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顶凤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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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魂牵梦绕

    陵州府城在剑南道西南一隅,南接陵水,北望虎丘。若南出陵州城到盛天府,自上游而下走陵水河,水面宽阔,水势平缓,沿途风光旖旎,自是一片坦途。但这样的好处往往不属于平常人家,陵州城的普通百姓难有私船,若真要去盛天府,只能北出虎丘山,走子午谷,其间烟瘴丛生、路途坎坷,往来单程便要月余。

    正因如此,陵州形成了南富北贫的大格局。

    而此时的陵州城内,一名白衣骑士在驰道上纵马狂奔,风驰电掣间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道旁的小楼上,撑开窗格的豆蔻少女,只是惊鸿一瞥那马上的翩翩郎君,心中便起了丝丝绮念。

    但少女们有所不知,这少郎君此时早已心急如焚。指挥使司在城南双鱼巷,离陵州城西门尚有十数里的距离,加上门房通传、汇报军情、派出虎符、集结兵力,就算一切顺利,这一趟周折下来,城外早已事毕。但一想到两个挚友正裹挟在危险之中,令狐乐游不由得又用力一抽马臀,加速向城南奔去。

    位于城东南的双鱼巷,是整个陵州府的权力中心。自西门入城,顺着横贯东西的棋盘街往东走上十里,到菜市口往南一拐,穿过南城最繁华的永定坊,便到了双鱼巷口。双鱼巷里,喧嚣的车水马龙声至此戛然而止,一条巷子有三丈来宽,道路平整,时时有人洒扫,左侧是比邻而设的官衙府属,右侧则是缓缓流动的金水河,河边种着各色树木,不同府前各不相同,有松有竹,有槐有柳。

    双鱼巷正中央,一棵参天古松高耸其间,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与之相对的是陵州府天策卫指挥使司的大门,正是令狐乐游此行的终点所在。

    他好不容易拍马赶到,又经过层层通传,穿过一道道门廊,终于踏进了陵州府的军事中枢---镇山堂。

    镇山堂陈设严肃,内置古朴,主座前横着一张厚重的髹漆梨木条案,座后板壁上画着一幅《猛虎下山图》,上方悬挂着“永镇河山”四字牌匾。

    一位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在条案前不停踱步。他面容清瘦,长须美髯,一双凤眼微微眯着,身上的淡青色长裰显得随性自然,这便是陵州城品级最高的官员---神策卫指挥使王平大人。

    自从令狐乐游将城外之事禀报给指挥使大人后,对方便开始在堂中踱起步来。

    堂内的鹤形铜灯被一盏盏点了起来,将镇山堂照得有如白昼。少郎君听着那一声声云靴踏地的沉闷声响,心中的焦躁之感愈发膨胀起来。

    忽然间,指挥使王平脚下一停,灰眸往下一扫,沉声道:“张千户,速速集结麾下人马,先将斥候撒出五十里,你领本部五百人紧随其后,若见敌寇斥候响箭报信,你再领兵围剿。”

    堂下一名身披轻甲的俊美男子利落地起身出列,他携着燕翅盔,拱手沉声应命:“领命!”

    说罢返身走出镇山堂,匆匆的脚步声震得甲叶簌簌作响。

    令狐乐游见状略一拱手道:“指挥使大人,不敢再打扰各位大人集议,下官先行告退。”

    见王平眼睛扫了过来,堂下又有一名将官猛地站了起来,他笑着对少郎君说道:“我陪令狐大人先去偏厅稍歇,有一些公务还需要向大人讨教。”

    说话的正是神策卫镇抚使王括,他与令狐乐游品级相当,王平是他的族兄。

    目送着这位风尘仆仆的少郎君离开,王平眼中不起丝毫波澜,他欣赏这位靖府司的六品主事,无论从个人情感上还是从政治需求上。

    陵州城居于两国要冲之地,自乾武六年建成以来,便开始大量屯积兵力,城内一切事务均向军务靠拢,造就了指挥使权柄远大于知府的现状。军方不断将手伸到政方的权力范围内,导致了双方龃龉不断。而靖府司作为陵州城三大权力核心之一,是政治“衡杆”上一枚重要的“权子”,它既负责对外情报的刺探,又负责对内官员的监察和反间谍工作,自然成为双方争夺的重要政治资源。

    而面前这位靖府司里炙手可热的年轻主事,正是一个绝好的拉拢对象。

    出了镇山堂,穿过一个拱门,脸颊瘦削、鼻如鹰喙的镇抚使王括忽有所觉,他转头一看,那白衣少郎君不知何时站定在天井中的一棵石榴树下,目光幽幽越过屋檐,望向西边微微泛黄的天空,脸上升起淡淡的愁容。

    “林天虞,千万,千万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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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陵州城西门,四门校尉尉迟犇愕然看着风尘仆仆的大儿子,他鞍前趴了一个浑身染血、气若游丝的伤者。那伤者左肩上斜插着一支黑箭,鲜血顺着下垂的胳膊滴落到地上,右肩上用已被血液浸透的布条草草裹着。

    来不及等他发问,尉迟伯飛抢先开口道:“父亲,山字营崔千户部曲被袭,千户伤重,快找大夫。”尉迟犇连忙迎上去,将伤者扶了下来,他转头高声下令:“来人!送医馆!快!”

    此时,西城外的官道上掀起了漫天的黄沙,神机营斥候旗已然全部出动。

    三十余个手持火把的轻装骑士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驰骋着。洪流中,一名身材矮小的骑士一边驾着马一边观察着两侧的动静。突然间,他星眸一凝,注意到前方路边的草丛里有一点驳杂的红色,他撅嘴吹了吹额发,勒紧马缰伸手一挥,两名骑士便脱离队伍停了下来。

    胯下骏马还未停稳,小个子骑士便滚鞍落地,顺势将背在身后的弓弩架在手上。他凝神静气,一步步逼近过去。

    另外两名骑士从侧面包抄过去,其中一人高声喊道:“是个人”。另一人则擎着火把,朝着那本有些减速的洪流有规律地舞动了几下,大部队便头也不回地继续向着西方奔去。

    最开始发现异常的小个子骑士将弓弩收了起来,他凑近一看,一名身穿赭红衣服的男子扑倒在草丛里。

    那赭衣男子双眼微阖,睫毛无意识地翕动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然煞白,不是倒霉透顶的林天虞却又是谁?

    擎着火把的骑士一照他的脸,顿时惊讶道:“怎么是他?这是昏倒了吧?”

    那小个子骑士一边仔细检查着林天虞的伤势,一边皱眉问道:“你认识他?怎么会有神机营的人晕倒在此处?”

    擎着火把的骑士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低声说道:“燕旗正,你不会连他都不认识吧?他就是那个‘三面旗官’林天虞啊。”

    “什么‘三面旗官’?”被称为燕旗正的小个子骑士皱眉道。

    那人低声解释:“所谓三面旗官,指的就是这位林天虞林旗正,此人极少在营中,只有每逢旬月大操方来点一次卯,千户大人一个月只能见他三面,故而叫他三面旗官。”

    说完他又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道:“据说,他是张千户的私生子,不然,千户大人治军如此严苛,如何能容他这般惫懒?”

    燕旗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拍了拍林天虞的肚子,吩咐道:“他身体应该无恙,既然是千户大人的公子,那你把他送回去吧。”

    说完他拍了拍那骑士的肩膀,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西奔去。

    ......

    陵州城另一头,位于城东北的青苗街,是各衙门低级官员和皂吏聚居之地。此时夜已深沉,本就不宽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在靠近东边的城墙脚下,一处两进的小院儿躲在高墙的阴影下面。

    小院儿里种了一棵枣树,那枣树枝叶凋敝,堪堪遮住了院门到屋门的视线,算是一处天然的照壁,院子东边垒了一个鸡窝,西边搭了一个茅草棚子,棚子里垒了一个土灶,土灶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在土灶的旁边,还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水缸。

    往屋里一瞧,一名年逾五旬的老汉,躺在一架竹椅上,他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薄被,身边趴了一只土黄色的小狗,旁边是尚有余温的火炉。

    再往里进一间,刚被送回来的林天虞安安静静地躺在屋里的床榻上,月光透过窗棂撒在他的脸上,让本来煞白的脸上有了些温润的光芒。他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左手手臂露在外面,手掌无名指上戴着的一枚铁质戒指,在这黑黢黢的屋里反射着丝丝微光。

    林天虞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坑坑洼洼的驿道上,左手抱着那把青紫相间的古朴长刀,右手被一只手紧紧攥着,手中传来的细腻与柔和,让他觉得十分安心。

    他转头看去,牵着他手的是一位衣着淡雅的女人。

    他抬起头,女人的脸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但林天虞却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美丽温婉的女子。而后他垂下眼眸,发现自己平视时,只能对齐女人的腰际,她腰间系了一条深蓝色的百褶裙,那种蓝色好像鸟儿身上的羽毛,被夕阳一照,就会抖出绸缎般柔顺的波光。

    “娘亲,我们要去哪儿?”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林天虞的身体里发了出来。

    过去的十年,林天虞经常会做这样的梦,梦里有八岁的自己,有泥泞的驿道,有虫鸣的傍晚,还有那条绣着孔雀的深蓝色百褶裙。

    而他只是这场梦境的一个观众,只是恰好坐在了最好的位置而已。

    夏天的傍晚依旧有些燥热,太阳藏在云层的后面,而晚霞又躲在太阳的身下,道路两旁耸立的参天古树,像托举着夕阳的一只只手掌。那些夏季里青草的芳香,被雨后湿漉的泥土味道给冲淡了不少。

    那女人突然拽紧了他的手。

    “来,跳过去。”女人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伴随着孩子欢快又略带紧张的笑声,轻盈地跃过了一个水坑。

    “我们去一个叫陵州城的地方。”落到水坑对面,那女人勉强笑了笑,温柔地说道。

    而转眼之间,陵州城就到了,八岁的小天虞看着眼前巍峨高耸的城墙心旌神摇,那密沉沉的高墙绵延到了地平线的尽头,一直延伸到太阳落山的地方。

    女人拉着小天虞的手,她的掌心冰凉温润,让林天虞在梦境中也觉得安宁,两人一高一矮并排着前行,等穿过了黑黢黢的城门洞子,才发现城里并不是繁花似锦,反倒有些方兴未艾。

    修整得平坦坚实的大道两边,大多是些才建好的土屋,而每间土屋的周围,星罗棋布着用茅草搭成的棚子。若不是有远处那些深黑高耸的城墙,小天虞会觉得这里和野外的荒滩别无二致。

    女人牵着他,顺着这条大道,穿过一缕缕炊烟,越过无数条水沟,直到遇见了一条河。

    小天虞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那河水上飘着无数朵白色的莲花,莲花中心是莹莹发光的烛火。他歪着脑袋,指着远处在河边放灯的人群,问道:“娘亲,那些人为什么要在河里放这样的白花?”

    女人怜惜地抚摸着小孩子的头,她柔声说道:“如果有亲人过世,家人会为他点一盏莲花灯,祈盼亲人的魂灵能够找到往生的方向。”

    小天虞看着河面上密密麻麻的莲花灯,追问道:“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女人摇了摇头:“娘亲也不知道,兴许,此处有重要的人辞世吧,所以大家都来送他。”

    看了一阵子,天光更暗了,女人说:“天虞,走吧。”

    “好。”小天虞乖巧地点了点头,顺从地跟着女人,顺着河边,追着河面的白莲灯往下游走去。

    两人走到一棵参天古松下,树木茂盛的松枝伸展出来,形成了一顶伞盖。

    女人蹲下身子,用纤长的手指撩开孩子额头的发丝,又摸了摸他乌黑的头发,怜爱地说着话:“娘亲去办点事,你就在这里玩。”

    小天虞抿了抿嘴,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天黑了,娘亲还没有回来,知道该去哪里吗?”

    “知道。”他指了指对面用栅栏围成的军营,营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卒一动不动,像两尊砌在原地的石俑。

    “知道该说什么吗?”女人抹了抹他短衫上的褶皱,取下自己无名指上那枚普通的铁质戒指,将它放在了小天虞的手里,又低头把他一对虎头鞋上的泥点细心擦拭干净。

    小男孩微微摇了摇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温柔的女人。

    “如果天黑了,娘亲还没有回来,拿着这枚戒指,去对面,找一个叫张桂陵的人。”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她扶着小天虞的肩膀,认真端详着面前这个男孩,那一对深黑的眼眸,仿佛藏着无限的眷念与深情。

    良久,她终于还是放弃了拥抱他的冲动,起身拢了拢耳边的长发,女人绝美的笑颜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再见了,我的孩子。”