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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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调查(1)小白的愤激

    8.调查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周敦颐

    论文给孔老师带来了希望,也让我在小白面前有了炫耀的资本:“知道‘倦怠’是怎么回事吗?”小白嘴角露出一丝笑:“知识分子真矫情!”我据理力争:“他们整天忙着工作,想着成绩,哪有时间矫情?”“哼,”小白冷笑道,“整天忙更害人。”“小白,我爱你,但我更爱真理。”玩笑之后,我换上了只有捍卫真理才会使用的严肃口气,“认真工作的老师,怎么会害人呢?”“一个学生只能考70分,老师偏要他考80分,90分,甚至100分,考不了,就指鼻挖眼的,这是不是害人?”“是不是一个学生能考70分,老师让他考60分、50分、40分,就是对他的爱护了?”我在反驳小白的时候,还不忘送上笑脸,“许多人轻视分数,却没想到那些分数并不仅仅是空洞的数字,而是有知识和能力在后面支撑的。”“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有老师为了分数,在课间十分钟,学生本该休息的时候,却把他们带进办公室做题目,这难道不是害人?学生累了一天,晚上到家还要做题目,背单词,抄课文,眼皮打架了也不能睡,这难道不是害人?学校变成工厂,类似集中营,”小白毫不留情地质问,“这难道不是害人?”

    集中营,我是知道的。那里没有个人生活,没有隐秘空间,只有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扼杀。人在那儿,甚至不再是人,治人的和被治的,都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正是因为对集中营的深深厌恶,我才毫不迟疑地表达了观点:“小白,你这样说,表明你还没有完全理解教育,更没有真正理解教师。从孔老师和朱老师那里,我只看到了他们对学生满满的爱!”“做老师的,不光要有爱,还得会爱!”小白看着我头上的天空,愤激地说,“压榨似的爱,就是打着负责旗号的耍流氓。”

    多少次,回味小白这番话,尽管觉得有点言过其实,带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夸张,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么有深度的批评,是深刻思考的结果,也显出了小白的认识高度。最重要的是,小白的批评有理有节,没有辱骂,没有谄媚,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只老鼠的才华和风骨。放眼当今的批评界,因为啄木鸟的尖嘴变圆滑了,乌鸦只顾嚼口香糖了,臭虫的自我改造更彻底,修改了自身的基因图谱,源源不绝地给世界输送迷魂香,这种群体的自阉越发衬得小白的批评与众不同,每一个字都格外有力。要不是狐狸看到待遇不如猫狗,发出几声真实的抱怨,猫因为和狗争宠落了下风,忍不住哀叹世风的下滑,狗因为汤里的肉被猫分去一部分,露出牙齿叫骂几声,小白简直可以说是独占鳌头,坐稳批评界的头把交椅了。当然,狐狸也好,猫狗也罢,或是天生一双勾人的眼,或者自修成一副媚态,或者骨子里原本缺钙,使得他们的批评看起来真诚,却难逃有隔靴搔痒的嫌疑,和小白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你的意思我懂,人类的教育是无用的。”发现小白思想如此深沉,我也不甘下风,充满激情地说,“我们老鼠从来不建学校,不办教育,可是,我们这些老鼠,也遵纪守法,通情达理,做事规矩呢。”“你说的是事实,但教育还是有用的。诗书能养魂,轮船能下海,飞机能上天,都是教育的功劳。”小白看着我的目光里,有无限的痛惜,“只是,好端端的教育叫许多人做小了,做窄了,做丑了。”

    “你能从正反两个方面看问题,又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更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实在太厉害了。”由衷在赞美之后,我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才知道,比起你的深刻和犀利,我先前的想法,只不过是思考的碎片,根本配不上‘思想’二字。”小白冷笑一声:“哼,又拍马屁了?”“拍马屁这个词太轻飘,无法表达我对你的崇拜。”我将前腿跪下,“我得跪下来,表达我的崇敬之情。”“哈哈哈哈!”小白放声大笑,眼珠子亮闪闪的,像湿漉漉的灯笼一样。她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在笑声中软了,柔了,润了,乳里浸过一般。

    孔老师和竖琴曼拨聊天,有时会揉一下胸口,但这并不影响聊天的顺畅。

    竖琴曼拨:你家庭幸福吗?

    石头:幸福;妻子爱我,女儿听话。

    竖琴曼拨:女儿听话,是优点吗?作为一名老师,你为什么不鼓励女儿独立思考?

    石头:她还小。

    竖琴曼拨:想把一棵树做成艺术品,应该在幼小,还是在长成,甚或是老朽的时候修剪它?

    外部的高大伟岸冲击内心的渺小卑微,尴尬由此产生。尴尬说穿了只是一种微妙的情感,无关道德,不论美丑,只存在于敏感而谦卑的心中,保质期也短,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一战时举起双手的希特勒可能尴尬,二战时造成人类浩劫的希特勒不会尴尬;将手指悬在键盘上落不下去的孔老师可能尴尬,给花常艳讲解“窈窕淑女”的孔老师不会尴尬;在校长室被家长羞辱的冷老师可能尴尬,将目光从花常艳胸部移开的冷老师不会尴尬。当然,并非所有的尴尬都一目了然。比如,读书将要被发现时,飞快地把书推回床底的孔雅玉,很难说她是不是尴尬了。

    孔老师正尴尬时,杨柳菲敲响了门。

    杨柳菲坐下后,夸朱老师不光白,俊,美,还贤惠,勤快,真是孔老师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又将孔老师称赞了一回,说不抽烟,不喝酒,工作认真,对家庭负责的好男人,现在很难找了。知道孔雅玉考了满分,杨柳菲断定这孩子前途远大。不管是提问,还是评价,杨柳菲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掏心掏肺一般,让人心里温暖着,仿佛受了风寒的部位贴上了热唇。

    把家里的事说了个遍,杨柳菲又谈起了学校的事。“李兰经常朝校长室跑,你们知道吗?”杨柳菲这样问时,神秘中透着诡异,“也不知道她在校长室做了什么。”“不知道的事,”朱老师直截了当地说,“就不要说了。”杨柳菲将脸转向孔老师:“白如光那个小混蛋,谁也管不了,以后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孔老师说:“越是这样,我们越得拉他一把。”说着,站起身,往外走。杨柳菲问朱老师:“孔老师去哪儿?”朱老师冷笑一声:“哼,有人掉河里,忙着去拉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