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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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吴闻在回家之后便过起了跟学校截然不同的荒诞生活。他往往要看电视或者看书到凌晨,以至于第二天的早餐时间都需要在睡梦中度过。他觉得有必要趁着父母还没有带着一副家长严肃的脸从商城回家,抓紧时间享受着爷爷吴为和奶奶易梅难以干涉的自由生活。

    他仍偶尔跟学校的同学保持短信的联系,室友之间彼此嘘寒问暖,交换着彼此到家之后的无聊或者有趣。一天上午当他从遥远而空虚的梦境里回来,在将手机从飞行模式唤醒来之后就收到了黄晓清发来的短信,短信很长,是一首她最近回到东南海边一个孤岛上的家之后刚写,题目叫做《捞起深海里的星星》。可以想象在刚刚过去的晚上,她家门前对着皎洁皓月,星空晴朗,海面平静如镜。但她却在诗歌的一开始想到了一些跟眼前景象无关的意向,“未来像一个美丽的梦,我不要她发生在一个多雾的城市,太阳出来就积极忘却她的模样。”诗写得不长,但却道尽了一位多愁善感的姑娘心中如春花般鲜活而生动的世界。吴闻觉得一时间头昏脑胀的,不知道该如何文艺又得体地对答,便只能暂时将手机搁置在一边。并在几天之后再次想起来,而努力翻出自己在过去一个学期写过的诗,从里边寻找合适的片段,直到找出了自己在过去的那个十八岁生日的前一晚因为喝了一杯导致失眠的咖啡而即兴创作的纪念诗《青春变奏曲》。

    吴闻在那个时候开始明显感觉到来自任白的影响,他在开头第一节写道,“自习室的宁谧从新泡的菊花茶中/袅袅升起/一些略带着青涩的灯光/伴着那些在经意/或不经意间走过的岁月/在白色刻花的杯子里沉降/高浓度的咖啡因/也唤不清那些陌生的脚印/拿什么来感谢你/我美丽,美丽的青春/还有盛开在我生命的花/带给我春风与雨露的花”。十八岁的少年心中已然萌发了诸多复杂的情绪。

    草长莺飞的季节此时离地处中国中南部的红星村仍相去甚远,山间的田野里尽是一派草木枯黄的景象,原本已经干枯的河边柳树在经历了几场霜冻之后显得更加颓废。连鸭子都不愿意下水了。吴月敏的爷爷为此伤透了脑筋,每天早上都必须吆喝着赶着一群指望着生蛋的鸭子下河游泳和觅食,以确保生出的鸭蛋拥有高的品质。一旦接近过年,鸭蛋往往非常畅销,许多人家年复一年地保留了腌制咸鸭蛋的习惯,将这种古老又新鲜的风味流传了下来。而趁着难得的冬日暖阳,爷爷吴为和奶奶易梅也忙着收拾一些萝卜干、地瓜干或者梅干菜,其中的一些会被细心地放进一个老坛里边密封储存起来,等到了来年可以慢慢吃上半年。

    吴军有时候隔三岔五地也会从水县县城开车回家,帮忙看看家里有没有什么缺少的生活物资,帮着一起置办一些年货。他总爱拿吴闻开玩笑,“听说中央有好几个领导是你们学校校友啊,将来咱要是也进了中央,你叔我别的不要求,只要带我进中南海转转就行了。”“远着呢,叔你也真能想,我现在都还只是入党积极分子,到转成预备党员都还需要明年。”吴闻赶忙打趣似地答道。但其实在吴军心里,他并不真觉得吴闻非得有什么丰功伟业,反倒他对于任何人所追求的事业上的极大成功都抱有悲观的态度,认为那只是极少数人的幸运。但是吴为一直都非常为吴闻入党的事情操心,他称入党为建党,他说,“闻伢子,你一定要建党啊。那以前RB人打到我们这里,杀了好多人,要不是你曾祖父拿箩担把我挑到山里边逃难,现在都不会有你了哦。以前就是人心太散了,不团结。”

    骑摩托很快就成了吴闻新的乐趣。他喜欢骑着他大爷的一辆闲置的RB品牌摩托车驰骋在家门口沿河新修的水泥路上。短短几年工夫,村里边以前的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就满路水沟的泥路都全部焕然一新,成为了现在的水泥路。那些因外出做生意而富裕起来的人们再也不用担心他们昂贵的进口车低矮的地盘难以承受家里路面的颠簸。曾经因为中风而长期卧病在床的老人如今也终于可以拄着拐杖或是推着自己的轮椅到邻里左右串门了。然而对于吴闻来说,更平整的路面仅仅意味着更好的驾驶体验,他像一名真正的骑士一样,学会了灵活地配合使用离合器和挡位,体会着发动机的转速在换挡时精妙地变化,进而发出一阵咆哮迸发出更强劲的动力。

    新的交通方式也大大缩短了他和朋友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多的好消息向他传来。罗航舟告诉他,经过一个学期的强化补习,他的英语成绩有了明显好转,在放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上,他的成绩甚至都接近于平时的一本线水平了。在感受过命运的严酷之后,罗航舟才真正体会到了内心澎湃的力量和无穷无尽的潜能。他过去的这个学期里,他就像一个不幸落水即将淹死的人一样将每一天视为自己最后一根够得着的稻草。他不知疲倦地学习,不知疲倦地更正着自己做错的每一道题,如果一篇英语阅读理解没有作对,甚至于一篇听力没有听好,他都敢于将原文背诵下来。他曾踏过冬日严寒,终于逐渐感受到了来自春天的温暖。

    而沈铎宇也在惴惴不安当中迎来了学校当初诺言的兑现,在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末,这所民办大学终于获得了学士学位的授予资格,沈铎宇开出的一记擦边球顺利落入网窝。但是他又萌生了新的考虑,他发现自己不喜欢目前就读的工商管理专业,源于他在一次院际联谊活动中认识了一位来自法学院的美丽女生。这位女生喜欢小个的男生,并热心地分享了自己的课程内容,将沈铎宇带入了法律的世界。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励,这份激励最初时来自于这位女生,后来就完全来源于对美丽新世界的追逐,他确信自己更适合法律专业。

    吴月敏也在家庭斗争中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她整个学期没有花家里一分钱,而且誓言如果她父母仍要威胁她不准上学,她就过年也不回家。她父母虽说仍难以完全接受一个女孩子对于上学如此这般的执着,但团聚在他们心里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因而也只能满足吴月敏的要求不再提起这个事情。

    父亲吴名和母亲周华在几天后也终于要回到家中。从上次过完年算起,他俩已经两年没在家过年了,中间只是吴闻的升学宴回来了一次。但此时此刻最高兴的人可能并不是吴闻,而是爷爷吴为和奶奶易梅。老夫妻为了迎接儿子和儿媳妇的归来,早早就把老宅屋里屋外收拾的一尘不染,屋前空地上的每一片枫树红色的落叶都被清理,台阶上新滋生的青苔也被细心移除,喂养的鸡鸭和白鸽也被强制圈住以免到处播撒粪便。易梅单独去了趟镇上就为了把自己斑白的头发染黑,就连爷爷吴为脸上花白的络腮胡子也在经历了半个月的茂盛生长之后迎来收割。

    吴闻却对此反倒显得有些不以为然,他一直到重新团聚前的最后一天,才鼓足干劲去镇上买回了自家汲水器的橡胶密封垫,让它能够在加入一点点引水之后就能源源不断地从水井底下抽出在冬天冒着热气的温水。但同时需要修理的还有从三楼天台蓄水池往下到二楼浴室的水管。这年冬天最近的一次强烈霜冻天气依靠寒冷的力量将水管击碎。维修点悬空在墙壁上,看起来十分危险,吴闻单独没有办法完成这项工作,他于是求助于自己的堂哥吴前。吴前是大爷吴松的大儿子,大爷吴松还有一个女儿。吴前在初中毕业之后读了电子技术方面的中专,后来辗转于港城几个工厂的流水线之间,最终也没能够找到一份能够让自己安定下来的工作而回到了家乡。哥俩仔细查看着事故现场,并最终决定不借助梯子的帮助而直接从二楼阳台将破裂的一段用锯子锯下,在立即用预先涂上胶水的套管将两端重新连接起来。由于吴闻比较高手臂较长,便于接近目标,吴前便负责用绳子将自己弟弟拴起来在后面拽住,兄弟之间的信任最终战胜了这项任务的危险。

    团聚的日子终于来临。当吴名看着家中一切都被料理地井井有条,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心中和周华一样感到非常温馨而满足。他曾在孩童时期时常听到自己父亲吴为念叨《朱子家训》上的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因而耳濡目染地对家庭的内务工作非常重视,认为这是但凡有点知识和教养的家庭维持家庭和睦而使之充满朝气的重要手段。商城的工厂处于业务扩张期,为了应对现金流的压力,他不得不在资金上动用较高的杠杠。由于银行业对于中小型企业向来地极端保守,这些杠杆往往来自民间拆借,必须耗费更高的财务成本。这曾一度让向来在财务上十分保守的吴名备受压力,以至于在回家之前,多年未曾生病的他罕见而不幸地在一次流感来袭之时病倒。商城的多家医院都对吴名的身体状况进行仔细检查,他们检查了血液成分,测量了心电图和血压,通过超声波对他的呼吸系统做了成像检查,但最后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吴名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但无奈流感的症状就是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缓解,直到吴名回到水县的家中,都还没有完全康复,他看起来显得有些疲惫而无精打采。从三十多岁后开始,吴名就开始发福,到了这会他的肚子已经明显地像一个怀孕起码五个月的孕妇一般凸起。人们将吴名和他父亲吴为以及弟弟吴军进行了比较,认为这样的一个将军肚是上天对吴家男人满腹经纶的奖赏而被他们共同分享的相似特征,因而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于吴名脸上一直泛起的大片红润光泽也被视为是财富和好运的象征,而直接忽略了背后可能传递的某种身体上的隐患。在这个家庭团聚无比放松的日子里,无论是吴名还是周华都不愿意去谈及一切不开心的事情。他们一大家人在河对面的老宅聚餐,吴闻、吴名和吴为这两对父子围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边促膝而谈。

    吴为说,“闻伢子,爷爷觉得你现在在学校还不能谈恋对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读得好才是人生的根本。”

    “爷爷,你可真是的,这会操心起我来了,我书读得好着呢。”吴闻悻悻地回答说。

    “是啊,”吴名接过话茬,“这个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嘛,时代变了,他们有自己的看法,只要不耽误学习,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还是父子之间更为相互了解。一旦吴名也能引用一些经典当中的语句来回应吴为的观点,吴为往往便会不再寻找其他论据来深究这个问题。爷爷吴为对随古文而流传下来的先人思想的热爱远远胜过于在现实生活中追寻真理。他不在乎一个观点到底正确不正确,只要他确信祖宗在曾经也提出过类似的观点,他便会心悦诚服。因而对于吴名提出对于家庭里很多其他事情的看法,他也能够接受,比如吴名主张自己的侄子吴前“先成家后立业”,应该尽早开始组建起自己的家庭。吴名还认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吴军不应该再坚持丁克的想法,而要趁着自己还相对年轻,积极想办法再要一个孩子或者领养一个孩子。

    但是对于老屋门前那棵时常营养不良而且经常患上枯叶病的李子树的去留,父子俩却仍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吴为是一个坚定的伐木主义者,他一辈子种过的树寥寥无几,但是对于砍树他却不光有着丰富的经验、无限的热情,而且还伴随着年轻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他曾经不止一次感慨道,曾经在他们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五六个公社里伙伴为了挣工分一起冒险去深山里砍树,那树大得连五个人都抱不动。他们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将这棵树放倒,而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它切割分段,最后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将木头运下山去。可后来,他的那些青春伙伴都已经相继离世,直到今年年初,当最后一个伙伴的讣告传来,他就真正成为了那曾经轰轰烈烈的伐木运动硕果仅存的见证者。当时他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伤痛,因伤悼青春往事的彻底消逝而老泪纵横,他一会用楚地古语高歌“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会又反复无端低吟“半是半非君莫问,西山长在水长流”,唯有砍树才能缓解他刻骨铭心的悲伤。但吴名却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环保主义者,他热衷于在每一块裸露的土地上种上不同种类的树木,他在新居建造时的绿化建设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优秀案例,许多后来盖房子的邻居都会跑过来仔细揣摩请教。因而他认为应该对这颗李子树进行治疗,并且要移栽到一个远离臭水沟而且阳光更为充沛的地方。

    然而吴闻并不知情的是,在一切的风平浪静之下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在孕育当中,这个秘密便是他的妹妹吴优。此时她正在母亲周华的肚子里默默生长的,冬天宽松而肥大的衣服将这个伟大的生命历程掩饰得很好,就连吴闻都没有看出来,更不用说一般的旁人了。母亲周华已经怀孕有四个多月了,其实早在学期期中父亲吴名给吴闻打电话半开玩笑地询问他想要一个弟弟还是一个妹妹的时候,生命及已经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创造出来了。原本夫妻俩想过一段时间再告诉吴闻,或者是由于他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好的机会来开启这个话题,便就暂时先对吴闻进行了保密。在这个时候计划生育仍然实行的是严格的一孩政策,无论城乡,只要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就不被允许生育第二个孩子。为此吴名也曾思忖良多。早些年在年轻的时候,他就有计划希望生养两个孩子,但苦于当时的物质条件有限,再加上计生委干部的百般阻挠、甚至威胁,他最终仍只能在吴闻出生之后暂时搁置了这个想法,而制定出一个长期教育计划,把所有资源都给到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以全心全意地培养吴闻,但是他仍竭尽全力避免了自己的妻子接受永久性的结扎手术。而如今当吴闻已经成功通过了高考的考验,他的长期教育计划最终被证明是完全成功的,并随着工厂的持续扩张,未来逐渐呈现出一副令人期待的美丽模样,吴名才最终和妻子周华一起下定决心要为家庭增添一个新的成员。这也的确是一件需要极大决心的事情,因为当再次怀孕时,母亲周华已经度过了他的四十岁生日,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接受高龄怀孕可能会带来的巨大风险。

    在临近过年的倒数第四天,吴闻大舅家的三个表哥举办他们新居的落成庆祝酒宴。哥仨在原来老屋基础的南面新开辟了一块大的宅基地,同时按时类似的建筑格局并排新建了三栋新居,并理所应当地在同一天进行庆祝。这三栋房子其实也包含了吴闻大舅这几年的辛苦付出,他将自己几十年作为木匠的高超技艺都在这几栋房子上面发挥得淋漓尽致,以作为老父亲对儿子们善始善终的竭力奉献,以及对他们常年在外辛苦工作的最大支持。即便在这几年的修建过程当中他明显衰老了许多,作为一个勤劳的工匠以及饱含深情的老父亲,他仍旧在房屋落成之时感受到了无尚的荣光和骄傲。加之吴闻大舅是母亲周华五姊妹的大哥,这样的落成典礼毫无疑问成为周华娘家在四五年前她的母亲去世之后的最大仪式,整个周家大家族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次典礼那般能聚集那么多亲戚。而作为整个酒宴的传统环节,家族内部的招待其实在正式对外典礼的前一天就已经开始,周华几姊妹携各自的家庭便提前一天就聚集到了一起。

    吴名跟家族里其他几个从事辣条行业的亲戚从上午见面开始就一直没有分开过。他们围绕着这门生意的各个方面交流信息、提出疑问,发表看法。生意做的最好的莫过于大姨周澜的大儿子欧兴,他兴致勃发地讲述了如何开展饥饿销售以提高对市场的把控能力。勇于开拓新市场的二舅大儿子周斌则绘声绘色地分享了他在邻省湖城为适应当地口味而推出创新产品的经验。而大舅的大儿子周良则在欧兴的工厂里上班,负责打理厂内生产运营的具体事项,他饶有兴致地总结了一些在生产管理当中的有益经验。

    大姨周澜的二儿子欧德也是个生意人,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他成功的经验不多,失败的经验不少。相比于他哥哥,欧德显得更加外向和高调。虽然他在幼时不幸患上小儿麻痹症而身材矮小,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但这些缺陷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自信心。他比谁活得都开心,都乐观。在水县做熟食的生意圈子里,极少有人不认识他,大家一说起他夸赞他健谈,脑子活络,是个信得过的人。这会亲戚聚在一起聊天,有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场面就没有冷淡过。

    然而吴名在整个过程的当中却一直发言不多,他显得十分疲惫而且焦虑,人们对此理解为他尚未完全康复的流感导致的不良症候。但命运似乎在向吴名传递着某种强烈的信号,吴名对此好像也不是完全毫不知情。这天傍晚,在安顿好自己怀孕的妻子之后,他便坚持要回到自己的家中过夜,而不愿意留在周华的娘家。即便周华和亲戚们一再挽留他,让他放弃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驱车回家的念头,他最终还是坚持要回家。多年以后,仍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当晚如此执念于回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当时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在一夜之间聚集,天气寒冷得令人感到绝望而窒息。但整个晚上,即便北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吴闻依旧早早地就进入了梦乡,仿佛整个世界一如曾经一样安详。周华同样感受自己腹中胎儿微弱的胎动很快也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然而紧张的气氛在第二天早上晚些开始就在不断地累积,吴名并没有如同前一天约定的那样在上午赶在正席开始之前到来。更为令人不安的是,他的手机一直出于关机状态之中。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时也没有人敢往坏的方面想。周华逐渐地坐立不安,但她又不想任由自己的悲观情绪蔓延,她只能强忍住自己内心的焦虑而保持一种正常的语调挨个给可能知情的熟人打电话,询问吴名的行踪。但是一开始吴为和吴名的大哥吴松都很肯定在其一天晚上吴名的确回家了,还分别在对面吴为老屋和隔壁吴松家唠了会家长里短。吴松的妻子还补充道,“他先是回去了,然后又过来敲我门,问我有没有刚烧开的热水,他要洗脚。”随着午饭结束宾客逐渐散去,吴闻逐渐失去了耐心,他年轻而未经世事的头脑中简直一片麻木的空白,他明白最好的情况便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但至于最坏能坏成什么样,他丝毫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哪怕是不到十秒钟的假设都足以让他瘫倒在地。

    到了这天傍晚各种荒唐的事情都在发生。表哥周良惊呼一只硕大的黑色乌鸦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一段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段长达三米的腐朽的樟树残枝,它恰好还砸坏了安装在外墙上的一块结实的电表,导致三栋屋子一时间因为停电彻底陷入黑暗。到了后来,有人回忆说那天白天看到了天上有流星划过,有人说看见自己水井一整天在天寒地冻的时节呼呼往外冒着热气,还有人说自家的老水牛哗哗流了一整天的眼泪,喂它吃多少草都丝毫没有办法缓解它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恸。但是无论如何,最终真正宣誓命运走向的消息终于在这天太阳完全下山之前传来了,吴月敏的爷爷声音颤抖着在电话里跟吴闻说,“闻伢子,你快回家,你父亲病得很严重。切记,你一定要照顾好你母亲,不能让她做出任何冲动的事情。”吴闻的世界一下子就好像被原子弹轰炸过后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时间的流逝如同被某种强大的引力场所干涉而慢得不可思议,他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瓣在心脏每一次跳动过后由于动力学效应而发生的微弱的有阻尼震颤。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他母亲周华并排坐在一辆风驰电掣往家里赶去的汽车上了。事实显然比吴月敏的爷爷所描述得更为糟糕,因为此时没有人再关心吴名得了什么病,病情如何,症状是怎么样得,仿佛这已经不重要了。吴闻紧紧抓住自己母亲的手,他明显感觉到母亲灵魂深处的啜泣进而引发的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吴闻进而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多年以后,当他给自己的孩子追述自己整个已经逝去的青春,他仍会清晰地记得他当时跟母亲说一句超过他年龄阶段所应有的成熟的话,“妈,有我在呢,我会照顾好你的。”

    最终,吴名被证实已经死亡。

    为这个消息所深深震撼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其中有吴名从小到大的玩伴、多年的好朋友或者是邻居、亲戚、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者是碰巧经过的陌生人。苦杏仁的味道从吴闻的房间飘散出来,那正是吴名生命之火燃尽的地方。吴闻从车上下来,感受到了生命在被死神带走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无比强烈的压抑气息。爬山虎落叶干枯后所剩下的藤就好像是魔鬼的爪牙一般将整栋房子死死地握住,并按在荒凉的大地上。人们自动为吴闻让出一条通往正在上演悲剧的舞台中央的道路,吴闻一踏进大门看到自己母亲朝着里屋奔去随之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的哭喊,他终于不得不接受来自命运无情的挑战,父亲之死在毫无防备的情况突然降临,就如同伟岸的世贸大厦在恐怖袭击之后轰然倒塌,痛彻心扉的巨大悲伤终于如同洪水猛兽般从心里袭来。他一拳打在门厅墙壁洁白的墙上,留下了四个塌陷的带着红色血迹的凹痕。以至于第二天水县的法医出警对意外死亡进行调查的时候不得不对着墙上的凹痕仔细排除死者生前进行过打斗的可能。但最终,法医在目睹了不断从死者鼻孔涌出的还来不凝固的血液,并检查了死者背后大片红色斑痕的面积和颜色过后,仍然坚持了人们之前大多赞同的猜想,吴名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脑溢血,死亡时间大约在两天前的晚上,吴名从哥哥吴松家要来洗脚水之后,睡觉之前。法医问吴闻是否仍心存疑虑,是否要对死者进行解剖以彻底排除中毒的可能,为此,吴闻断然进行了拒绝,这是他在父亲死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他决心要维护父亲最后的尊严。

    恐怕没有人能够比吴为更为了解悲伤的真正含义。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位年近八十的老父亲目睹自己正值壮年的优秀的儿子突然离世更为惨烈的悲剧了。当时没有人敢去了解甚至是想象吴为是如何在第一时间发现吴名已经死去的,命运这样的安排实在是太过于残忍。直到过了很久以后,人们才从众人口中的只言片语中拼接起事实的全貌。当天下午,吴为还没有听说吴名已经一整天失去联系,他只是照例从河对面吴名家门口经过,但看见吴名厨房的灯还亮着,一辈子节俭的他想着儿子一家已经去了儿媳妇娘家赴宴,便想着开门进去要把厨房的灯关掉。等他把灯关掉,他又看到热水壶的盖子还在灶台上,但是水壶不见了。等他在起居室发现了水壶,但又接着发现地上的一盆洗脚水还没倒掉。他始终心存疑虑,直到他终于在吴闻房间发现了已经一头栽在床上、身体扭曲而僵硬、满脸血迹、失去呼吸的吴名。

    没有人真正知道现场在第一时间到底呈现出一副如何毁灭人性的惨状,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一位老父亲当时怀揣着如何的爱和悲伤才能独自一人对着自己的一手养大的孩子的遗体为他做最后的整理。人们只是知道,当吴为通知大儿子吴松,后者在强忍住内心的巨大海啸赶到现场的时候发现,吴名脸上以及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尽力擦去,他的整个身体也被舒展地平放在床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就好像盖在一个熟睡的人身上一般。吴为在一夜之间彻底苍老了,奶奶易梅同样如此。在之后整整三天的葬礼上老夫妻俩均没能够再出现,他俩的眼泪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才完全停下来。

    吴闻自始至终都没有在父亲吴名的葬礼上留下一滴眼泪。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母亲周华,似乎一切安慰的尝试也是徒劳的。家人们轮番陪伴着她,希望能她能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不要太过伤心,但没有哪个人不是因为压抑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而匆忙起身离开,以免自己的情绪再度刺激了周华。

    这是一场各种教派杂糅的传统葬礼,大爸吴松和叔叔吴军负责一手操办。在发现吴名去世后的第二天傍晚,当分别穿戴着释迦牟尼的袈裟、道教天师的一袭青衣的两位祭祀主持,以及装备四把唢呐、一面锣、两面鼓、好几副钹的乐队到场,葬礼就算正式开始了。司炮手忙着往铳里填充火药。当铳震天的声音一响,乐队就开始呜咽着奏响哀伤的旋律,司仪便会倚着棺材前边的烛台开始反复念诵超度的经文。葬礼复杂的仪式层层推进,从白天到黑夜都不曾停歇。吴闻就像一尊严肃的雕塑一般身着麻质的丧衣整整三天跪在烛台前面的蒲团上,只有当司仪示意他应该向死者或者来宾行跪拜之礼的时候他才会解锁自己的运动机能深深鞠躬。吴月敏在没有被要求的情况就一直在葬礼上帮忙负责端茶倒水。前来烧香祭拜的人群络绎不绝,吴闻不记得上次家里来这么多客人是什么时候了,可能半年前的升学践行宴还有好几年前的新屋落成典礼都不曾有这么多人过来。罗航舟和沈铎宇是自己单独过来的,随后王琦帆也过来表达了哀悼。而杜之瑾则和吴闻高中寝室室友盛必翔、董一行还有李雷雷一同前来。吴闻也都一一向他们行跪拜之礼,这样的场景远远超出了朋友们对再次相聚情景的设想而让他们感受到了世界深深的恶意。

    吴松还必须为自己的弟弟寻找合适的墓地。他依据水县的风俗,看遍了门前屋后的青山和田野,并找来风水阴阳师手持罗盘反复进行查看。这场生离死别来得太过突然,任何人都来不及询问而平时也根本不会去询问正当壮年的吴名自己百年之后当寻一个如何的归宿。吴松越想越气,他不断地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弟弟,他自己倒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是身后留下一个这么大的烂摊子该让他这个家中长子如何是好。从小到大,从从来都是命运可以任意给到他安排,而他都只有接招的份。当年父亲吴为因为家中贫困硬是不让他上初中是这样,现在弟弟一走了之,连半个字的遗言都没有留下,一切都要留给他这个大哥定夺也还是这样。这个如铁一般刚强,老黄牛一般坚韧的男人就像西西弗斯一样终其一生最大的能量,把家中的重担全力挑上肩头以求得生活的太平,却到头来发现意外仍是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再次压抑住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尽力舒展自己脸上已经肆意蔓延的皱纹,重拾脑海里他和自己弟弟曾经的美好,努力寻找吴名曾经的只言片语以支持他对墓地的选择。最终,后山一块被苍松翠竹掩映的坡地让吴松最终下定了决心。他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喜欢这块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这里能看到环绕着红星村的山脉的最高峰,还正对着老父亲吴为的老宅,吴名可以看得见母亲柴灶上生气的袅袅翠烟。这些都是他所深深眷恋着的东西。纵然他的生命戛然而止,但他一生所走过的人间依然值得他留恋。

    可仍有一件吴松定夺不了的事情,他问吴闻,“闻伢子,你也满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有些事情还需要你自己来定。你看你父亲是要直接土葬,还是火葬?”

    “我不希望我爸带着这幅模样入土,”吴闻接着做出了他的第二个决定,“火葬吧,大爸。”

    殡仪馆的运输车在葬礼最后一晚的后半夜来临,吴名的遗体在经过一番仪式之后被妥善装上了车。周华在门前再次陷入了令人绝望的悲伤痛苦,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名啊,不要走啊,不要走啊,我们还有一个孩子啊……”,她迸发了全部的力量要不顾一切地拦下殡仪馆的车,纵然是力气最大的大姑吴香差点都没能拦下她。大姑吴香在关键时刻仍然发挥了她一如既往的冷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轻松逃过自己内心的负累,她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和妹妹吴荷一起一点一点烧掉了家里所有有关弟弟吴名的一切,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的信、他的工具箱,就连最后吴名趟过的床她们都拆开拖到河边点着了,如果有些事情在心底里实在无法抹去,那就让这一切在世间不留痕迹吧。唯一有一套西服经过周华的挽留被暂时保留了下来,穿在了吴名的身上,随他的遗体一块被送去了火葬场。那是吴名一生最喜爱的一套衣服,早年刚去海城的时候他就憧憬有一天要穿上西服,直到后来他们在商城的第一家工厂开张,他才为自己精心挑选了这套西服,但一共也没有穿几次,他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舍得拿出来穿。

    等到了清晨,所有既定的程序都已经完成,而出殡的吉时还没有来到,支离破碎的世界仿佛又短暂地恢复了它往日的宁静和安详。吴闻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坐在吴军车里的副座上,吴军把车停在距家还有三公里的地方,车后坐着姐姐吴荷和吴香。这是姐弟几个最后团聚的短暂时光,可惜吴松因为要安排太阳升起来之后马上要开始的出殡仪式而没能参加。姐弟仨轮流追忆着过去和吴名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从老屋门前小溪里的童年时光,到吴名骑着自行车送吴荷去县城读高中是青春岁月,再到后来吴名带着自己弟弟吴军去海城的奋斗年华,他们诉说着自己的情愫,说到动情之处唯有唱歌才能抒发自己的情感。吴荷不禁唱起了曾经吴名最爱听的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场面无比地哀怨而使人怆然涕下。

    最后的送别恰如吴松所安排的那样进行。吴闻手捧着父亲吴名的遗像沿着红星村最繁华的主干道前进,后面跟着吴军的车,车上放着吴名的骨灰盒,再往后是看不到头的送殡车队和人群,两侧有乐队的乐师,队伍的最后是拉着烟花和鞭炮的皮卡,负责让一路走过的地方响起热闹的鞭炮、绽放美丽的烟花。路两旁的居民闻讯都纷纷在寒冬走出家门,等吴闻经过的时候双手合十以表示哀悼,吴闻便会上前行跪拜之礼以表示感谢。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人们在仪式中彼此安慰,相互寄托哀思。等到吴闻把父亲的骨灰盒在墓地里安置好,吴松安排的施工队把坟墓用混凝土进行加固并封顶,人们逐渐散去。

    葬礼结束了。

    但生活的难题才算正式开始。死亡往往可以带走曾经的答案,但是带不走真正的问题,它等待着留在人世的这些人来给出新的回答。家庭内部不久就对于周华腹中胎儿的归宿、商城工厂的去留以及吴闻未来几年的学业爆发了激励的讨论,这样的讨论一开始促进了家庭的团结,而后却导致了家庭的危机。无论是周华的婆家还是娘家都一直认为孩子、工厂和学业都是无比重要的东西,应该尽全力进行保障。周华也在一开始表态,这个孩子她无论如何也是要生下来的,这是吴名留下的种,也是给吴家留的后。然而问题在于下定决心在往后多年进行持续投入远比在当下表达心理上的全力支持要困难的多。而后由于没有人能够接着运营这座工厂,在征求大家意见之后,周华也同意对工厂进行出售。但是出售的前景也将十分暗淡,经过葬礼的规范一致的礼仪之后,大家开始走出队形表达各自的观点。此时债主们陆续表示要周华尽快偿还此前的欠款,以免吴名走后没有人认账。而当时赊销的好几家大的代理商却又在这个时候上演的人间蒸发的奇迹,也带走了还未兑现的一大笔欠款。而如果不是周斌站出来表示他将会无条件地支持吴闻在接下来几年的学习和生活费用,直至他们家庭能自给自足,大家差点就忘了吴闻所面临的艰难处境,更没有人想到要去安抚他的心理。多年以后,当吴闻再次回想此事,才会明白成年人的世界是脆弱的,大家艰难地维护着彼此往日的体面,却再难负担额外多一些的意料之外的负担,就像一滩平静的湖水一般,任是一根细草也能在上面惊起久久难以平复的波纹。

    吴闻努力从悲伤当中解放出来,但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身体就像从一场严重的车祸中幸存一般仍然保留了各种隐隐作痛的隐疾。春节和元宵对他来说就如同是葬礼的延续,他不愿意见到任何知道他的不幸的人,希望尽早结束在家的悲伤时日,此时的这个寒假对他来说似乎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在寒假的最后几天,他来到了商城,表姐欧晴和姐夫刘卫接待了他。姐夫刘卫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协助他对工厂的物资进行清点,后续的出售变卖工作也将会由刘卫来进行处置。刘卫平时在自己工厂里也不怎么操心,运营工作基本交给欧晴来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便是召集朋友打牌消遣,但此时对于吴名遗产的处置却十分上心,等到吴闻过去的时候,他基本上就已经把主要的家当都清点得差不多了。吴闻仍记得半年前,他父亲带着自己到刘卫工厂串门的时候多么快乐,多么融洽,大家背井离乡干着一样的事业,相互支持,相互鼓励。然而此时,刘卫和吴闻只能跟埋葬自己的战友一般看着吴名和吴名的工厂离去,来不及悲伤便要继续振奋自己的精神重新踏上人生的战场。不过至少刘卫从吴名的遭遇中看到了还有比工厂和娱乐更重要的事情。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并从医院领回来许多降压药。“走吧,放心,这些我会帮你料理好的。”刘卫最后把吴闻送到机场时说,也为吴闻一整个悲痛的寒假画上了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