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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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找(6)求死

    意识到冷老师这话,可能遭到朱老师的反击,孔老师急忙说道:“我也想写,可是,不会写啊。”“不会写,可以学嘛。”朱老师将脸转向冷老师,“大作家,写作也是熟能生巧,对吧?”“吃着你做的美味,听到你嘲我,讽我,骂我,真是百感交集啊。”冷老师笑了笑,“不过,就事论事,你所说的写作可以熟能生巧,倒是真的。”“我还有一个问题,”朱老师嘴角露出一丝笑,“你们作家要写什么,得先去做,有了切身体验才行吧?”

    “朱老师,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先要对你侮辱文学作品和文学家的行为表示最强烈的抗议。”说到这里,冷老师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拳头。朱老师淡淡一笑,提醒道:“不要转移话题。”“我没有转移话题,”冷老师放下拳头,认真地说,“你把文学作品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人物、事件、场景跟相机里出来的东西毫无区别。将文学和生活划等号,是对文学作品最大的误解,说是侮辱也不为过。同样,你把文学家的创作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文学家只是拿着笔,把自己看到的,做过的,一点一点记录下来就行了。否定了想像和创造,这难道不是对文学家最严重的侮辱吗?”“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朱老师强调道,“是不是一个作家做了什么,才能写出来?”“在正面回答之前,”冷老师笑了笑,“我要先问你:一个男作家要是在作品中写一个女人,是不是先得做变性手术,有了做女人的体验,才能下笔呢?”

    冷老师的反击算不上犀利,但角度刁,朱老师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朱老师也不恼,拿起筷子夹菜吃。直到冷老师站起身要回去,朱老师还是不说话,只是,她的目光落在那两本书上。

    冷老师捧着两本书,孔老师送出门。二人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鬼跑过来。两位老师看不到女鬼,也就没有丝毫的诧异和紧张。女鬼到冷老师前面,扑通一声跪下:“谢谢老师救了小芳!谢谢老师!”说着,连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鬼身,对孔老师说:“班主任老师,小芳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教育她。我去找家了。”说完,女鬼两只鬼脚一蹬,飘走了。

    “昨天的事,幸亏你想到了。”孔老师真诚地说,“谢谢。”“你这个班主任,还要多关心她。”冷老师说,“做父亲的不会爱,是一个家庭最大的遗憾,对于孩子来说,就是无助,是凄凉。这件事也让我想到,我们做教师的,能给孩子一点温暖,也算是他们生命中的贵人了。”孔老师点头:“我跟文雅说好了,要在学习上多帮助她,在生活上多关心她。”

    两位老师说话时,我忍不住好奇,也想验证自己的才能,就拨动了空气。尽管早有预知,历史向我敞开往昔的大门时,我还是激动不已,为老鼠有超越人类的才华而骄傲。

    脸上挨了酒鬼父亲一巴掌,小芳哭着跑出了家门。走进旷野,跑变成了走,畏怯让脚步慢下来,双手捂着脸哭了一会儿,头发一甩,步伐却越发坚定了。在妈妈的坟上边哭边挖,从黑夜挖到白天。坟堆周围,膝盖深的小麦青得亮眼,却又露出惊恐状,一片声地叫嚷:“不要!不要!不要!”麦叶上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里晶莹着,戏耍着,突然间看到寻死的小芳,在极度的惊吓中跌落到泥土里。空中飞过的鸟儿,有的骄傲地昂着头,巡视无尽的苍穹,有的平静地看着前方,唱着快乐的歌,有的低头看一眼,诧异地叫一声,远遁而去。树枝挖断了一根又一根,手指磨出了一个又一个血泡,好不容易鼓捣出一个洞,小芳将身子朝洞里挤。

    女鬼跑过来,使出全部的力气将小芳朝外拉,那么用力,披头散发了,也没能拉住小芳。“这不是你家!不是!快走!”叫的时候拉,拉的时候叫,声嘶力竭中透出无限的绝望。小芳听不到女鬼的话,还在朝里挤。身子挤进去一大半时,冷老师赶到,抓住了胳膊。

    冷老师正和孔老师说话,手机响了。一接通电话,冷老师脸色就变了,扭头往家回。孔老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冷老师急匆匆回了家,又急匆匆往外赶,是给三哥办理后事的。而三哥,就是刚才那个叫嚷“我死了”时,带着几分得意的鬼魂。冷老师给三哥料理丧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这个努力了一生却只收获了尴尬和痛苦的家伙,会和自己一起,受到站在正义和道德制高点上的人们——神,人,鬼——的共同声讨。

    孔老师回到家,犹豫了一番,还是说起了刚才的事:“你让人家把书拿回去,有点失礼吧。”“把写了字的书拿过来,你能保证他不是炫耀?”朱老师冷笑一声,“哼,我没说透这个,已经给他面子了。”孔老师苦笑了一下:“他也不是那种爱显摆的人。”“好了,不说这个。”朱老师笑了笑,“他今天叫你读书,写文章,也是做了件好事。你呢,现在就写。要是有一天超过了他,我白天给你当牛使,晚上给你当马骑。”“骑在领导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哟。”孔老师笑着说道,“我只是犯了全中国老师的通病:不爱读书,害怕写作。”

    话虽这样说,孔老师还是打开了电脑,写文章。可是,面对电脑,孔老师总是苦着脸,皱着眉,像屁眼张大,却下不出蛋来的公鸡。那几行字,散开来个个带劲,有情有趣,合在一起,却是生机全无,情趣皆失,就像三个诸葛亮凑到一起,你揪我的头发,我掐他的脖子,他扯你的蛋蛋一样,反没有一个臭皮匠管用。好在,写不出字,还可以打打游戏,看看新闻,聊聊天的。

    我把孔老师的表现说给小白听,却招来了一通抢白:“咱就一老鼠,何必管人间破事?”小白的质问让我难堪,也催我反省。我不该像人类那样,把思考当作光荣之事炫耀的: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老鼠一思考,人类要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