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三部曲之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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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嘱托(7)归还

    屋子里坐着十多个青年。王钟平倚在门边,透过昏黄的灯光,看着正侃侃而谈的王钟吾,眼里冒着火。“小鬼子已经打到咱家门口了,再不站出来跟小鬼子干,咱家就没了,姐妹就要遭殃了。”王钟吾将众人看了一遍,接着说道,“我们这些男人,有责任保卫家乡,保护姐妹。”“两手空空的,”有人提出了疑问,“怎么和小鬼子干?”王钟吾回答:“家里有刀的,就拿起刀,家里有老铳的,就拿起老铳,家里有土炮的,就抬起土炮。”“俺哥跟俺嫂说了,再去他老丈人家要点钱,买几杆枪。”王钟平插了话,“俺嫂明天就回娘家呢。”“你做教书先生做得好好的,怎么玩起了刀枪?”有人这样问。“我可想教一辈子书,永远不碰刀枪的。可是,小鬼子打到咱家门口了,”王钟吾慷慨激昂地说,“我不能做孬种!”“小鬼子离咱这儿还有好几百里地,远着呢。”说话的人打了个呵欠,“天不早了,俺得回家睡觉了。”“俺也得回家了。”众人站起身,往外走时,王钟平横跨一步,堵住了门,大声质问:“你们还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吗?你们跟俺这些娘们一样,也蹲着尿尿吗?”众人低着头,不作声。“你们怕死,姑奶奶俺不怕。”王钟平对王钟吾说,“哥,俺报名当游击队!”“你还是在家刷盘洗碗吧。”有人这样说。王钟平转身跑出去。众人走出门,王钟平将碗啊盘的,摔了一地,高声叫道:“从今以后,我不刷碗,不洗盘子了!”

    “我姑姑被救出来时,人已经不行了。”王老师这样说时,我正好看到了那个时刻。我的心抽了一下,爪子僵住了,动弹不得。王钟平的叫喊声,还有她那张咬牙切齿的脸,就定格在我面前。

    “我姑姑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是对胡园的轻轻一笑。也许,正是我姑姑那个满眼含爱的微笑,让胡园做出了一生不娶的决定。”王老师泪里带笑,笑中带泪,“我姑姑葬礼那天,我们白马村的人,上起老人,下至孩子,凡是能走动的,都来了。周围村子里的人,也来了不少。吴晓光也带着他的兄弟们来了。”我想拨动空气,看看那个千人共哭的场景。可是,爪子僵硬着,不能动一下。

    其实,真正阻止我拨动空气看那悲伤一页的,是我不愿再见苦难的心。目睹孔校长一家七口人倒在血泊中,伤口汩汩冒血的惨状时,我就告诫自己,遇到血腥的场景,不要去碰触,任由它湮没在历史的深处好了。毕竟,那殷红的血,除了诉说抗争的决心,演绎生命的悲壮,书写人生的倔强,也彰显了那个时代亿万中国人惨遭凌辱的命运。想像王钟平那满眼里的爱,还有她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已经让我肝肠寸断了,要是再看到那个场景,见到王钟平那全身的伤与痂,尤其是一个女人最敏感部位的脓与血,我会对人类产生更深的恐惧与鄙视的。世上再也找不到哪种野兽,其冷酷与凶残,能比得上侵略者的万分之一。而他们在地狱里的张牙舞爪,鄙视历史公正审判的行为,让我更加痛心。尤其是那些理直气壮地为太郎辩护的知识界精英,武士道精神的鼓吹者,满嘴正义却给几亿人带来灾难的法西斯,更叫我痛恨不已。是他们的军国思想,把本该有爱心的少年变成了含笑杀人的恶魔。

    “在许多人的眼里,吴晓光是我爸一生的敌人。”王老师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在营救我姑姑的时候,吴晓光是倾其所有。我爸就是用那些手榴弹,打痛了鬼子,才让鬼子把我姑姑放出来的。”“吴晓光老师曾是我的同事,”冷老师接上了话茬,“他跟我说过他和王司令的一些事情,但大多是点到为止。我那时年轻无知,口无遮拦,什么都要争论。哪怕我说的不是人话,吴老师也不跟我计较。”“吴晓光比我爸大四岁,但他显得老成很多。在南山小学教书时,他和我爸是同事,进北水县军事培训班比我爸早一年。当时,他劝我爸跟他一起去,但我妈那时刚怀上我哥哥,呕得特别厉害,我爸走不开。我哥出生百日后,我爸就去了培训班。就是在培训班里,他们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王老师笑了笑,接着说道,“一个成了共产党,一个成了国民党。抗战时,他们有竞争,也有合作。1946年,他们成了真正的对手。”冷老师说:“吴晓光被释放后,拒绝了所有安排,只要求回南山小学教书。那时,我也在小学教书,跟他做了同事。”

    “在组织批准他做教师之后,他曾到东州找过我。”王老师笑了一下,“那一天,有人打电话找我,直接呼我的小名。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对方是谁,只得硬着头皮问。他说:‘我是吴晓光啊!’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听筒吓掉了。他说自己自由了,政府批准他教书了,要到东州见我一面。我不想见他,就推脱事情太多。他说:‘你爸有样东西一直在我这里,我想当面交给你。’我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并且告诫他:‘你别以为我还是那时的小女孩了!’我以为他会知难而退的,没想到他到东州,找到了我工作的学校。”王老师端起茶杯,又放下,“有一天下午,我正备课,传达室里的人找到我,说有人要见我,问他的姓名,又不说,只说是爸爸的旧同事,看样子,是个当过兵的人。我以为是爸爸的战友,到传达室一看,不认识。他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笑。我问:‘您是爸爸的战友吗?’他不回答,还在笑。我又问:‘您跟我爸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笑了笑,问道:‘你真不认识我了?’我点点头。他说:‘我可认识你。你长得跟你妈一样,说话的口气像你姑。’这声音有点耳熟,我正想在哪里听过时,他又说话了:‘那一次,我在北水河上要是把你杀了,这世上,可就少了一个小美女。’知道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吴晓光,我两腿发软,跌坐在凳子上。他笑了笑,说道:‘你们老王家没人这么胆小吧。’我站起来,质问道:‘跟你说了不要过来,为什么还要厚着脸皮过来?’他没有说话,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递到我面前:‘这里面的宝贝,我替你爸保存了好多年,现在交给你,也算完璧归赵了。’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要打开纸袋。他急忙制止:‘现在不要开。等我走远了,看不到我,你再打开。’说着,转身往外走。他努力保持军人的腰板,但还是有点驼背。我追出去,对他说:‘既然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吧!’他停下来,笑了笑,说道:‘你这一点,像王钟吾。’‘我请你吃饭,’我生硬地说,‘是因为你是老乡。’‘我自由了,要做老师了,但还是有历史的人。’吴晓光笑着说道,‘为了你的前途,我不吃你的饭了。不过,你的心意我领了。’他这样说,我也就不再坚持。回到办公室,我急不可待地打开文件袋,发现里面只有一本书,蓝色的封面,竟然是《共产党宣言》。”

    众人吃一惊。王老师喝了一茶,说道:“扉页上有我爸的签名,还有日期:1936年10月2日。我忽然想起来了,我爸说过,他在抗日军官训练团时,丢了一本书,就是《共产党宣言》。因为培训班经常突击检查学员的私人物品,他最大的担心,就是被检查的人发现了,上报到县党部,自己因此丢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后来,这本书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人告发,我爸才一天天放下心来。”“这件事,我和王老师分析了,”蔡老师插了话,“我们设想了许多种可能,但都拿不准。”“最有可能的,”王老师推测道,“应该是在某次检查时,已经当了教员的吴晓光查到这本书,就把它藏了起来。因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他把我妈妈,还有我哥哥抓到南山小学时,说跟我爸是君子之争。他要是小人的话,我爸坟头的树,都要成材了。”“那本书里,还夹着一张委任状。”蔡老师补充道,“那是国民党拉拢我岳父的。”“这张委任状,我早就见过。”王老师解释道,“那一天,他让我们把那个委任状交给我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