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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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舌战(7)移情

    多少次,我将目光举起来,希望越过人类智慧的天空,看向更高更远处。然而,不管怎么努力,一只老鼠的视野极限,只能局促在人类智慧的底端。所有那些想越过浩瀚智慧的努力,都被证明是无用的,甚至显得特别可笑,但我并不因此而自卑。这是因为,我们老鼠的上限不高,却是有底线的:我们崇尚友爱、理性,不会为一颗花生米争得头破血流,更不会一言不和就破口大骂。

    想到马强由对“处女作”一词的厌恶发展到对冷老师的攻击,想到李新、宋胜江等人对冷老师的批评、嘲讽与辱骂,我忍不住问自己:如果借助踩一个地位低,或者看起来无用的家伙,能够向地位高,或者瞧一眼都觉得有面子的名流献一个媚眼,我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把那家伙踩进泥潭里,踏到地底下?如果不会,那就不要任意评说。抛开利益妄谈修养,本质上来说就是耍流氓。

    对于冷老师,尽管他可能抢走《老鼠列传》的著作权,我也不能简单地否定他的所为。毕竟,我生在东州,长在东州,尽管这块土地上的农人要了我父母和哥姐们的命,尽管东州这块土地上的母鸡不分是非差点夺走了我的性命,尽管东州这块土地上的老鼠玩弄了我的情感,我还是深深地爱着这块土地。爱生养自己的土地,就像爱生养自己的母亲一样,无论美丑,无论贵贱,都不需要理由,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由知识分子的金刚怒目,包括江万方社长的直言不讳,宋胜江老师的不避脏字,我想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批评。我对人类时有批判,对动物兄弟也常怀抱怨,对小白更有过嘲讽,但不管怎样的出言不逊,也都不是蓄意的诽谤,更不是恶意的中伤,而是由挚爱生发出来的挑剔,唯一的希望,是这个世界更美好,生命更纯粹。如果看到不满意的却装作没看到,甚至将溃烂说成桃花,我就不配做老鼠,连臭虫也比不上了。毕竟,有些气味,虽不惹人喜爱,但它原生,本真,比粉饰出来的谎言更有价值,也更值得信任。

    小白来到时,我正陷在对立、混乱的思考中,以致在看到她的最初几秒钟里,没能回过神来。小白看着我,疲惫中带着喜悦。“你来干什么?”再也没有比这更傻的问话了。如果我说:“小白,你可来了。”然后,再加上一句:“看不到你的时候,真是度日如年啊!”说不定小白会被感动,同意我去看她的。可是,为了守住该死的面子,我竟用最生硬的语气提出了最无脑的问题。

    小白笑一下,忽然板着脸问:“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给我过去,我当然可以不让你过来。这叫礼尚往来。”我一向看不惯男人的小家子气,也不愿吹毛求疵,更不想把爱情的路堵死,可是,这话出口时,我竟体验到了久违的快意。小白板着的脸笑了一下:“真生气了?”我故作轻松地说:“一只有思想的老鼠,不会为不相干的事情生气的。”“在你眼里,”小白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问道,“我是不相干的吗?”“从你拒绝我过去的那一刻,”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们之间就画上了句号。”阿金的叫声传过来。小白一阵紧张:“我得回去了。”我再也装不下去了,恳求道:“我跟你一起过去看看吧。”“不,”小白摇了摇头,“你不能过去,更不要看阿金一眼。”

    小白的态度,以及她竭力藏起的隐秘,加重了我对阿金的反感和厌恶。这条可恶的狗,对富人,老虎,狮子,甚至是一块沾了点肉或筋的骨头,也会摇尾乞怜,显出十足的奴才嘴脸,而对穷人,鼠,猫,鹅,鸭,甚或是风度翩翩的山羊,总是颐指气使,显出暴戾狰狞的面目。“不管阿金叫得多凶,你都不要……”话未说完,小白低下了头。她那逃避的眼神,心神不定的样子,就像偷吃的猫看到了主人。想到小红把小白脸藏进衣柜的那一幕,我忍不住想:难道人类的丑陋行径,在鼠狗身上重现了?

    阿金叫得更疯狂了。那声音里,有激动,有亢奋——见到猎物,或是渴求异性时,头脑简单的狗就是这种表现。一阵风吹过,一缕怪味飘过来。淡淡的腥,点点的臊,浅浅的臭,交杂在一起,虽然微弱,却也直朝我的鼻孔里钻。那是阿金令人作呕的气息。显然,这是小白身上发出来的。我终于明白小白为什么逃避我的目光,心神不定了。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真爱和忠诚,同样,移情与背叛也永远不会绝迹,而小白移情别恋的对象竟是一条狗,实在超出了我的想象。尽管愤怒铺天盖地,我还是不愿像人类那样,爱得死去活来时,以丑为美,不爱了,就揭秘闻,发裸照,将美好的爱情折腾得支离破碎。我们老鼠,虽然谈不上高尚,但还是念旧情的:一朝有爱,终生不愿加害。

    我挥挥爪子,让小白离开。小白匆匆看了我一眼,跑走。我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不敢将目光抬起来,生怕一不小心看到阿金,让自己错失尊严。小白步履有点蹒跚,跑几步,慢了下来,到墙边,停下来,转身看到我,笑了。迟疑了一下,我跑过去,正要说话,一阵风吹过,腥,臊,臭,所有难闻的气味一起飘过来,我再也撑不住,“哇”地呕起来,就像王钟吾等人抢了尸体,白石佩嘴里的破布被抽出来一样。“怎么了?”小白用爪子拍着我的脊背,“不舒服吗?”爪子一起一落,那气味就一飘一荡的,钻进我的身体,搅动我的肠胃。

    明白了我呕吐的原因,小白后退两步,尴尬地说:“我不小心踩到狗屎了。”这种虚假的解释,比起那难闻的气味,更让我作呕。我抑制住自己的反感,冷冷地看着小白:“你还要骗我多久?”“你什么意思啊,我听不懂。”“你身上、头上全是臊臭味,是在狗屎堆里摸爬滚打的吧?”“我们不谈这事,”小白看了我一眼,将头扭到一边,“好吗?”“为什么要逃避?”我直截了当地追问,“你跟阿金恋爱了?”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族与族之间的争斗,人与人之间的吵闹,有的是言差语失,因小失大,有的是原则问题,两败俱伤。对于一只老鼠来说,不管有无思想,爱情都是最大的原则、最高的情感、最后的底线,不能退让的。面对我这尖锐的问题,小白要是骂我一顿,我会高兴的,但是,她没有生气,也不恼羞,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我又不是人,哪能出污泥而不染呢。”

    小白的这个自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我朝小白挥了挥爪子,叫她走开。小白淡淡一笑,假意温柔地望着我。又一阵风吹过来,我终于坚持不住,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