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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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辱骂(1)愤怒

    13.辱骂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

    不久,阿金的厮吼声传过来,那么激动,那么狂躁,每一声都钻我耳,扰我心,乱我智。尽管知道较真会带来烦恼,捉奸只能自取其辱,甚至引发灾难,我还是跳起来,奔向那污秽之地。越过第一堵墙时,阿金在嘶吼,爬上第二堵墙时,阿金在叫唤,到了第三堵墙边,阿金的叫声弱了下去,等我站在墙上,阿金正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吐着舌头,望着小白呢。那家伙的眼里,全是欲望燃烧发出的火焰。小白面朝阿金,只留个后背给我,我也就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小白的眼睛里,也和阿金一样,燃烧着欲望。

    小白要是爱上了一只不像我这样爱思考,却比我富有的老鼠,哪怕她爱上的是一只猫,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吃惊和痛惜的。阿金那家伙,不光是狗,还是一条野性未净的狼狗呢。因为身上既习得了狗的娇媚,又保留着狼的凶残,阿金也就成了介于狼和狗之间的,似狼非狼、是狗非狗的怪物。小白曾多次嘲笑过阿金,说凶残让阿金可憎,媚性让阿金可怜呢。可惜,讥讽的声音犹在耳边,小白竟和这个贪婪、愚蠢、媚性十足的家伙眉来眼去,隔空传情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相信小白会如此堕落的。毕竟,不久前,小白还带着一脸的清纯,满眼的坚毅,让我躲开,把危险留给自己呢。原来,寻新欢,抛旧爱,并不是人类的专利。

    又一阵风飘过来,臊腥臭味再次将我紧紧罩住。这气味和小白身上的一样,只是更浓烈,逼得我透不过气。我一秒钟也不愿停留,扭头跳下,逃离那污秽之地。

    回到窝里,愤怒的气旋一直在我体内奔涌,差点要从脑门喷出。怒气还未消散,我又忍不住泪水涟涟。我的流泪,不是因为被抛弃,而是小白的不知自爱,不懂自重,让我看不到老鼠的未来。最让我痛心的是,小白低下原本高贵的头颅,屈身跪拜的,竟是一副没有思想的臭皮囊。是的,阿金那厮身材虽然魁梧,形象貌似高大,但它不光行为不端,灵魂丑陋,连智力也是低下的:只知道讨好献媚,换回几根骨头,却从未想到过一个生命应该守住尊严。最典型的是,碰到白科不高兴,骂它“狗东西”,让它“滚一边去”时,这家伙竟然更频繁地摇着尾巴,仿佛世界上除了讨好,再也没有第二件事可干了。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个又丑又贱的家伙,因为无原则的奉承,获得了与品质极不相称的地位,早晚到大街上遛弯时,竟然随地大小便。孔老师有一晚出去散步,很快就回来了,就是因为踩到了阿金屙在街边的那坨屎。

    揭穿阿金的嘴脸,将它的低下昭示出来,并不能增加我的光荣。毕竟,被一只没有理想、缺少情趣的狼狗打败,可不是有面子的事情。而某些时候,面子并不全是脸皮上的光鲜,而是骨子里的尊严。我不畏强权,不惧重压,却又不能向阿金挑战,就是因为我放不下尊严:要是阿金仗势欺凌,强抢小白,我可以跟那条狗拼命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小白看阿金时那么专注,以致我站在墙头那么久,她都没有察觉到,这足以证明她的心已经完全属于阿金。一只跨越鼠狗两界,践踏爱情的老鼠,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我对小白的厌恶成倍增长时,忽然传来一声鬼叫。三哥一改过去的胆怯、畏缩,迈开大步,挥舞手臂走过来,那满脸的愤怒,像地痞流氓一样张牙舞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能让一向胆小懦弱的鬼魂拥有了搅动世界的勇气和力量。到冷老师家门前,三哥拍门,踢门,得不到回应,竟穿墙越壁,来到冷老师床前,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冷老师看不见鬼影,听不到质问,继续翻看手机。得不到回应,三哥忽然暴怒起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左右开弓,给了冷老师一阵响亮的耳光。那么用力,不留一丝情面,好像不是惩罚自己的兄弟,而是处罚不共戴天的敌人。当然,不管三哥怎么用力,冷老师都是毫发无损,甚至全无察觉。打累了,三哥蹲下身,抱着头,痛哭。

    做了鬼,尤其是三哥这样的疯鬼,本该将一切放下,不再哭泣的。但冤屈的力量实在太大,正无情地折磨一个孤零零的鬼魂。三哥的委屈越发深重了,头和双臂一起抖动,仿佛垂老的国王即使失去生命,失去宫殿和宫殿中的女人,失去想要统治万世的土地和臣民,只剩下了绝望。冷老师听不到三哥的伤心,还在翻看铁锁女的相关内容。三哥哭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指着冷老师,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提我,让那么多的人骂我?他们知道我的经历,知道我的痛苦吗?他们骂我死有余辜,凭什么?”不等冷老师回答,三哥趴在床沿上,将手搭在冷老师胸前,又是一回伤心彻肺的痛哭。

    像是冥冥之中有了感应,冷老师丢下手机,将双手放在胸前,正好搭在三哥那一对瘦骨嶙峋的胳膊上。尽管只有皮包骨头,三哥还是感受到了冷老师的脉搏,哭得更伤心了,如同受尽委屈后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童。冷老师闭上眼,很快又睁开,拿过手机,打开“喜马拉雅”,听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时间设定为20分钟。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冷老师总要打开手机,听一会儿小说。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时,设置好多次,也还是睡不着。今天晚上,因为发生了争论,遭到了辱骂,不要说听一次就能睡着,就是能不能听得进去,也要打个问号呢。不料,听着,听着,冷老师嘴角竟露出一丝微笑来。那是嘲笑。我看透了冷老师的心思:这么好的小说,不仅仅是莫言个人的光荣,也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贡献,竟然有人诋毁,而且,是没有阅读就义正辞严的诋毁,真是太荒唐,也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