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忽然闪出一道金光，雾渐渐散开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齐崆玥正紧握龙啸剑，环顾四周，此雾古怪，是有意将他们三人分开。

    “来者何人，有没有胆量出来一战？”齐崆玥一身正气大喝道。

    然万籁俱寂，蓦地身后传来模糊嬉戏打闹声，愈发清晰，愈发靠近。

    他回头一看，一脸错愕，雾气逐渐揭开一面熟悉的牌匾，上有大字“齐宅”。

    大雾散尽，月上柳梢，眼前是一座府邸，是齐崆玥七岁以前的家，坐落于都城临安。

    都城放夜，千门如画，烟花千树，人流如织。临安入夜，也是不夜之城。

    十年过去，再次回到临安的闹市，他恍惚了，院墙内时时传出嬉戏声，他收剑入鞘，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推开了大门。

    一踏入外院就见一小孩傻笑着冲出大门，齐崆玥险些撞上，这小孩颇为眼熟，居然是幼年时的他自己。

    而后又一中年男子大步走来，齐崆玥如遭雷击，愣在原地，颤抖着低声道：

    “爹？”

    中年男子没听见似的，径直往门外去，齐崆玥急忙上去要抓住他的手，却扑了个空，他的手直接穿过了中年男子的衣袖。

    “慢点儿跑……”屋内传出熟悉的叮嘱，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而后一妇人缓步走出，正手掩着脸笑。

    齐崆玥疯了似的冲上前，大喊道：

    “娘！”

    他敞开双臂想要与她拥抱，却扑了个空，径直穿过妇人的身体，向前一个趔趄。

    “怎么回事？这些都是假的吗？”齐崆玥垂眸呢喃。

    一家三口欢笑着走出家门，出去玩闹，其乐融融，嬉闹声逐渐远去。

    齐崆玥孤零零站在院子里，背影散在地上成了落寞的影子。

    他不信邪，又转身追了出去，张开双臂，扑向他多年未见的父母，却像是光影一般，斑驳美好却无法触及。

    “为什么……”他抱头自语，眼角泪光闪动。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远远跟着曾经幸福的一家。

    齐家世代为商，家底殷实，倘若没有十年前那场意外，齐崆玥大可一辈子当个纨绔子弟。

    七岁那年的生日同爹娘去逛夜市，他生性贪玩，在夜市流连许久不愿回家，一直玩到很多商贩收摊才尽兴而归。

    也就是这一次的晚归留下了一辈子的阴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回到了齐宅门口，父亲背着熟睡的儿子和母亲也回来了。

    就在这时，齐崆玥觉察到身后一阵凉意，不速之客，莫非就是当年的凶手？

    他转过身，一男子身着白袍，头戴兜帽，低着头，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手撑着墙壁，艰难地走到大门口旁边。

    父亲向来心善，他放下背上的儿子交给门口的侍卫抱回家去，便和母亲一同走上前查看。

    齐崆玥盯着白袍男子悄然握住剑柄，隐隐感到这白袍男子的气息莫名熟悉，却又十分危险。

    “足下可还好？”父亲上前询问。

    “……”白袍男子沉默良久，呼吸粗重，摆摆手道，“无碍。”

    说罢，他便倚着墙原地坐下。

    齐崆玥警惕地注视着，此人应是在打座，是修仙人士，可是他身上怎么会飘出黑红的魔气？

    他就站在父亲与白袍男子之间的空位，拔剑出鞘，准备应敌。

    但父亲却径直穿过齐崆玥走上前，仍然问道：“道长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在宅中歇息一晚？”

    “……”白袍男子沉默许久，忽然爆喝一声，“滚开！”

    他周身荡开一圈血色气浪，齐崆玥下意识凝聚剑气为障抵挡，屏障瞬间破碎，后退数步。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震飞出去，倒在地上吐血昏厥，母亲大惊失色上前扶住。齐家上下侍卫俱持刀冲出，挡在父母前，保护家主。

    白袍男子腾地起身，全身散发出黑红魔气，手中魔气凝实为剑，他缓步走来，杀气腾腾。

    在他身后，魔气凝为无数血色剑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每一个无辜凡人。

    此人就是当年齐家惨案的元凶！

    齐崆玥目露寒光，挥剑，淡金剑气四溢，迅速凝为一面巨大屏障，护住眼下的所有人。

    然而，血红的锋刃就在他眼前穿过屏障，与他擦肩而过，径直刺向身后的侍卫们。

    侍卫们到底还是凡人，根本来不及闪躲或者挥刀，就已被血红的锋刃贯穿，当场倒地，死不瞑目。

    “啊！”

    ……

    一时间，齐宅门口哀嚎一片，血流成河。

    齐崆玥愣在原地，他想不明白，齐家从未得罪任何门派，为何此人要屠他满门？

    白袍男子似乎还不肯罢休，因为附近还有活口，齐崆玥的父母。

    父亲昏迷不醒，母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似乎是在恳求饶命。

    白袍男子提着血红的长剑，闲庭信步般走向他们，一步一血印。

    齐崆玥双手握住剑柄，疯了般冲上前去，朝着白袍男子一剑挥下，带着千钧的怒气，挥出一道淡金弦月。

    白袍男子似乎看见他了，挥出血红的长剑，只是这轻描淡写的一剑，齐崆玥就觉全身震颤，握剑之手的虎口顿时开裂，鲜血淋漓。

    剑气破空，寒风忽动，吹下了白袍男子的兜帽，剑光照亮了他的容貌，一切不幸的源头。

    “师……师父？”

    齐崆玥看清了凶手的容貌，鹤发童颜，面若冠玉，赫然是他那高洁伟岸若空明青山的剑仙师尊，是教授剑术抚育他十年的师父。

    印象中他的师父暮玄子总是面无表情，似乎同日月山川一般没有任何个人情绪的流露。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个剑仙却是目露血光，神情癫狂。

    “这……这怎么可能？”齐崆玥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暮玄子面目狰狞，一掌拍出，血红的魔气在掌心爆开，齐崆玥便被震飞了出去，这一掌下去，五脏六腑几乎要碎了一般。

    暮玄子似乎又没看见他，妖冶血红的双眸始终盯着他的父母，提着剑仍是朝他们走去。

    龙啸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黯淡无光。齐崆玥趴在地上口溢鲜血，眉头拧着，张着口说不出话，看着暮玄子的脚步愈发靠近双亲，双泪俱下。

    他挣扎着在地上爬行，伸出手想抓住暮玄子的脚，近在咫尺之时，血刃却已在眼前落下，没入母亲的胸口，又一剑杀害奄奄一息的父亲。

    眼睁睁看着双亲死在眼前，他手撑着地欲要起身，却狂吐一口淤血，双臂无力，趴在地上，两脚蹬着，挣扎着向前伸手。

    父母死不瞑目，母亲悬在半空的手苍白无力地落在地上。

    在他的双眸中，双亲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苍白和淋漓鲜血。

    “哈哈哈……”暮玄子环顾周围的一片血海，捂着脸发出诡异的笑声，身后吹起一阵风拂起兜帽，再次将大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

    这时，齐宅的门后隐隐传出妇人的哭喊声。

    暮玄子转头看向大门，眼神愈发狠厉。他提着剑，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走向大门，他上前一步，就裹挟着狂风掀开了大门。

    在他身后不远的齐崆玥终于挣扎着起身，撑着剑勉强站立，昏昏沉沉地看向他的家。

    外院中的婢女们乱作一团，尖叫着向后门逃跑。

    暮玄子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全身散发血气，剑上滴血，恍若人间厉鬼。

    他每走向前一步都轻飘飘地挥动一剑，一剑见血，一剑封喉，一剑一命。

    他每向前走一步，一个或妙龄或中年的婢女都将倒在地上再无生气，恐惧的神情在她们的脸上永远凝固。

    他已经疯了。

    从外院杀入内院，从有目标的挥剑到漫无边际地乱砍，剑刃上的鲜血洒落四处，花草树木碎落一地。

    一身素衣的幼童站在内院中央，沉默地注视着，他双眸通红，口唇干裂，似乎是已经哭干了泪水。

    他在院中形单影只地立着，注视着那身着染血白袍的厉鬼胡乱挥砍，注视着宣告死亡的剑刃逐渐向他逼近。

    “住手……”

    低沉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齐崆玥双目失神，扶着墙，撑着剑，勉强跟在暮玄子身后走入内院。这一夜的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血腥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一抬头，便与幼年的自己对视，双眸震颤，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涌上心头。

    那对黑色瞳孔似乎是透过暮玄子即将落下的剑刃，看向了他自己，他注视着他自己，像一片漆黑的深渊在凝视着他自己，他也在凝视深渊。

    “住手！”

    齐崆玥声嘶力竭地喊道，竭尽一身心力举起龙啸剑，却又愣住了。

    那把染着鲜血的剑刃第一次停滞在半空，停在幼童的额前，剑风吹过，几缕断发飘落在地。

    暮玄子握着剑的手在颤抖，魔气凝结的长剑随风消散，在兜帽覆盖着的阴影下，双眸中的血色徐徐散去，眼中的癫狂瞬间褪去，转而是震惊与悲恸交互的复杂情感。

    幼童仰头，眼神空洞地看向眼前这个头戴兜帽的神秘男子，他想看清他的长相，却看不透兜帽遮挡下的阴影。

    齐崆玥知道年幼的他下了一个怎样的决心，倘若今日不死，他日必定手刃元凶。

    然而，元凶却是给他新家的师父暮玄子。

    暮玄子离开了，声名显赫的剑仙暮玄子落荒而逃了，留下了一片狼藉的齐宅和血迹斑斑的齐家。

    被师父带上空明山收为徒弟，曾是一生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如今看来却已是一生不幸的源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

    “哈哈…假的！一定都是假的！”

    齐崆玥时而仰头大喊，时而悲凉大笑，终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

    再次转醒时已至天亮，他倚墙躺着，面如死灰，如丧家之犬，看向门口，已料到会有人来。

    果然，暮玄子不紧不慢地从大门走入，他一袭蓝白道袍，白发束冠，神情淡然，身姿挺拔如剑，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他径直从齐崆玥面前走过，应是看不见他，环顾四周，除院中的孤童再无活口。

    他走至幼童身前，蹲下问道：“你可愿随我修仙问道？”

    他语气和煦，使人如沐春风，与昨天大开杀戒的他恍若两人。

    幼年齐崆玥警惕地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仙人，又回头看向自己的家，目光不舍。

    暮玄子抚摸着幼童的头顶，轻声道：

    “从今往后，空明山将是你第二个家，凡尘过往于漫漫仙途不过须臾，与之告别吧。”

    幼童回头看向眼前的仙人，沉默着点点头，跟随暮玄子徐徐走出院子。

    “哈哈哈……第二个家……”躺在墙角的齐崆玥惨然一笑，冷声道，“杀我全家又收我为徒，你就不怕哪天我真的杀了你？”

    暮玄子止步了，背对着齐崆玥，轻飘飘地道：

    “你做得到吗？好徒儿？”

    “怎么做不到？！”

    齐崆玥大喝一声，便双手抡剑，一跃而起，淡金剑气缭绕剑锋，剑锋横扫，金龙随行。

    面对横扫而来的金色剑锋，暮玄子神情泰然，仍旧牵着幼童的手，闪至齐崆玥的身后。

    “你的一招一式都出自我手。”暮玄子漫不经心地道，“你挥出的每一剑都无法命中我。”

    齐崆玥冷哼一声，仍旧汇聚全身法力，向他的师父也是仇敌挥出下一剑。

    暮玄子再一次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他看向齐崆玥的眼神仍如从前，不会有任何情感的流露。

    齐崆玥不停地挥剑，挥得愈发猛烈，无序，毫无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