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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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小花(7)痛哭

    “到你三哥家时,我是被拐卖的。拐卖我的,是我们同村的邻居。他们拿着你三哥的钱,走了。”小花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我记得你曾经问我是不是被拐卖的,要是被拐卖的话,可以帮我。但我那时不敢说实话。那两个人说,我要是说出了实情,就给我打针。他们知道我从小就怕打针。小时候,我一打针就哭,我一哭,爸爸就抱我,妈妈就哄我。那个时候,我是爸爸的乖宝宝,妈妈的掌上明珠。那个时候,我多幸福啊。他们不光威胁我,要给我打针,还说,我要是把事情办砸了,拿不到钱,他们就杀我全家。”王警官骂道:“这两个该死的人贩子!”冷老师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从你三哥家跑走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摆脱噩梦,过上好的生活。可是,没想到,收留我的那两个人,又骗了我,把我带到了这一家。他跟你三哥不一样,我不从他,他就骂我,打我。我肋骨断过,头上、身上都是疤。我想死,可是,我有孩子了。他给我上锁,带我走街串村讨赏钱,我不从,他还打我。”说到这里,小花凄然一笑,“你回去,跟你三哥说,叫他好生过日子,彻底忘了我。现在,我不是我,他也不是他,我们回不去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他那些钱。”“你放心,”冷老师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回去就跟三哥说。”“我刚才好象梦到他了。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了句什么,就跑走了。”小花眯着眼,说道,“他瘦了,跟一根柴草棒似的,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冷老师转身往外走时,轻声念叨:“跟照片完全不一样了。”王警官、谭警官、吴科长相互看一眼,跟着走出病房。冷老师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直到走廊尽头。三人跟到走廊尽头。冷老师转回身,对三人说:“我想静一静。”三人点头,慢慢往回走。冷老师蹲下身,抱着头,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走廊里的人或抬头,或扭头,病房里能走动的人也都跑出来,齐刷刷地看向嚎啕大哭的冷老师。冷老师一边哭,一边说:“三哥,这世上,还有比你更苦的人啊!”

    不忍心看冷老师抱头痛哭的样子,我把目光收回来。看周围的一切,人,车,楼,包括鬼影,都是模糊的一片。原来,我的眼里也满是泪水。我不知道我的泪水,是为三哥流,为小花流,还是为冷老师流,为自己流。那同情和悲伤的泪水似乎永远也抹不尽,直到天擦黑,王警官把冷老师送到家门前,我才勉强抑制住那滔滔不绝的泪水。车停下,冷老师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叹了口气:“唉,现在,我才真正理解江万方社长和宋胜江老师的愤怒。”三哥跟着冷老师下了车,说道:“医院,街上,墙旮旯,我都找遍了,也没找到你三嫂。你现在跟我一起,再到别处找找吧。”冷老师听不到三哥的鬼话,看不到三哥那张精瘦、干瘪,满是希望的鬼脸,径直走进家门。三哥不知道自己找到了小花,只是没能认出来。是的,岁月的钢刀,生活的无情,早把小花刻画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汽车启动时,我才发现,自己还趴在汽车的底盘上。匆忙之间往下跳,再加上长时间的颠簸和流泪导致的头昏脑胀,方向和力量都没能把握好,我被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身子差点散了架。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神志清醒,从疲惫的深渊里爬了上来。正要回窝,却看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情景:花常艳和小红手牵着手,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忙揉了揉眼睛。千真万确,花常艳和小红的手牵在了一起。

    人类好多次在濒临灭绝时转危为安,秘诀就在于战争之后拥抱了和平,将敌人化为朋友。这是理性的胜利,也是胸怀的功劳。花常艳和小红的手无限温柔地握在了一起,再回想他们的互扯头发,互挠脸蛋,那么不共戴天,真有隔世之感。她们并排走在一起,还扭头笑看对方一眼,那种亲密,让人动容。我一向主张兄弟消怨,支持姐妹和解,看到她们化解了世纪难题,没有理由不高兴,只是,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的温馨。

    花常艳和小红的温馨愈发显出我的冷清。但我并不羡慕,更不悲伤。自从看到小白和阿金调情,我就不爱她了。唯一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小白品位太低。小白这家伙,要是爱上任劳任怨的牛,哪怕爱上喜欢唱高调的驴,甚至爱上狡猾的老狐狸,我都会为她祝福的。可是,阿金那条狗,既不勤劳,也不俭朴,言语还不温柔,创造力根本就没有,思想的光芒从未照过它那愚蠢的头脑,它的最大幸福,就是抱着主人抛过来的骨头,啃得口水直流。由阿金的境界低劣,我想到了小花丈夫的棍棒和铁锁,想到了小白可能的结局。如果小白像小花一样,我该为她哭泣,还是笑她短视,骂她活该?如果我陷在这件事中走不出来,我会不会重蹈三哥的覆辙,变成疯子,最后落寞而死?

    想不重复三哥的命运,我就要来一个彻底的转身,重新开始生活。当机立断,我和寄居在我身上的虱子、跳蚤开展了对话。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批评他们的吸我血,更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艾。因为被尊重,虱子和跳蚤不住地夸奖我们老鼠有经天纬地之才,有称雄世界之能,只是因为低调,不愿与所谓的高等动物争锋,才让人类坐在了地球的头把交椅上。明知这话里有调侃、玩笑和戏谑的成分,我心里还是很受用,就像在街头流浪,饥肠辘辘时,突然看到一颗花生米正躲在路边朝我微笑。

    因为我不端思想家的架子,天还没亮,我就和身边的所有东西,长的,短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喘粗气的,细呼吸的,都称了兄,道了弟。“你怎么成天跟我们在一起,不去看情人了?”仙人球来得晚,知道的却不少,而且,这家伙仗着身上有刺,别人奈何不得,说起话来,从不拐弯抹角,有点杂文家的风格。最难能可贵的是,它活得比我通透,根本不需要用力,就把竖琴曼拨给忘了。“没有啊。我没有情人。”我认真地跟仙人球玩起了文字游戏,“情人?我的感情,为什么要献给人?人,鱼龙混杂,也值得我去爱?”“别转移话题好不好?我说的是小白,甩你的小白呢。”

    仙人球揭开我的伤疤,又撒上了一把盐,无非是要看我的笑话。我没有上它的当,装作什么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两只老鼠之间有了感情,或者玩一场情感的游戏,得叫情鼠才对。”仙人球冷笑了一声,问道:“你的咬文嚼字,是跟孔老师学的吗?”“你怎么只看到孔老师的咬文嚼字,”我反问道,“却看不到他的严谨理性?”“孔老师踩着你的尾巴,没把你踏死,你就护着他?”“你来得晚,怎么知道这事的?”“听说的啊。”“道听途说。”这样责备了仙人球之后,我信誓旦旦地说,“昨天,我还去看了小白呢。”“你看都不朝那边看一眼,怎么会去看她?”仙人球揭了我的老底不算,还要继续让我难堪,“你们这些自以为是、愚蠢至极的家伙,说的鬼话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为什么还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虱子质问我:“以思想家自居的老鼠,你为什么一面讨厌作假,一面弄虚作假?”“一个假的思想家,专门招摇撞骗的败类!”跳蚤这样给我定性。意识到遭遇了类似冷老师那样的口诛笔伐,我晃动脑袋左顾右盼,满眼迷茫地问:“思想家呢?思想家在哪儿?”

    “这段时间,你心情不好吧。”钢笔说话了,“你心情怎么不好的,说出来听听。要是有趣,我就把它记下来,再发表出去。这样,我赚钱,你出名。”想到冷老师的遭围攻和三哥的被打骂,我急忙摆动爪子:“别。千万别。”“说嘛,”见同行都踊跃发言,鼠标也不甘落后,“好兄弟,大思想家,尊敬的阁下,被情妇甩了的感觉,说给我们听听,也好让我们把同情和支持一起献给你。最重要的是,把委屈都说出来,你那心情啊,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我不需要同情和支持。”我拍了拍胸脯,“我这心情从来就没有不好过。”这话一出口,就引来了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