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咬断

    人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

    ——《战国策》

    鬼魂宁愿层层叠叠挤压在里侧，也不愿靠近洞口，说明鬼魂对阳光的恐惧比我们老鼠还要强过十倍。这些鬼魂，活在世上都是芸芸众生，既没有修炼出通往天堂之道的崇高、俊朗、优雅，也没有放纵成堕入地狱的恶毒、猥琐、卑劣。这样的中规中矩，既不可悲，也不可喜，毕竟，没有思考的习惯，他们想做圣贤而不得，同样，不愿出卖良心或灵魂，他们也远离了奸邪。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正是这些曾经的普通劳动者，创造了人类五彩缤纷的生活，让官僚威风凛凛，让学者冠冕堂皇，让女人花容月貌，让孩子欢声笑语。

    显然，我的到来惊忧了他们，但他们不光没有埋怨我的擅自闯入，还越发拥挤自己，为我腾出了一块地方，意思是让我远离洞口映进来的那缕微光，远离外界的威胁。不能拂逆鬼魂们的善良或好意，也要躲避外面可能的窥视与攻击，我往里边凑了凑。听到一声尖叫，我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女鬼。只看一眼，我就认出了被胖鬼拉着寻找真相的丽鬼。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遇到身体不怀好意的接触，发出警示很正常，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成了女鬼，被一只老鼠无意之中碰一下，真没必要大惊小怪的。因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老鼠都不会骚扰、调戏、侮辱一个女性的，哪怕她貌若天仙，同时，手无缚鸡之力。“哼，娇滴滴的，连老鼠也怕！”陪在旁边的胖鬼这样说，语气里一半是责备，一半是打趣。“我就怕老鼠。”丽鬼对胖鬼撒起娇来，“人家就怕这鬼东西嘛。”胖鬼撇了撇嘴，将脸转向一边。

    瘦鬼，也就是冷老师的三哥跑进来时，比我还要急，近乎莽撞了，不光一脚踩在我身上，还重重地撞向了丽鬼。好在鬼魂没有重量，我一点痛感也没有。也许是怕胖鬼再打趣，丽鬼也没说什么。但胖鬼不乐意了：“你被这家伙骚扰了，怎么不向我汇报？”鬼魂的世界里，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压迫，但争风吃醋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还是可以有的。不然，静如死水的鬼界也就真的没有一点意趣可言了。丽鬼想了想，觉得胖鬼的指责有道理，就责问三哥：“你急急忙忙干什么？”三哥并不答话，只朝里面密密麻麻的鬼魂看。有一个长发女鬼面向里侧，三哥伸手拽那头发，牵那鬼魂转过脸来。小芳妈妈被打扰了，问道：“尊重女性的规矩懂不懂？”受到责问，三哥并不在意，更不尴尬，依旧将目光在鬼魂里逡巡。看了一遭，带着满脸的失望往外走。胖鬼吼一声：“站住！”三哥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往外走。胖鬼一拳打在三哥后脑上。三哥摸着被打部位，脚步却没有停止。胖鬼跳到三哥前面，挡住了去路：“你刚才撞我老婆一下，是什么意思？快告诉我真相！”

    三哥看着胖鬼，张了嘴，却发不出声来。胖鬼举起拳头，在三哥眼前晃了晃。戴眼镜的鬼魂说话了：“他刚死不久，没到七七四十九夜，还不能说鬼话呢。”胖鬼看着眼镜，笑了笑，说道：“孟老师，那就把他扣在这里，等他跟我说明真相了，再放他走。”“我们鬼的世界里，拘禁可是重罪。”说到这里，孟老师加重了语气，“犯了拘禁罪，不用审判，直接下地狱的。”胖鬼冷笑一声：“哼，找不到真相，还不如下地狱呢。”说着，看向丽鬼，眼睛里全是埋怨。丽鬼叹了口气：“唉，真相就是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倩倩。”

    “不管你隐瞒多深，”胖鬼自信地说，“我都会查清真相的。”丽鬼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问孟老师：“人死后，变成了鬼，为什么还要等到七七四十九夜，才能说话呢？”孟老师先是看一眼三哥，再将众鬼看了一遍，才对丽鬼说：“文丽啊，我首先要表扬你的有疑就问精神，然后再回答你：人死之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者像我们这样在大地上游荡，不是由自己说了算，而是上帝、阎王和判官协作考察、三堂会审的结果。三方考察的内容很广泛，包括人生在世时的道德境界、思想水平、动手能力、创新意识、著作阐述、性爱观念，包括但不限于爱不爱洗脚，挖不挖鼻孔。考察期间，只重事实，主要是查生活，听民意，而不是看材料，听汇报。”文丽苦笑了一下，问道：“剥夺汇报的权力，是不是不尊重我们这些鬼魂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孟老师颇为无奈地说，“有些人活着的时候，材料只会弄虚作假，汇报更是黑白颠倒，要是任由这种没有底线的下作行为在鬼世蔓延，上帝、阎王、判官就是失了职，犯下了难以弥补的过失。为切断弄虚作假之风的根源，人死之后，就将其舌头全部卡住，待七七四十九夜考察结束，决定其归宿之后，再让舌头转动起来。”

    “他前几天夜里，还大喊大叫的呢。”小芳妈妈公布的这个事实，没有反驳孟老师的意思，但起到了反驳的效果。孟老师正要解释，洞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有水涌进来，一个骂声闯进来：“淹死这狗日的老鼠。”

    我是不怕水的，热水和有毒的水除外。鬼魂也不怕水，再热、再毒的水也奈何不了它们。但我还是有点担心，由我招来的这一场意外，会破坏这里的宁静，以致引起鬼魂们的反感。可是，所有的鬼魂，包括被真相弄得心烦意乱的胖鬼，对我也没有丝毫的埋怨。

    水泼进来，很快又漏了下去。外面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是瞎折腾，竟宣称打了个大胜仗，淹死了狗日的老鼠。

    “刚死的时候，他为什么能说话呢？”孟老师指着三哥，慢慢说道，“人死之后，骨未寒、尸未僵之前，还有回阳的可能，也就可以在阴阳两界交替行走的。那个时段，往往会痛哭流涕，表达对死亡的不甘心。”“恰恰相反，”小芳妈妈说道，“他说‘我死了”的时候，高高兴兴的，特别欢喜的那种。”不等孟老师解答，文丽抢先说道：“他是活够了，活腻了，活得不耐烦了呗。”孟老师点头。胖鬼为文丽的优秀而自豪，在文丽脸上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