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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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复学(3)中国不会亡

    孔校长及众人走进,将屋子扫视一番。屋里放着两张八仙桌,外面那张摆满了菜肴、碗筷、酒杯,还有一坛老酒,里面那张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张纸,卷在一起,墨迹透过纸背,清晰可见。石原指着外面的桌子:“孔校长,我们入席吧。”孔校长问:“我们教员的办公桌呢?”石原说:“明天,我们就将这里恢复原样。”说着,将一家人挨个看了一遍,问:“你们家几口人?”

    “甭管几口人,”孔校长指着众人,“都在这儿呢。”“据我所知,你们家是八口人啊。”说着,石原走过去,到小女孩身边,蹲下,问道:“你家有几口人?”小女孩摇头:“不知道。”“有几口人,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数不清。”小女孩说着,笑了一下。石原笑了笑,问道:“除了这几个人,家里还有别人吗?”小女孩点头:“有。”母亲紧紧地攥着小女孩的手。“人在哪儿?”小女孩将手搭在母亲的肚子上,轻轻地拍了拍:“在这儿呢。”

    石原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手心向上,将糖递给小女孩。日军记者跑过来,举起相机。小女孩看了看糖果,摇头,手往背后缩。石原抓过小女孩的手,把糖果扣到那只小手上。日军记者按下了快门。后来,石原送小女孩糖果的照片刊登在日本的《语卖新闻》上,作为中日亲善的证明时,小女孩那不安的眼神,惶恐的表情,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石原站起身,走到孔校长旁边,邀孔校长入座。孔校长摇头:“刚在家吃过。”石原笑了笑:“我的祖先是从中国搬到日本的,我们一直尊敬孔圣人,尊崇中国文化。”“你是中国人的后代?”孔校长质问道,“你们就是这样对待老祖宗的?”石原笑了笑:“我们大日本皇军过来,是负有神圣使命,解救老百姓,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别再强词夺理了。”孔校长一边说,一边朝桌前走,“我一边喝着我们南山镇的美酒,一边教训你们这些忘了祖宗的不孝子孙。”

    石原把酒杯送到孔校长面前,碰到孔校长酒杯的时候,日军记者又一次按下了快门。这张碰杯照片,还有稍后由孔校长和石原共同签字,被石原添上关键一句的《复学通知书》的照片,也一并刊登在同一期的《语卖新闻》上。这份报纸被日本外交部转送给各国驻日本大使馆,中日亲善似乎已经成为铁的事实。

    孔校长认为只要发出复学的口头通知就行了,但是,石原说为了慎重,还是写《复学通知书》为好。想到两天之后就可以开学,孔校长特别激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来到里面那张桌子前。提起笔,正思考通知书的具体内容时,石原打开一卷纸,拿出一张写好的《复学通知书》:“请孔校长过目,要是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签个字,通知在家的学生,两天后上课。”孔校长看了一遍,又把儿子喊过来看。孔校长、孔教员从头到尾,一句一句地看,又一字一字看了一遍,都觉得没有问题了,才相互看一眼,点头认可。孔校长签字,日军记者拿起相机时,孔教员举起因为擦脚印而变得脏兮兮的围巾,挡在了相机前。日军记者不满地看了孔教员一眼,对石原说了句日本话:“现在就杀了他?”石原笑了笑,用日本话说:“戏还没有唱完,你先收起相机。”我能听懂日本话、英国话、德国话,是因为老鼠虽然弱小,渺小,却是跨国界的动物,真正把大地球当成了小村庄。可惜,孔校长一家听不懂石原和同伴的话。日军记者收起相机,退到一边。石原签了字,孔校长指着《复学通知书》:“现在就贴在大门外吧。”石原点头:“等墨迹干了就贴出去。”

    孔校长说:“事情已经办好,我们该回家了。”石原笑了笑,说道:“再写幅字吧。”说着,把卷在一起的宣纸打开,一幅一幅摊平。孔校长看过去,一幅是:日中亲善。一幅是: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一幅是:中日携手,共建南山。“就照这样,”日军小队长指着三幅字,“请孔校长各写一幅。”孔校长摇头:“这个不可能!”石原笑了笑:“要是嫌三幅多了的话,随便写一幅也行。”孔校长想了想,伸手拿起墨块,在砚里慢慢磨。孔教员看着孔校长,满脸的紧张。孔校长磨了一会儿墨,嘴角露出一丝笑,放下墨块,提起笔,写了一个“日”字,看一看,淡淡一笑,抬起头,对石原说:“拿酒来!”石原示意。孔校长笑了笑:“这杯酒,必须由你斟满,端过来给我!”石原看着孔校长。孔校长看着石原。四只眼睛对视了一会儿,石原转了身,走向餐桌。孔校长瞟一眼石原背影,奋笔疾书。石原走回来时,纸上已经成就了一幅字:日本假亲善,中国不会亡。笑容在石原的嘴角凝固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摔到地上。

    孔校长一家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满了杂物,推出国立北水县南山镇小学的大门,走向菜市口时,石原提笔在《复学通知书》第二段的后面,那长长的空白处,添加了一句话:

    上午学汉语,下午学日语。

    丢下笔,石原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虽然不是一次完成的,但字体一样,笔迹相同,墨迹一干,任何人也看不出半点破绽。那记者捧着相机,不断调整角度,连拍了多次,才满意地放下相机。石原抓起那张写着“日中假亲善,中国不会亡”的宣纸,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上一只脚,不住地碾压,过了一会儿,才指着桌上的《复学通知书》,说道:“贴到大门外。”

    后来,戴笠派白石佩过来调查,并准备处置汉奸的时候,才发现答应学日语的孔羽丰和他一家人都死了,只有被加上关键一句的《复学通知书》在墙上斑驳着。坟墓里的人无法站起来说话,孔羽丰当汉奸的事也就差点被定了性。而那个家庭唯一的幸存者,三儿,孔崇言,未来的孔三老师,因为年龄太小,又不在现场,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被朱先生藏起来的时候,那个曾经拿着木刀左劈右砍,全身充满活力的孩子,完全换了一个人,不说一个字,不流一滴泪。直到北水县游击队长王钟吾抱着他,来到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哥二哥妹妹的坟前,才哇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