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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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枷锁(5)父女

    丈夫是在朱文清的督促下,办起水晶作坊的。那时,夫妻两人在家里,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挣钱不多,却也是你瞧我顺眼,我见你安心。可惜,朱文清不满意小康生活,一心想着大富大贵,要在锦上绣花,火上浇油,猪肉、白菜、粉条里加上山珍海味。丈夫本没有野心,但耐不住朱文清再三的怂恿,终于一步三回头,外出闯荡去了。去成都,跑云南,至缅甸,又到马尔代夫,钱包越来越鼓,胆子和脾气也越来越大。朱文清先是怀疑男人外面有女人,后来才知道,自己的怀疑程度远远赶不上男人身心出逃的力度,丈夫在两块地里播下了种子,结出了果实。

    朱文清不能不愤怒,也无法不痛苦,但最后,却也只能接受现实。聊以自慰的是,婚姻还在,面子上也还说得过去。哪知,丈夫忽然间开悟了,觉得两只脚踩在三只船上太累人了,简直是罪过,决定洗心革面,离一个,辞一个,全心全意伺候最年轻的那一位。

    “前几天,我就买了几包老鼠药……”朱文清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老鼠药,天下一等一的毒药。药方不得而知,药力太强,能让不辨糖衣炮弹的我们长睡不醒。制造这种毒药,却也暴露了人类的狭隘:自家偷香窃玉,欺世盗名,却不容许饥肠辘辘的我们找几粒粗粮烂果苟延残喘。

    孔老师站在朱老师旁边,大声说道:“买那东西干什么?你这不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吗?”朱老师挥挥手,让他走开。孔老师摇着头走到一边。朱老师对着手机说:“实在不行,你就回来!”“我哪还有脸回去。”“又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怎么不能回来?”朱文清还在那端哭。“爸爸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妈在天上看着咱呢,你千万不能做傻事!”朱老师泪水流了出来,“快把老鼠药扔掉!”“这老鼠药还不能扔。”朱文清一边哭,一边说,“我得吓唬那狗日的。”

    由那个男人的背叛,我想到了小白和她的转身。不让我过去,连看一眼也不准许,只能证明小白不仅不爱我,还对我特别讨厌了。往深里说,不是现在才不爱我的,是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守住骨气,保护一个失意者最后的尊严。但是,非常可惜,我的努力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抬头,是她的笑脸;低头,有她的笑声。

    必须找点事做,来缓解我的焦虑。

    大门外那个老人,站在那里好久了,依然不急不躁。老人脚边有个纸箱,纸箱里装着两只鸡,一只冠子高,另一只屁股翘。困在狭小的空间里,腿被捆住,翅膀扇不起来,它们依旧羽毛相蹭,尖喙相接,不遗余力地调情。将时光一点一点倒回去,我忍不住笑了:眼前的这个老人,竟是将朱校长整得跳了井,让朱先生永远丧失呼吸能力的朱三反,也就是那个在周岁时将笔杆子折断的婴儿朱承熹。

    朱老师赶回来,一手提纸箱,一手拉着朱三反,脸上带笑,嘴里却抱怨:“爸,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怕耽误你事呢。”朱三反这样解释时,满脸的慈祥,细密的褶皱里都灌满了爱,和那个在批斗会上张牙舞爪的家伙全然不同。“过来开个门,哪里就耽误了?”朱老师埋怨道,“在门前站这么久,能不累吗?”“不累,不累。”朱三反解释,“我这骨子还硬,站不坏。”

    说了一会儿闲话,朱三反突然话锋一转:“你大姐还是年上给我打的电话。我打电话,她不接,只回几个字的短信。”“大姐做生意,人来货往的,”朱老师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话,“一人顶几个忙呢。”朱三反点头:“忙点好,忙点好。”“大姐昨天还给我打电话了,说自己有时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叫我们不要挂念呢。”“你说这一年忙到头的,图个啥?这人啊,要学会控制欲望,懂得知足常乐。话呢,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事呢,不该管的就不要管。钱呢,不该挣的就不要挣。人生一世,要是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就不要难为自己,为鸡毛蒜皮挣扎了,够吃够喝的,够奔头也就行了。”朱三反苦笑了一下,反思起自己来,“我要是早懂得这些,就不会成为逆子贼孙,老朱家的千古罪人,教师中的反面典型了。”“爸,那不是您个人的问题,”朱老师笑着说,“而是时代跟您开的玩笑。”“时代开的玩笑也好,命运开的玩笑也罢,带给我们家的伤害,太大了,太深了。”朱三反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从考场里被赶出来的时候,我很无助,心理处在崩溃的边缘。回来做什么都讲家庭出身,一再地靠边站,我再也承受不住,精神崩溃了。登台造反的那一刻,我想重新做人的,结果却成了鬼。”“爸,”朱老师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也不要放心上了。”“我也想放下,想忘记,再也不提起,可是,有些人,睁开眼,就在眼前,有些事,闭上眼,就在心里。”朱三反苦涩一笑,“哎哟,真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怎么去见我那羞死的爸爸、气死的爷爷。”

    “爸,那是特殊年代发生的事情,爷爷、老太爷肯定早就原谅您了。”朱老师笑着说,“要是怕他们不原谅,你就使劲活,活上一万年。”“我是爸爸的儿子,爷爷的孙子,他们能用生命给我铺路,怎么会不原谅我呢?不能原谅我的,是我自己。”朱三反声音低沉,像是从暗黑的鬼世传过来,“我是不肖子孙,给老朱家丢了脸。”“爸,您强迫自己背负的精神枷锁,该砸碎了。”朱老师努力地笑着,“我们一起动手,将它彻底砸碎。”“有些枷锁,是砸不碎的。”朱三反苦笑着说道,“越是无形的东西,影响越深远。”“您已经用几十年的沉默,”朱老师认真地说,“弥补您的过失了啊。”“如果只是过失,当然可以弥补,但是,我犯下的是罪孽啊。”朱三反顿了一下,“说到沉默,在学校教书的三十多年,除了上课,我一天也不说三句话。有一次例外:白掌柜逼我说了好多话,他逢人就讲,把我这个哑巴逼得说了一火车话。哦,我今天话也多,这是改常了,人要死了。”“爸,您不要这样说。”朱老师笑着说,“我们现在生活刚刚好,您可不能早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