阳完整的轮廓,全都隐匿在一圈圈模糊的晕轮中。若是风一吹过来还容易带起来厚厚的一层灰。这是一些有着神奇本领的灰,它们无孔不入,即便是面对关紧了的门窗,也总有办法让刚刚清扫的屋子里重新覆盖一层灰白。

    吴闻行走在商城南四环附近这个名叫柴村的地方,端详着他所不熟悉的一切,就像一个幽灵在入夜以后兴奋起来,悄无声息地在人群中穿行,随时准备捕捉可疑的猎物。不过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的水,喝起来总感觉是里边加了太多的石灰粉,喝到嘴里头十分干涩。他也不喜欢这儿毫无生机的房子,看起来总是脏兮兮的,而且全是那种又低又矮的平顶造型,看起来就好像是被人硬生生砍掉了脑袋一样,怪异又恐怖。而且这里树也比较少,即便偶尔看到路边栽了一排,那些树看起来也是垂头丧气的,远不比上家里边夏天树木郁郁葱葱的景象,更不用说跟港城相比了。而且更令吴闻不能忍受的是,这个地方找不到一条河,即便好不容易看着一个有流动液体的地方,也只能称之为臭水沟。就是在这样紧张又尴尬的气氛中,吴闻开始了他对远方的探索。

    那时候的柴村还没有经过大规模的拆迁改造,仍然保留着一个城乡结合部的混乱和粗犷。加上这个地方又属于城管回族区,社会管理还相对比较松散落后。这样的一个地方原本并不太适宜居住,但是对于外出闯荡干事业的人来说,这里反倒成为了他们理想中的天堂。于是逐渐地,柴村便成为了一个人员往来方便、交通运输便捷、劳动力充足、但社会发展相对落后的辣条加工集散地。面粉、香精、色素、孜然、辣椒、调味品和食用油源源不断地从全省各地的加工厂运过来,各种各样的膨化辣条、炸制豆干从这里星罗棋布的工厂里加工出来,再统统汇集在附近的万客来辣条城和华中辣条城,以完成交易和切割,然后经由商城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发往全国各地,最后借助分散在各地的代理商和分销网络完成最终的销售。

    伴随辣条加工行业的兴起,柴村已经成为了一个外地人聚集的地方,留下来的本地人也多是做着房屋租赁的生意。他们把房子租给周边贫困县市过来打工的工人,把店铺租给经营各种小生意的商贩,或者把厂房租给多是从水县过来经营辣条加工生意的老板。在这里的工厂,有的是独门独院的,往往用一扇高大而且颜色夸张的大门把工厂内部完全隔离开;也有的是家庭式的小作坊,就好像是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一样,从外面看跟居住的平房没有什么两样。每天天亮以后,形形色色的人们就会从这儿像迷宫一样的夹杂在低矮平顶房之间的过道里出现,又然后在完美地融入在迷宫里的各个工厂、市场或者货运站聚集起来,操着商城口音、周边县市口音和水县口音的人们在这里交换着香烟、槟榔、名片还有信息,共同追逐着彼此心中的梦想。

    吴名开着他的黑色汽车,高兴地载着吴闻行驶在从柴村开往万客来辣条城的公路上,他问吴闻,“你有梦想吗,儿子?”

    “算是有吧,但我也不太确定,在我看来梦想是很遥远的事情。”吴闻随后扯了一下安全带,好让自己坐着更舒服些。

    “没关系,说说看,趁着就咱俩,这是一次男人之间的对话。”吴名回过头来看了看吴闻,脸上透露出愉悦的神情,他擅长在无关紧要的场合制造一些仪式感。

    “我也想做生意,”吴闻好像显得有点不太好意思,他接着说,“但一定是当个企业家。”

    “好小子,有志气,我可赶不上你的水平。”吴名说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爸爸,你有梦想吗?”

    “我的梦想很简单,那就是让我们一家人,今天过得比昨天好,明天过得比今天好。”

    说完,吴名不由地加大了油门,他接着又抬起了天窗,增强了音乐播放的音量,里面放着他爱听的一首《1812序曲》。

    道路两旁的风景划出一道道模糊的痕迹后飞快地向后方飞逝,空气的涡旋纠缠在天窗的入口发出一阵阵高频的聒噪,吴名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一些遥远过去的线索,让他回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记忆依旧是如此清晰,仿佛就在去年,仿佛就在昨日。那个时候吴闻也才七八岁的样子,吴名也才三十岁出头的年龄,他把儿子托付给自己的父亲吴为和母亲易梅,就带着自己的妻子还有弟弟吴军第一次去到海城闯荡。他们在YP区四平路开起了自己的建材商店,同时也接一些装修施工的项目。但那个时候的社会仍然比较落后,生活非常艰难,相对于他们仍然年轻的理想来说,现实往往意味着巨大的落差。但什么也挡不住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有一天,他带着弟弟吴军走在南京东路上,看到了一家非常高档的音响器材店,他们就走了进去。吴名试听了一曲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吴军也播放了一首Beyond的《光辉岁月》,他俩都被自己听到的美妙的旋律和极致的音效所震撼,当时就产生了要拿自己所有的钱来买一台的冲动,但随即他们就沮丧地发现即便是把所有的钱拿出来也远远不够。但吴名那天还是在海城书城里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寄给了吴闻,他相信知识是第一生产力。也就是在那天,不到三十岁的吴名在心里下定主意,一定要有一天他能够载着自己的儿子去兜风,车上还必须要有上好的音箱播放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想到这里,在等待靠近万客来辣条城的最后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在只有自己才能体会的那一个时间片段中,吴名忽然意识到,当十数年的时间悄然逝去,在前后经历无数的挫折和迷途的怅惘之后,自己内心的期盼竟然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现实。

    “在这个市场里,你无所不能。”吴名带着吴闻走在市场里,他满怀豪情地对吴闻说,“你可以找到你做辣条加工生意所需要的任何帮助,只要你付钱,他们就会帮助你,这就是市场的美妙之处。”

    “如果你需要印制纸板箱,你就能找到纸板箱印刷公司。如果你需要印制包装袋,你就能找到包装袋印刷公司。如果你需要设计产品包装外观,你就能找到设计公司。如果你需要采购厂里面用的设备,你就能找到辣条机械公司。如果你需要找到各种原材料,你就能找到各种你需要的供应商。如果你需要拓展新的渠道,你就能找到分布于全国各地的分销商。甚至于你需要招聘员工,你只需要往公告牌上贴一个广告就能解决问题。”吴闻紧紧地跟在父亲的后面,生怕错过了任何他感兴趣的内容,吴名接着说,“最关键的是,这一切几乎都是我们那个县的人创造的。”

    在那天停留在万客来辣条城剩下的行程里,吴闻除了见识了这个招牌五颜六色,看着有点像百花丛的市场外观,还在吴名的带领下认识了许多市场里做买卖的人,他们几乎全都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水县方言在这里可以畅通无阻。这些老乡们多的在这里已经十多年了,少的也有个三五年,他们目睹了柴村这个地方由一个没什么人的屯子发展成为现在这样一个辣条加工集散地的过程。最先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一两户人家由于在水县当地做生意失败,为了逃债偶然选在在这里停留了下来,借着商城本地面粉便宜的优势开始尝试进行辣条加工的生产。由于人生地不熟的,当地很多东西都没有办法采购到,只能从从手工开始一点点攒起来,再陆陆续续从水县本地靠着货运一点一点的拉过来。直到这边生意做起来了,先到了人尝到了甜头,慢慢扩大了生意,胆子大一些的同乡就陆陆续续地跟了过来,选择自己擅长的行业服务于辣条加工产业里的各个方面,这个市场就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形成的。

    吴名热情地跟市场里的人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儿子吴闻,那些熟人有的是老乡,有的也不是,但是都纷纷向吴闻考上好大学表示祝贺。吴闻跟着父亲见识着这个市场里独有的场面,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的受欢迎程度,一时间觉得自己也是这个环境的一部分,产生一种非常受关注的感觉。更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在远离家乡以后他对于自己的家乡产生了一种新的感受。原本他以为家乡只是单调和安逸的,全是老人和孩子。但是在异地他乡,他改变了自己的看法,这些外出闯荡奔事业的人才是家乡真正的精气神所在,他们将事业带到哪里,哪里就成了新的家乡。

    那天晚上,吴名在饭馆里招待了几个自己的朋友,他们都是水县的老乡,一部分在商城做生意,还有好几个是从外地赶上出差才来到这边的。吴闻是这些人里面最年轻的,却也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人,甚至在三年前他初中毕业的时候他就可以这么说。但是若要提及讲故事的本领,吴闻自愧不如。

    “我是第一个在西北边疆地区开办辣条加工厂的。那是九几年的时候,我也才二十出头,带着我的弟弟坐火车坐了整整四天五夜,转了三四次车才到了那个地方。去了才知道,上当了,这个鬼地方根本不是遍地黄金,那时候也没互联网啊。但是身上也没钱了,回去是不可能的了。没办法,我只好从废旧市场淘了一辆板车给别人拉货,这才慢慢地积攒起一点资本。好多年以后,当我终于买得起车了,我跟人说我就是死也要把这车开回去给乡亲们看看,这么多年我没白混。我就真开了三千多公里开回去了。”

    “那要这么说来,我也是最先在东南沿海地区做起辣条生意的水县人。那个时候穷啊,我还没结婚,我哥嫂说家里面待不下去了,说什么也要出去闯闯。于是三个人街坊邻居借了个遍才凑齐了出发的路费。那个时候也没什么太多担心的,一想反正那么穷了,有什么好怕的,所以基本也都是身无分文才到了那个地方,七弄八弄安顿了下来。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卖了货得到一点钱就赶紧进货接着干,累了就把工作台翻过来当床睡,也只能这样了,我们租不起大的地方,屋子里根本没有放床的地方。”

    “我比你强点,床我倒是有地方放。93年,我还记得我刚去江城的时候,自己在一座桥下面用水泥板搭了个棚子住了起来,为了这事我还把两个乞丐给打了,这才住了一年多。在那之前我家养鸭鸭死、酿酒酒坏,败得一塌糊涂。我外公气得直跺脚,好多人都去说他不应该答应我妈嫁给我爸。没办法,我这才作为家里长子出来找出路。为了还债,我玩命地干活,白天做出来的货,晚上我就去送货。好几次累得我半夜靠着板车就在路上睡着了,醒来身上全让露水打湿。到了95年的时候,我就把我家的债都还完了,还一口气买了两辆摩托车,我外公还说,一辆就够了,买这么多干什么。”

    在觥筹交错之间,几个老乡的才情达到了一个理想的境界。他们驾驭着粗犷的嗓门和方言特有的彪悍的气质,成功地将方圆30米以内的视线吸引到了这边。这原本令吴闻感到不安,他觉得他们一桌过于热闹,但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周围的人们并没有表示不满,也许大家已经默许了这就是水县人说话的方法。饭菜的香味、烟味、人身上的汗味,混杂着中原大地上空气里特有的尘土气息全都交织在一起,蒸腾出一股怀旧的味道,往日的奋斗此时此刻历历浮现在这几个四十上下的男人的脑海中,他们脸上泛出一层油腻的红光,一时间抚平了悄然爬上额头的细小皱纹。他们的眼神里似乎也有着不可思议的亮光,他们越是讲述自己曾经的苦难,那份亮光就会显得越发地清澈和闪耀。吴闻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心想,恐怕只有天知道在真实的情节里,他们是怎么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就跟自己的父亲吴名小时候的遭遇一样,他们父辈在多年以前都不约而同地却也是无可奈何地让他们初中没毕业、甚至小学没毕业就停止了学习。当初他们背着蛇皮袋子,兜里揣着几块干粮很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也就是和吴闻差不多年纪,甚至还要更小。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他们现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为称道的丰功伟业,却都将自己的生命的能量演绎到了一种极致的状态,要知道,他们的兄弟姐妹好多都还在家中的田地里忙忙碌碌,面朝黄土背朝天。

    “闻伢子,我们这些人青春时光大概就是这样了,这往后就要看你的了,更大的世界还要你带我们去看。”吴名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提议大家举起酒杯,“来,让我们一起,为永不逝去的青春,干杯!”

    吴闻却并不太清楚更大的世界在哪里,他眼下只对柴村这片生活环境和厂里边的生产环境感兴趣。在商城的那段时间,他每天都起得比较晚,这个让吴名特别恼火,他觉得这在他的工厂里边是不能够发生的事情,更何况不睡懒觉,是他长期对吴闻灌输的基本生活理念。好在母亲周华还比较谅解,让吴名不要总是动不动就坚持自己的真理,她说,”儿子好不容来一趟,而且刚刚经历高考,现在厂里边也没他什么事情,就让他睡吧。”这才避免爆发什么严重的冲突。不过吴名还是给吴闻规定了一个不准超过九点的时限,而且作为代价,他告诉吴闻起得晚就不能到食堂吃早餐,自己想办法解决。吴闻了解自己父亲在原则性问题上的火爆脾气,并不期待父亲会在这个事情上发挥他的幽默感,于是就答应了。这样也好,每天醒来之后的一个上午就成为了他心安理得的在外面游荡的时间,而刚好厂里边有一辆刚时兴的电动自行车。

    从厂区出来没多远就有一个集市,在这里卖什么早餐的都有。包子、馒头、饺子、面条,五花八门。不过当地人并不管馒头叫馒头,他们叫“馍”,而且是含糊着嘴用第四声发出的这个音,让吴闻印象深刻。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这样大的一个馍竟然一块钱可以买6个,这样的6个足足可以喂饱3个像他这样的小伙子。“难怪说这儿面粉便宜。”吴闻在心里想。集市上有一种早餐吴闻看了很多回,都没敢尝试,那就是胡辣汤。

    “这什么啊,乱七八糟,都看不出里面是啥,颜色还那么深,味道闻起来冲得很。”吴闻对着一大锅的胡辣汤大发感慨,看着旁边喝得津津有味的人,心想,“好厉害!”

    再走出没多远竟然还看得农田,这个时候的冬小麦已经收割完毕,吴闻看着旱田里乌泱泱一大片高大的庄稼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名字。“高粱?还是玉米?”吴闻心想,也不怪他五谷不分,在南方能看见种在田里的基本也就是水稻和油菜了。在旱地一侧的空地上现在临时搭起了一个棚子,就好像是彩色的蔬菜大棚一样,不过里面还真不是用来栽种蔬菜的。听说是在修建一条快速铁路,在线路上的柴村小学因为工程施工就被拆掉了,现在这个地方是临时的安置学校,这不里面还能听得着朗朗的书声。那所被拆除的学校,吴闻特地跑去看过。三层的教学楼就这样竖着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被拆除,另一半留这个巨大的残垣断壁还留在原地,就像是是被怪兽生生咬掉了半边。但是奇怪的是旁边那些矮个的房子还有围墙都还在。“什么铁路能这么修,莫非还能从天上过不成?”吴闻心里纳闷了。

    到了第二周,吴闻已经对于工厂里的一切变得很熟悉,他可以在父亲的允许下进入车间。整个工厂分成四个车间,从里面到外面依次分别是膨化车间、搅拌车间、装袋车间和装箱车间。膨化车间里整齐地排列着好几台螺杆膨化机,按照一定比例混合的面粉原料被放置在料口,经过里面的螺旋膨化机构进行加热后就会从料口形成一根根连续不断的带有特定形状的料棒出来。好几台膨化机出来的数十根料棒被统一牵引到常常的传送带上面,传送带在电机的牵引下带着料棒走过折返好几层好让这些滚烫的原料冷却下来,随后进入到切丝机。切丝机在控制器的控制下跟传送带配合可以将料棒整整齐齐地切成一段段的条状半成品。这些半成品随即便又会在传送带的收集和引导下进入到几台一字排开的搅拌机里。搅拌机带有压力传感器,在半成品积累要一定重量的时候就会触发传送带的继电器,让半成品进入到一个个搅拌机,这样循环不停地工作。工人会在搅拌机里加入实现调制好的油料,里面含有多中香料和调味品,使用最多的既是孜然粉、辣椒粉了。有时候为了实现某种特定口味,也会加入蒜末等佐料。

    搅拌之后半成品基本上就是可以食用的成熟产品了,不过为了分销存储的需要还需要经过重要的包装程序。在装袋车间,三十几个工人,清一色的全是女工,整齐坐在操作台两排,熟练地用手里的工具将一根根已经搅拌完成的棒状产品码齐装入包装袋里。他们每完成了自己手上的一叠包装袋,就会去母亲周华那里登记领取新的袋子,这样就对他们一天的工作量进行核算,以确定工资。手势比较利索的女工最多一天可以挣出一百多块钱。这个工资水平在当地来说已经是非常可观的了。已经被装入产品的袋子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塑料箱子里,随后会被特定的工人推送到封口位置。每个工人负责一天封口机,他们动作熟练地将袋子敞开的一头从封口机的一侧装入,两根相互接触的喂料袋就会将袋子吸入并在加热的部分实现封口。对于一些保质要求高的产品有时候也会使用真空包装机。这种机器跟普通的封口机不同的地方在于可以在封口之前把袋子里面的空气抽走,但由于不是连续作业,所以效率要低不少。已经封口完成的袋子就可以完成装箱了。一箱根据规格的不同可以装几十包到上百包不等的袋子,往往一个工厂的产能就是根据出产成品的箱子数量来定义的。大工厂一天可以生产上千箱,小的也有几十箱上百箱的。吴名的这个工厂满负荷可以每天生产三百箱左右,属于中等水平。装箱车间有一个单独的门通向厂区的大门,大货车直接从门口推进来就可以把货箱的门对着装箱车间的出货位置。

    进到车间之后没几天,吴闻就接到了他的一个任务,“你算算,咱们厂里面每出一箱子货可以赚多少钱。”吴名对他儿子说,“想想看怎么算,你需要的任何数据我都可以给你。”为此吴闻开动了脑筋,他想到的一个最基本原理便是利润等于收入减去成本。输入是比较容易把握的,每箱货出厂的价格还有每箱包含多少产品是确定的,因而重点在于如何核实成本。可是吴闻对着一个复杂的工厂就犯了难,“这可怎么计算啊,从最开始的原材料开始就好多种了,中间的各道程序各个环节都会产生消耗。”

    “爸爸,这感觉好难啊,这能算出来吗?”吴闻跟他父亲说。

    “别偷懒,算一算,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的。”吴名语气加重许多。

    吴闻只好硬着头皮开展这项细致而繁琐的工作。他此前所有对于做生意感性的认识似乎都被这个麻烦的事情所打破了,他的理性告诉他这个计算才真正算是比较接近做生意本质的东西,他此前的浪漫幻想,有关企业家的的种种设想可以说都还只是空中楼阁。他要来了现在正在生产的产品的配方,通过配方可以计算出平均每箱产品需要耗费多少面粉、多少香精、多少孜然等信息,然后他清点了一下经手各个工具的员工的数量,根据他们总得工作量推算出员工费用是多少,再加上一些包装材料、物流运输等成本,当然他也要考虑机器的折旧和厂房的租赁等费用。在将这些数据汇总以后,他得到了一个令自己吃惊的结论,每箱子货出厂还要亏本二十元。

    他将自己的这个结果写在纸上递给了自己的父亲。吴名拿过来一看,愤怒地将这页纸拧成一团,他大声地说,“这就是你算的结果?那这样的话这生意还做不做了?重新算!”但是直到吴闻离开商城去上学,他都没能把这个数据给算成正数,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吴闻对于经营企业产生了敬畏之心。

    吴名就是这样一个挑剔的人,他看不惯一切浪费时间、耽误效率的做法,并且会痛斥做出这样行为的人为“猪脑壳,蠢得要死”。可能是因为对于自己智商和执行力的自信,也许是因为想极力挽回自己由于教育缺失而耽误的时间,无论如何这种对于外界的挑剔成为了他性格中十分冲动的一部分。这让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哪怕是周华也在这点上面吃尽了苦头。经常几分钟之前风调雨顺的氛围就会因为一点小小的失误而招致吴名的电闪雷鸣。吴闻会记得他的父亲在一个黄昏的傍晚对着一台出了故障的膨化机大发雷霆,对于操作工人由于没有仔细检查粉料让一颗石子混入了机器的行为恶语相向。

    母亲周华对此也是毫无办法,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深刻地了解了自己丈夫的性格。她整日周旋在厨房和厂房之间,细心照料着这个工厂里每一个人的感受,生怕因为一时的疏忽而招致任何一个人的埋怨,就如同她还没有出嫁前在娘家所做的那样。那个时候她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出家,两个哥哥也都相继成立了自己的家庭。面对逐渐年老的父母,而经常出现的家庭聚餐,她在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一个人准备超过15个人的饭菜。就连对口味最挑剔的人也会在品尝了她的菜肴之后,心声赞叹,并执着于探寻她是如何运用这些最简单的食材来获得如此出众的风味。这其中便也包括吴闻的父亲。那年吴名第一次在周家吃过饭后,便激动地回到家里跟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哥哥和嫂嫂宣布了自己的婚姻决定,并迫不及待地要托媒人去牵线搭桥。在那个艰难度日的年代,吴名仿佛从周华的美味佳肴中第一次亲眼看见了仅存于理想主义世界中的美好生活模糊的样子。这一眨眼便过去了十七八年的光景,当年因为获悉自己担忧吴名家十分拥挤的住房条件后而对她予以劝解和宽慰的父母早已相继离世,周华却看着自己的高考顺利升学的唯一的孩子和井然有序的工厂,逐渐体会到了漫长而艰难的生活过后期待已久的甘甜滋味。为此,她愿意承受一切的繁琐和委屈,愿意在丈夫每一次不恰当的大发脾气后不厌其烦地宽慰每一颗受伤的心,不管他是工人还是自己的儿子。

    欢聚的时光总是美好的。在一个天边布满火烧云的傍晚,当弥漫多时的雾霾仿佛渐渐散去,工厂里机器的轰鸣也停了下来,这个四合院布局的厂房里恢复了居家生活往日的宁静和和谐。吴名将汽车开进了院里,并将大门的插销锁合上。周华也陆续准备好了一家三口的晚餐,正招呼吴闻到厨房把菜端到餐桌上。总共有四道菜,三个菜分别是辣椒炒肉、香干炒韭菜和蒜蓉空心菜,还有一个冬瓜排骨汤。这些全都是吴闻最爱吃的。

    “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吴闻说。

    “什么问题?”

    “你说,我可以在大学谈恋爱吗?”吴闻显然是早就想问了,脸上还挂着笑。

    “哟,那怎么可以?”周华听着了,凑过来接了一句,但明明是赞许的表情。

    “我觉得是可以的,”吴名停顿了下,又想起点什么,“不过在兼顾学习的情况下。”

    然而表面的平静难以掩盖这对结婚近二十年的夫妇心中泛起的波澜,那感觉就仿佛是精心护理了十八年的花园即将迎来第一次花开,抑或是倾力打造的一艘航船在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即将迎来第一次远航。吴闻显然是已经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了,至少在外形和一定的心智上看来是这样的。这让吴名夫妻俩由衷地再一次强烈感受到了为人父母的喜悦。他们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年的秋天,当吴闻呱呱坠地地时候,他俩是多么地高兴,却又十分紧张。未来漫长的养育历程对于他俩来说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数和挑战,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孩子将会被成长刻画成什么模样,他是否又能够比自己过得更好。但是他们坚信这个孩子、这个漂亮的孩子会将来有一天去看他们所没有看过的世界,去体验他们所没有体验过的人生。当等待的这一天终于就要到来,吴闻即将独自乘火车从商城出发去雪城上大学,面对自己孩子抛出关于未来设想的问题,一时间,理想经过漫长等待后终于实现的幸福让夫妻俩心满意足,一直萦绕在他们心头的丝丝担忧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临。吴闻仔细核对了火车票的信息,并最终确认这辆K字头的列车会在这天下午两点带他开往雪城。午饭过后,空气逐渐越发燥热起来,一上午的聒噪却又在这个时候随着一众人的呼呼午睡陷入了沉寂。这愈发难以掩饰吴名和周华内心的起伏,他们想尽力在暑假团聚篇章的末尾写下最完美的段落。周华在不停地帮吴闻收拾箱子,她把所有能想起来的有用的东西都往箱子里装,就好像吴闻是要独自进行一场史诗般的远征一样。吴名拿出了抹布,一遍遍地擦拭他的汽车,从车头到车尾,从车窗到车胎。他仔细检查着每一块漆面,在一种仪式般的庄重中抒发出自己对于儿子即将离家北上念书的重视。然而这样的有条不紊却最终还是因为吴名的不满而被打破。而令吴名不满的是周华如此细致地帮助吴闻收拾自己的行李箱,他觉得这是一种过分的溺爱,会让吴闻永远不能摆脱依赖的毛病。

    “你不应该这样做,他应该自己来!”吴名说。

    但吴名的语气是如此的生硬,立场是如此地坚定,这远远超出了一位送别唯一的儿子远行的母亲所能接受的程度。周华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问题,更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感情而再一次对吴名表示认同,帮儿子收拾箱子在她看来是母亲的一项基本权利。

    “我怎么就不能收拾箱子啦?”周华回应说,“他还是个孩子,我是他母亲!”

    “你们少说两句,行不行?我都马上就要走了。”

    最终在现场气氛不至于太压抑之前,吴闻从母亲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行李箱,将最后的几件衣服叠好放了进去。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从来是站在自己母亲的一方,哪怕他的父亲说得再有道理。父母之间的争吵也从来没有过哪次在他心里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在他不能分辨争吵当中存在的对立观点之前,他总是会被和谐一旦打破后的乱象惊得目瞪口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施加教育的人可以又同时处于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所以一旦他可以逐渐对父母的不良表现施加评论后,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劝诫的自己父亲,试图以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平息一切的家庭冲突。离愁别绪加上内心的五味杂陈,让他对于做事情的顺序失去了判断,在好不容易拉上拉杆箱的拉链之后,才想起来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还放在书桌上。

    华北平原上刮起了浩浩荡荡的风,从黄土高原的东侧飘过来数不尽的黄尘灰烬。天色再一次变得灰蒙蒙起来,午后滚烫的空气却又在此刻蒸腾着这个寄托理想和希望的院落。当周华用抹布擦掉行李箱上最后一层尘埃,吴名推开赭红色沉重的大门,亲情便已经开始准备寄托在一张薄薄的车票上了。

    火车站人山人海,一片黑压压的脑袋经如同黑色的麦浪一般涌动,商城好像准备要将全省的人都集中在站台广场了。看见这样的景象,吴名决定不等到安检处就要跟吴闻说出他想说的话。

    “儿子,我向来觉得离别时的话要好好说,以免因为着急或者其他临时的情况而来不及说出口”,吴名接着说,“以后的路就要基本靠你自己走了,爸爸能提供的物质条件是有限的,我只是希望能让你能从你父母身上体会到一种精神的力量,能够明白,只要我们去努力争取,明天就有希望。什么叫走运,走起来才有运气。你记住我这句话,爸爸相信你!”

    而母亲周华早已经哽咽到难以压抑自己的情感了,以至于一句最简单的叮嘱都用尽了力气才完整说出口。在她看来,让自己唯一的孩子去一个这么天寒地冻、举目无亲的地方上学简直就好像是要彻底失去他。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脸上虽然仍存有一份成功的笑容,可眼睛里却分明留下了伤心的泪水。吴闻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母亲哭得这么厉害,从他心低里最深处最冰冷的泉眼里涌上了一股酸的泉涌,让他也不禁陷入了悲伤的陷阱,直到父亲把行李箱递给他,鼓励开始自己的旅程,他才强行克制住了自己的眼泪。但当他转身朝着检票口走去,他分明听见母亲的哭声越来越大了,他对母亲的眷恋此刻将母亲哭泣的分贝数放大到无限倍,人山人海的嘈杂声此刻简直就如同蚊虫叹息一般可以忽略。他能想象得到母亲此刻正依偎在父亲的胸前,泪水从鼻翼垂下,然后顺着嘴角如倾盆大雨般滑落。但是他还是忍住了自己想回头的冲动,坚定得如同一个真正得男子汉一样,拉着自己的行李箱坚定地朝着检票口走去,一直到再也听不到了任何令他感兴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