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啦……”

    许久之后，云纾小声地说。

    方未寒问：“澹台瑶……是你的上一个契约者？”

    “没，我和她没有签订契约，只是因为共同的理念走到了一起。”

    云纾在白色沙滩旁坐下，拍拍自己身旁的空地。

    “坐吧，看你很闲，跟你慢慢说说。”

    方未寒坐到她身边，继续问道：“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像我之前说的，临渊阁内发生了一次理念的冲突。”云纾开始回忆。

    少女捻起洁白的砂砾，在前方的水波中洒下，看着它们一点点地沉入水底。

    “一千年前，那是一个七星连珠的日子，借着史无前例的庞然因果逆流，天仪推测出了一个预言，宣告世界将会在当下近不久的某一天毁灭。”

    “近不久？没有具体时间吗？”

    “它并没有算出来，而是给出了两个筛选条件。”

    云纾叹了口气。

    “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临，那么这两个条件一定会应验。”

    “其一是天命复苏，现在已经应验了。”

    方未寒：“？”

    “那块天山神玉，应该是被人留在玉龙山，来作为镇压天命的枢纽。一旦拔出，大周一千年积聚的天命便会释放。”

    方未寒：“现在给它放回去还来得及吗？”

    “你觉得呢？”云纾翻了个白眼。

    “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云纾淡淡说道：“帝王突崩。”

    方未寒皱起了眉头。

    “天仪预见的未来之中，大周的皇帝会因为某一件非自然的事情突然身死。”

    “它有没有说这个皇帝是谁？”方未寒沉声问。

    是方遵？还是方棠？

    在他记忆之中的原本世界线上，方遵似乎是投降了异族，但死没死他不确定。而方棠甚至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身份是皇帝，但人……可以是任何人。”

    云纾道。

    “可以是方遵，可以是方棠，就算有个人当了一天皇帝死掉，也符合这个条件。”

    “如果真的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天仪的预言很可能就是真的。”

    无论是方遵还是方棠，方未寒都不希望他们死。

    方遵一旦死去，他身后的保皇力量将会瞬间分崩离析，届时方未寒身处的环境态势将会急转直下。

    而方棠……显然他很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

    “此次天山来人，想要取回神玉，恐怕也是为了这个考量。”

    少女看着前方的海面，平静的外表之下，似有波涛暗流在涌动。

    “这甘知在你取下玉石之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你就不感觉有些太凑巧了吗？”

    “的确。”

    其实方未寒之前也在想这个问题，他甚至怀疑自己和魏寒的谈话被人窃听了。

    但魏寒生前是八转引宇境界的超阶镜天，不可能感受不到周围的窥探，他都没有反应，那可能的确没什么事情。

    “别看那甘知嘴上一套说得好听，临渊阁现在封山，肯定是有大动作要准备。哪有功夫派人出来专门取这块玉，这岂不是巴不得世界赶紧完蛋吗？”

    “所以他大概率是天山安排在这附近，专门盯着这块玉的人。一旦天山神玉气息移动，甘知便会立刻出手抢夺。”

    “临渊阁是个务实而冷漠的宗门，行事风格一向如此。”

    方未寒听明白了云纾的意思。

    临渊阁发现了天山神玉，但他们自己并不会出手取回，而是在周围隐匿躲藏，观察是否有别人前来取玉。如果真有人来取走天山神玉，那么证明天仪的预言成功了一半。既然如此，与其被他人占有宗门至宝，倒不如把它带回去另作他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方未寒恍然大悟。

    “一千年前的那次路线之争你也知道，留在山上的一派主张静观其变，不能赌上宗门的未来去预防一个区区的可能性。而下山的一派主张积极入世，寻找所有办法拯救世界。”

    “澹台璃……我当时一般叫她小璃，她就是下山派的一员。”

    云纾低声说道。

    “她的父亲是太虚之前的上上任临渊阁主，华元真人，也是临渊阁历史上的最后一个九转真人。”

    “父亲是临渊阁主，母亲是星君长老，尽管出身高位，但小璃却和一般的临渊阁弟子一点都不一样。她善良而谦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好而仗势欺人。反倒有些微的社恐，在面对陌生人时往往会紧张。”

    “她是当时我在天山上最好的朋友。”

    怎么有种温折雪的既视感……

    方未寒沉默片刻后，评价道：“在这样的宗门中，她能够这样十分难得。”

    “所以她在那个预言发生之后，几乎没什么犹豫地便选择了下山。”

    云纾的声音中有些哀伤。

    “小璃几乎从不和人争执，但那天……她却和自己最敬重的父亲大吵一架。华元真人不允许她下山，而小璃不肯。她说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世间众人死去而无动于衷。”

    “下山的临渊门徒中，什么样的人都有。”

    “不满足于天山现状的野心家，想用星辰力量为自己谋取地位的投机者，厌恶了临渊苦寒意欲回归俗世的动摇之人。真正为了拯救世界而走下天山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我们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云纾回忆起那段最艰难的岁月，晶亮的眸光都黯沉了几分。

    仅仅是听着她的描述，方未寒都能估计出来云纾和那个名为澹台璃的临渊弟子关系有多好。

    圣器器灵乃天地造物，往往身上都怀有或多或少的神性。而澹台璃之所以能够在云纾心中取得不一般的地位，恐怕与她自身的品格脱不开关系。

    抛弃优渥富足的生活，孤身一人，却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一个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的可能性上，在暗处为了天下的存续而奋斗。

    这根本不是一个平凡女孩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不过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我找到了你。”

    她装作不经意地揉揉眼睛，抬头说道。

    “云纾，你是想要复活她吗？”

    “嗯。”

    少女轻轻地点点头。

    “我能把方棠拉回现世，自然也能把小璃带回来。方棠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世界上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再没有人记得她。但小璃不一样，她牵扯的因果众多，若我想要抹除这些因果带来的影响，就必须恢复全盛时期的力量。”

    “你是我的契约者，你的修为突破，我能够调动的力量也就更多。”

    云纾期切地看着他，声音轻轻软软的，像是褪去尖利外壳的小刺猬。

    “几转？”

    “至少七转，七转之后，我就能勉强调动全盛时期一半的力量，也就达到了抹消因果的最低要求。”

    “我答应你。”

    方未寒当即说道。

    见他答应得这般痛快，云纾的嘴唇动了动，嘴角微微扯起，想要开玩笑地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是也没有那个心性。

    “谢谢。”

    “客气什么，你可是救过我的命。”

    方未寒和她肩并肩地坐着，一同面向前方一望无际的海洋。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怕是早就死在了上原王氏针对我的几次阴谋诡计之中。或者我可以毫不夸张地换一种说法……”

    “我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云纾你肯定是最大的功臣之一。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回一次能算是什么大事？”

    云纾的眼睛弯着，露出轻松而欣慰的笑容。

    褪去了傲娇的外壳之后，她也显出了几分少女的柔弱感来。云纾轻轻挪动一下，舒服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臂膀之上。

    “还有一个事情。”

    方未寒丝毫没觉得云纾靠着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甚至内心都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实在是太熟了。

    “你听说过魏寒这个名字吗？”

    “魏寒……”

    云纾沉吟片刻。

    “没听过，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方未寒：“……”

    “历史有没有办法篡改？”

    “在我这里，绝无可能。”云纾十分笃定地说。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太过于绝对，少女在想了想后，又补充了一句：

    “除非篡改历史的那人力量位阶比我还高，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我的力量虽然孱弱，但位阶等同于九转碎宙境界的镜天，比我的位阶还要高，祂难不成是真仙不成？”

    他默默无言。

    “你怎么了？”

    云纾十分敏锐地发现，方未寒的心情似乎一下就低落了一些。

    “没事。”

    他调整好心情，深吸口气。

    “等此间事情结束之后，我们回长明吧，好好过个年。”

    “嗯。”

    ……

    ……

    和方未寒分别之后，凤凰振翅高飞，又转头飞向了玉龙山的方向。

    长翼横掠，大鸟一声锐鸣，重新落在了玉龙山腰的平台上。

    温折雪折返回此地，是为了借助这里的因果力量构建与天山的通讯线路。

    少女掐指结印，碾碎几块陨石碎片，以粉末勾勒出一个椭圆形的阵法。

    “嗡！”

    阵法光纹剧烈颤动，光影渐渐凝实，如水般的倒影对面，是问天峰议事厅中的景象。

    除了她的师尊，当代临渊阁主太虚真君之外，临渊九阁的阁主出席了六位。

    “折雪见过师尊，众位阁主。”

    温折雪没什么表情，面色如常地规矩行礼。白衣似雪，不染世间尘埃。

    太虚真君颔首，诸位阁主都没说话。

    “在玉龙山，你为何要袒护广陵王方未寒？”

    太虚真君淡淡问道。

    “弟子依照门规办事，从未有任何偏袒的意图。”

    温折雪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瞳中见星一直都没有解除。

    身为六转的高阶镜天，她可以做到不被任何人读取或测算自己内心的想法。

    “好一个依据门规。”

    一位阁主忍不住地冷声出言。

    “门规之中可没有教唆你对同门出手。”

    温折雪简短地解释：“情况紧急，不得不如此。”

    诸位阁主之中，明显大多数人都流露出了不同程度的不悦，但都没说什么。

    温折雪这次的事情做得实在太过，但奈何她天赋绝强，素日里也为宗门贡献良多，身世更是清白无比，所以几位阁主也只是口头上说说。

    太虚真君继续问：“据道玄所言，他见到了流风浮云书，可有此事？”

    “此话属实。”温折雪点头，“云书圣尊已明示广陵王方未寒为契约者。”

    众位阁主又是一阵沉默。

    天山的圣器，最终却选择了一名外人作为契约者，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于临渊阁的讽刺？

    “广陵王方未寒为何会习得临渊十四剑？”

    方才出声的那位阁主又质问道。

    “折雪不知，师叔大可以自行询问云纾圣尊。”

    温折雪一句话将他的质问全都堵了回去，气得他一阵吹胡子瞪眼。

    这个温折雪，仗着自己的天赋高，真是一点都不把他们这些阁主放在眼里。

    “木已成舟，天意如此，尔等暂且退下。”

    太虚真人淡淡说道。

    众位阁主躬身行礼，纷纷走出了议事大厅，在场的只剩下了师徒二人。

    太虚真人不说话，温折雪也不知道说什么。

    坦白来说，她现在对于自己师尊的观感十分复杂。

    “在外边的日子，还顺利吗？”

    太虚真人悠悠问道。

    温折雪一怔。

    “挺顺利的。”

    少女回答。

    太虚真人点点头：“那就好。”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的沉默。

    “天山已经封山，最近不要回来。若有事，便像今日这般联系。”

    他叮嘱道。

    “天命已然复苏，你的修为可能会再度突破，但万万不要急于求成。”

    “多谢师尊，折雪明白”

    太虚真人点点头，挥手切断了光影联络。

    从头到尾，他只字未提方未寒的事情。作为看着自己长大的师尊，温折雪很确信，他肯定是看出来了点什么。

    但他为什么不说呢？

    师尊的立场究竟是什么？

    少女想不明白。

    除此之外，太虚真人也没有说要她如何去对待云纾。作为名义上的天仪派系，温折雪肯定不能明面上帮助云纾的行动。

    但暗中呢？

    温折雪想了想。

    门规没写。

    她读门规的。

    所以就是可以？

    “你犹豫个屁啊。”另一个自己懒懒地吐槽道，“帮云纾就是帮小寒，你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地方？”

    对哦。

    一想到小寒，少女没忍住傻傻地笑了笑，仙子般清冷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才刚刚和他分开一小会儿，自己就想他了。

    好想早点见到小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