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羞辱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

    冷夫人盯着冷老师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唉，那个时候，我要是听你爷爷话，带几个孩子到冷庄躲一躲就好了。”冷老师看不到姑奶奶眼中滚出的泪珠，听不到姑奶奶嘴里的遗憾，对孔老师说：“我想听听那一巴掌的前因后果。”

    孔老师却不愿意讲。白太太看了看儿媳妇，说道：“这事也怨我，我要是带一家人去找德佩大哥就好了。”孔羽丰笑道：“太太叫三儿去找朱先生抓药，给孔家留了条根，是有功之人，无需自责的。”“我要是听从晓光兄、钟吾兄的劝告，像他们那样放弃教职，拿枪打小鬼子，就不会赍志而殁，留下永远的遗憾了。”孔教员苦笑了一下，“我那时真是见识短浅。”“瑞祥，你没什么要后悔的。晓光、钟吾报国用的是刀枪，我们报国用的是教育。”孔校长神情激昂地说，“育民族之魂，固中华之根，我们的见识并不短浅。即使壮志未酬，也没有遗憾！”

    “爷爷，您常跟我们说要善良，要包容，怎么才能做到呢？”崇德问道，“是不是因为善良和包容，您才不恨那些小鬼子的？”“我从来没有说过不恨，只说过饶恕。”孔校长解释道，“神仙是有感情的，爱一切真诚的、善良的、美好的，恨所有虚假的、罪恶的、丑陋的。同时，神仙又是超越感情的，能以悲悯之心对人事，肯用怜惜之眼看爱恨。心地善良，行动包容，就是懂悲悯，知怜惜。但善良和包容，也不是无原则，没有底线的。”天使说道：“爷爷，你这话绕来绕去，我听不懂呢。”“有些话，不懂也好。”孔校长看着天使，笑呵呵地说，“你只要高高兴兴就行。”“我在人世时挺高兴的，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天使用忧伤的语调说，“天堂里冷冷清清的，太没意思了。”众神都笑了。

    白太太笑出了泪，抹了好几把，还没抹干净，就带着泪花对孔校长说：“你要是早说自己恨那些小鬼子，我们就不埋怨你了啊。”“说到恨，不光要恨那些拿枪拿刀的，还要恨那些鼓吹者。因为，他们鼓噪统治世界，鼓动人变成兽，是手上不见血的杀人犯。而兽性一旦被激起，人就会变成鬼，变成毫无人性的恶魔。”孔校长严肃地总结道，“因此，善良和包容应该成为人神共敬之物，像太阳的光辉一样，永远照耀每一个灵魂。”

    禁不住冷老师的要求，孔老师讲起了和白如光的冲突。作文课上，白如光看到小芳作文写得好，将她写满的三张纸从作文本上撕下来，再一点点撕烂。孔老师过去制止，白如光非但不听，还将纸屑撒到小芳头上，再朝头发深处塞。孔老师叫白如光停下来，白如光却站起来，指着孔老师的鼻子骂，还威胁要伤害孔雅玉。孔老师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白如光的肩上。

    孔老师讲述时，我拨动空气，察看生活中的那个场景。事情的经过和孔老师的描述完全一致。但有的场景孔老师讲不出来。比如，白如光的表情和动作，白眼珠，臭嘴巴，狰狞的面目，竖起的中指。

    听孔老师讲完，白太太苦笑着对孔校长说：“就因为这一巴掌，就让玉石检讨、道歉，真是小题大做。唉，白科要是能知道有过我这个姑老太，也许就不会这样整俺玉石了。”“牙齿还要碰嘴唇呢。”孔校长笑呵呵地说，“清者自清。咱不要为人间的事操心了，哪怕玉石是咱的曾孙。”冷夫人说：“亲戚不像亲戚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还要将俺玉石往死里整啊。”孔瑞祥劝道：“别说了。妈本来心里就不舒服呢。”冷夫人想闭口不再说话，但还是没忍住，问道：“玉石要是叫狗咬了，怎么办？”孔瑞祥笑道：“吉人自有天相。”

    冷夫人的话，我以为只是使用了比喻或象征的手法，把某些人说成了狗，也就没有把这话和阿金联系起来。等到知道小白的拼死救助，看到孔老师被阿金追赶，差一点命丧狗嘴时，我才知道这话的意思，理解了奶奶对孙子的担心。

    “你讲的这些，”冷老师不无遗憾地说，“那篇文章里没写啊。”“那篇文章不写起因，只讲结果，”朱老师不满地说，“过分强调那一巴掌给白如光身心带来的伤害，既是不负责任，也是欺人太甚。”冷老师点头：“文章应该把事实讲清楚，让人们知道真相的。这是一个记者的基本素养。”七位神仙频频点头。“我问你一个问题，”冷老师看着孔老师，表情特别严肃，“你能如实回答我吗？”孔老师点头：“当然。”“以后，课堂上要是再发生类似的事，你还会管学生吗？”“管。肯定要管。”孔老师毫不迟疑地说，“需要惩罚的时候，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退避三舍。”

    冷老师竖起大拇指：“你是教师中的这个，值得尊敬。”“我就一俗人，没有远大理想，教书是为了混口饭吃，”孔老师笑道，“哪儿像你说的这样高大。”“我们当下的教育陷入了困境，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怀疑主义盛行，没有人相信教师的真情和付出。”冷老师苦涩一笑，“面对严苛的教育环境，我们做教师的，几乎人人自危，个个恐慌。面对史上最难教的学生，该出手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出手了。毕竟，体罚已经变成了教育的红线，谁踩到它，谁就会被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甚至丢掉饭碗。我这样啰嗦，是想表达一个主题：敢管学生，你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朱老师说：“你就别给他戴高帽了。”“我不会给任何人戴高帽。”冷老师真诚地说，“你那一巴掌，是对教师职业的尊重。”

    “教育是规范言行，而不是迁就恶习，更不是讨好宵小。做好教育，教师必须挺直腰杆，万不可患上恐惧症，更不能骨头酥软，低三下四。”孔校长接上了话茬，就像还活在世上，正和同僚一起讨论似的，“学堂里没有法度，讲桌上缺少戒尺，就像一个人腿上有伤，费了很大的劲儿，也走不远。”孔瑞祥附和道：“我手里拿的戒尺，虽然不常用，但能让学生心有敬畏。”崇德举着手，说道：“我这手心，被钟吾叔拿戒尺打过呢。我哭了，爸还说打得好呢。”几位神仙，白发皓首的，朝气蓬勃的，满脸稚气的，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