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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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复学(4)讨工资

    朱老师回家时,脸色不大好看。孔老师急忙打听,朱老师苦笑一下:“唉,今天的课差点没上下去。”孔老师追问:“怎么了?”“安然在课堂上把书撕了,就当着我的面。”“这小子也太大胆了,连班主任也敢欺负。”孔老师捋起袖子,脸上却笑着,“你不要再生气了,我明天找他算账。”“我不是生安然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唉,当初要是不报师范就好了:无需捧着学生,不要供着家长。”“就这一点事,你就消沉了?”也许觉得这话问得不合适,孔老师赶紧转移了话题,“我上次备课被扣了1分,这次被扣4分都不生气,你跟学生的事,就不要放心上了。”朱老师苦笑一下,问道:“你怎么被扣了4分?”“李主任说我教案里有4个字潦草了。”孔老师笑了一笑,“李主任要求我备课时,一笔一画,都要写规范,就连折,也要分开来写。不光说了,他还给我做了示范,把‘鼎’字里面的折都分开来写了一遍呢。我跟李主任据理力争:《课程标准》都规定,中学生可以写行楷,我们老师为什么就得一笔一画写正楷?面对我的诘问,李主任告诉我:《课程标准》在我们南山中学不管用,郑校长的话才是标准!教务处执行郑校长的指示,就是落实标准!”

    朱老师板起面孔,说道:“你就是逗我开心,也不能把我当弱智啊。”“你这样说,就言重了。”孔老师笑了笑,又一次转移了话题,“补发的工资真要被扣去一部分?”朱老师反问道:“长工资的消息十有八九是假的,扣工资假过一回吗?”孔老师看着朱老师,皱着眉头想了想,转了身,快步走到电脑前。

    《教师职业倦怠的成因及化解策略》就是这天夜里写出来的。写这篇文章时,孔老师文思如泉涌,手指在键盘上闪转腾挪。如此激情,我第一次在孔老师身上见到。写完了,发给冷老师。第二天一早,收到回信,冷老师提了三条修改意见。

    我正为孔老师也有才思如泉涌的时候而高兴时,忽然看到人和鬼魂一窝蜂地跑过去。大白天的,鬼魂成群结队跑出来,让我很感意外。原来,街上出了车祸,陈老师死了。我既为陈老师惋惜,也为众鬼魂难堪:看热闹的热情,做了鬼,也没有减弱一丝一毫呢。

    陈老师刚退休,理应安度晚年,却被拖拉机的一个轱辘要了性命。虽然看过孔校长一家人的热血后,对血腥味特别敏感,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看过去。原来,我看热闹的热情,并不比鬼魂差。

    陈老师的尸体躺在拖拉机旁,鬼魂坐在旁边哭诉:“孙老师,你为什么叫我跟你一起去讨工资?你可我把害惨了!”语气里有埋怨,有不甘,更有压抑不住的悲伤。陈老师的痛苦,让我想到了三哥那充满喜悦的宣告:“我死了。”两个鬼魂对死亡的不同态度,折射出来的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我把空气往回拨,看到陈老师骑车往前走,喜滋滋的,全没有死亡将至的不幸与恐惧。陈老师和孙老师商量好,十点钟一起找镇长讨要工资。是的,就是那笔被拖欠了二十年的工资。陈老师的悲剧在于,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那笔钱已经变成了那点钱,纯粹可有可无了,却还要较真,以为自己的东西就该是自己的。因为眼里只有过去,缺乏对现实的关注,发现对开过来的拖拉机把自己夹在了中间时,未免有点惊慌,正想突围,却被一辆拖拉机撞倒在地,另一辆拖拉机的前轮已经过去,后轮正赶上突然之间送过来的脑袋……

    遗体被弄走,血迹被沙子盖住,在上帝、阎王、判官开始审查之前,陈老师还能发出声音:“我真是混蛋透顶,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去要工资?我真是混蛋透顶,竟被那点钱给诱惑了!唉,要是被拖欠的工资永远不去要,就好了。唉,要是我不见钱眼开,就好了。可是,我竟财迷心窍,听了孙老师的话,要和他一起去要那点钱。我真他妈的混蛋,混蛋透顶……”

    陈老师的泣诉里,没有对别人的批评,只有对自己的埋怨。陈老师一辈子不敢骂人,因为职业不允许。现在,不受限制了,他骂的却是自己。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他难堪,也更让我伤感的了。听到那阴魂不叫不喊,不怒不吼,只是絮絮叨叨骂自己,检讨自己,我心里痛,鼻中酸,眼里全是泪。

    陈老师的哭诉,还有对自己的责骂,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像冬夜里的阴风,不怎么凄厉,却寒气逼人。我不知道针对陈老师的三堂会审什么时候开始,我只知道,每个人死后,不管职位高低,性情贤愚,精神贵贱,都要接受全面、细致的审查,最终决定那个灵魂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抑或在大地上游荡。可惜,活着的人,知道这个的并不多。或许大家都知道,但人世间的诱惑实在太多,酒迷脑,色迷眼,财迷胆,气迷心,以致一次次铤而走险。更有一些家伙,知道有地狱,但因为翻云覆雨惯了,以为死后的审查也就是走个流程,可以玩弄手法、疏通关系、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做什么事也就毫无底线。孰不知,人生的最后审查全部放在台面上,而且,再巧舌如簧的嘴,因为被堵上,也起不到半点作用。

    晚上,花常艳打电话过来,孔老师正在修改论文,完全有理由不过去。可是,孔老师没有任何犹豫,把键盘一推,起身往外走,全不顾朱老师那抱怨的目光。

    孔老师教白如光读书的时候,花常艳拿着一本书,坐在旁边读。看到花常艳捧书在手,不时地看孔老师,没有把一个字读进心里,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朝小白示意。小白笑道:“把书拿在手里已经不错了,好多人连碰也不碰一下呢!”“你的意思是,那些不读书的人,就像我们老鼠一样生活?”“他们啊,”小白没有顺着批评的方向说下去,“算了,我不评论人,怕忍不住爆粗口。”

    小白害怕爆粗口,白科却在房间里骂人。“你干的好事!”白科将声音压低,怒火却旺,“贱货!”“现在骂我贱了,快活逍遥时,怎么说的?”质问之后,小红下了最后通牒,“五天之内办不成,我就过去把事挑明了!”“你个小贱人,是不是要把我逼疯?”“你才要疯,我他妈早就疯了!”小红冷笑一声,“哼,你这把锁,锁的难道只是我的皮肉?”言外之意,是精神受到了伤害,至少,灵魂被锁住了。“我明天给你打开。”白科央求道,“你不要闹了好不好?”“你以为你是皇帝,想锁就锁,想开就开啊!”小红再发新通牒,“给你两天时间,到第三天,要是还没办成,我索性就撕破脸,拍张照片发到网上,再把你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