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凤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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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溅五步

    秋风乍起,山贼营地里,“西南一杆旗”迎风扯动起来,百十来个面黄肌瘦的贼人手持各种农具,将林天虞团团围住。

    大当家扯着尖细的嗓子嘶嚎着,他说得慷慨激昂,一副与万恶的官府爪牙不共戴天的模样,脚下却像生了根,一动也不动,只是催促着众人上前。

    营地中央的马车上,林天虞脸上轻松,心底却暗暗发紧,这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人数众多,若真的一拥而上,自己双拳难敌四手,怕是顷刻之间便会被剁成肉泥。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一想到自己在孔雀王的铁蹄之下都能活下来,如今却要死在这些手持农具的山贼手中,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他回过神来,眸光骤然一凝,投向远处唾沫横飞的大当家,心中已有定计。

    擒贼先擒王!

    趁众人还在踌躇,林天虞从马车上纵身一跃,直冲向不远处的大当家。

    对方冷冽的眼神和冰冷的杀意,让大当家背脊一阵发凉。他踉跄后退一步,忙从旁边抓过一个人来,看也不看,直直推向了那个眼神像狼一般的男人。

    那名惊惶失措的手下正是被叫做篾篙子的年轻人,他手里拿着根用竹子削尖的长矛,见林天虞按刀冲了过来,本能地挺起长矛扎了过去。

    林天虞见对方长矛刺得绵软无力,显然是个外行,又见他眉目间稍显稚嫩,心中不免起了恻隐之心,本来瞄着喉结的右手往下一摆,食指往外一伸,一根弩箭应声而出,直直扎透了对方的大腿。那少年惨嚎一声,跌倒在地,凄厉的嘶喊声响天动地。

    林中几只鸟儿被震得飞了起来,扑腾着翅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大当家见此惨状,失魂落魄地喊了起来:“二弟!还等什么!”

    那马车上蹲着的虬髯大汉,听见大哥喊话,又见那小旗官背对着他,顿时恶由胆边生,捡起鬼头大刀,从马车上纵身跃起,高高就是一劈。

    要说这二当家金钱豹,与其他山贼却不一样。

    其他山贼,多是地里刨食的农夫,杀只鸡可以,杀头猪也不在话下,但若是说到杀人,却是万万没这个胆量的。真到劫道时,在旁边充个人数,喊两句诸如“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之类的切口,至多再挥舞一下手中的“武器”,吓唬吓唬老弱妇孺。

    但二当家不一样,他是真正学过几天刀法,手里有过几条人命的江洋大盗。

    他刀法雄浑,分上中下三式,一招力劈华山斩人头颅,一招直捣黄龙捅人腰腹,一招蛟龙入海掏人下盘。他仗着自己力大,按着一定次序,将三式轮番使来,以排山倒海之势,让对手毫无还手之力,待对手防得疲沓了,再突然改变进攻次序,对手猝不及防之下,往往中招。

    这一次他铆足了劲头,务必让这个落了自己颜面的狗官血溅五步!

    身后风声乍起,林天虞冷哼一声,一记漂亮的回旋踢,狠狠踹到了偷袭者的心口上。

    只听咔嚓一声,那本来势若万钧的二当家,被这一脚踹得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跌落在地。

    只这一下,偌大的营地里便只剩下高个年轻人的惨嚎声和虬髯大汉兀自忍耐的哼唧声,其他人都屏息静气,偷瞄着那位身姿挺拔的小旗官。

    终于,不知是谁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大喊一声:“快跑啊!”百十来个山贼,都向着营门蜂拥而去。

    林天虞长出了一口气,心中既轻松又惋惜,自己虽然脱离了险境,但这次行动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刚想到此处,一根镔铁长枪忽然划破长空,犹如一道闪电打在了领头逃跑的人身前。

    那领头之人正是被称作老六的猥琐男子,这一枪斜插在他双脚之间,吓得他跌坐在地,两个眼泡一下就噙满了泪水,哆哆嗦嗦地用双腿在地上蹬了几步,刚想挣扎起身,便感觉裆下已濡湿一片。

    此时,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远处,一骑绝尘而来。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头大马,马胸宽阔、脊背健硕,奔跑中有着肌肉偾张的美感。而马背上的骑士也是不俗,他一身玄色劲装,虎背熊腰,身姿与马相得益彰。

    骑士一扽缰绳,以极快的速度冲到营门口,伏身抄起那杆镔铁长枪,打马回旋的瞬间,在马背上舞了一个漂亮的枪花,旋即一勒马缰,黑马人立而起。

    黑衣骑士居高临下,一张方脸上满是煞气,他用长枪在地上一划,怒喝道:“过此线者,死!”

    林天虞见了黑衣骑士,长出了一口气,他苦笑一声,喊道:“我的响箭哑了,白狐狸这计策,百密一疏啊。”

    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这计策哪里百密一疏?”林天虞听了这动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鬓角,转过身去,见从后面帐篷里出来一位白衣少郎君。

    那少郎君用左手短刀挑着帘儿,右手短刀的刀刃横在一人咽喉之上,正是企图趁乱从后面溜走的大当家。

    “这计划至始至终就是拿你当作诱饵,你那信箭,也是我给你换的。”少郎君嘴角一撇,冷漠的脸上仿佛结了冰。

    “你!”林天虞闻言双眼一瞪,还未出声便被少郎君抢白道:“响箭一响,这一群山贼化整为零,岂不前功尽弃?”

    “那装上些财帛也可以,非要装个人吗?”林天虞脖子一梗,怒目而视。

    “财帛?哪里来的财帛?”少郎君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林天虞一怔,还是忿忿不平,“没有财帛也可以随意装些货物啊!”

    “东西不对,一旦打开,贼人便会警觉,但若是你在此处,可以多给卫所军拖延一些时间。”少郎君依旧平静地说道。

    “凭什么是我,你为何自己不来?”林天虞听闻对方说得有些道理,气势上便弱了几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

    林天虞无语,兵行险着,争取利益最大,便是这位狐狸兄弟惯有的行事风格。

    那大当家见对方明明只有三人,却敢当着自己这一百多号人的面聊起天来,顿时感觉自己仿佛是砧板上的一条活鱼,不仅任人宰割,还得听听对方是怎么打窝,怎么下饵,怎么把自己这条笨鱼钓上来的。

    他自诩智计百出,没想到却中了一个少年郎的奸计,气急败坏之下也顾不得脖子上横着的钢刀,对着营地中乌泱泱的山贼大喊道:“兄弟们莫怕,他们只有三人,咱们一百多条汉子,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

    他见众人气势已堕,想着破釜沉舟,又道:“啸聚山林,被抓了便是死路一条,横竖都是死,不如跟他们拼了!”

    即便这样,旁边的少郎君连看也不看他,任他狺狺狂吠。

    倒是林天虞有些好奇,他丝毫不在意场中蠢蠢欲动的山贼,指桑骂槐道:“你这妖言惑众的小蟊贼,也不怕旁边这位没有感情的大人,砍了你的脑袋。”

    大当家哈哈一笑:“如今兄弟们斗志昂扬,你们拿住我那是保命的护符,安敢杀我?”

    话音刚落,一边的少郎君一声不吭地用刀背将大当家手臂一敲,只听“咔嚓”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个营地,声音盖过了还在地上兀自哼唧着的篾篙子和金钱豹。

    大当家一只手臂被直接敲断了去,顿时疼得大汗淋漓,他哆嗦着嘴唇吐着字:“你...”

    林天虞走过去,狠狠将他踹翻在地,看着眼前嘴唇发白的中年人,小旗官冷笑道:“大当家的,你当真不知道他是谁吗?”

    大当家闻言强忍疼痛,仰头看向那一脸漠然的白衣少年,突然想起了陵州城里流传着的一句话。

    双切飞花令,白衣少郎君。

    他顿时脸色巨变,仿佛见了鬼一般,颤抖着问道:“是...是...令狐大人吗?”

    白衣少年恍若未闻,明亮的双眸古井无波。

    这山贼的首领见状,心中已明了八九分。他眼中光芒涣散,躺倒在地,再也没了兴风作浪的勇气。

    而一众山贼看见了大当家的反应,纷纷小声议论起来。

    “令狐大人是谁啊?”

    “靖府司的那位啊!”

    “靖府司!”

    当听见这三个字时,山贼们纷纷丢下了手中的“兵器”,一个个慢慢蹲到了地上。

    一炷香之后,一位盔明甲亮的宽脸校尉,带着几十个装备齐整的熊渠营士卒姗姗来迟。见他翻身下马,林天虞连忙过去,恭恭敬敬的拱手道:“公孙大人”。

    来人正是神策卫熊渠营的百户长公孙羽,在神机营将敌情侦测清楚后,就该轮到正面突袭的熊渠营登场了。

    公孙羽摘下头盔,用手狠狠搓了搓粗粝的脸,见林天虞拱手,爽朗笑道:“辛苦了!”

    说完,他又注意到林天虞身后的少郎君,大大咧咧一抬手,道:“令狐大人。”

    少郎君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还了一礼。

    公孙羽也不以为意,又指了指那身材魁梧的玄衣大汉,问道:“这位少年英雄是?”

    那玄衣大汉忙拱手,朗声说道:“学生尉迟伯飛,家父乃是陵州城四门守备司校尉尉迟犇。”

    公孙羽仰头看着他,缓缓点头道:“本官听说过你,秋闱武榜的魁首,”他看着英武不凡的尉迟喟叹道:“不错不错,果真英雄出少年。”

    说完他又扫了一眼营地中央那如瘟鸡一般蹲满地的山贼,冷哼一声,回过头大喝道:“通通押走!”

    正在此时,本来还在地上呻吟着的名叫篾篙子的年轻人,拖着一条残腿,气若游丝地唤着“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公孙羽挥挥手,阻止了准备上去教训他的士卒,走到他跟前,冷着脸问道:“你有何事?”

    那年轻人满头大汗,一张本来蜡黄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煞白,他攒了攒力气,央告起来:“小人王阿五,因家中经年大旱,又逢战事,活不下去才当了山匪,”他絮絮叨叨,见面前的大人面露不耐之色,连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小人死有余辜,望大人能饶了家妹!”

    公孙羽不耐烦地冲旁边的士卒招了招手,他指着地上的年轻人,手指轻轻摆了摆,那士卒会意,跨在年轻人身上,扯起他的发髻,缓缓抽出了长刀。

    地上的年轻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人头落地,害怕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他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但兀自强忍着没有挣扎。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快,仿佛在和勾魂的使者赛跑:“小人妹妹只有十岁,在山寨里帮人洗衣做饭,从未...”一道白光闪过,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公孙羽看着汩汩冒血的咽喉,暗自皱了皱眉,“哼,这腿都这样了,怎么弄得回去。”

    随着少女惊惶的惨叫声在人群中响起,本来志得意满的林天虞,心情顿时跌落到了谷底。

    他不得不向公孙大人告别,在和两个好友骑马离开山贼营地时,他拽着缰绳,回头凝望着那个衣衫褴褛,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的黄毛丫头,欲言又止。

    秋风呜咽着吹过,夹杂着荒凉与悲怆的气息,仿佛在哭诉着这人命如草芥的世间。

    林天虞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